“谣言的传播程度从某个侧面也能反应出市民们的恐慌心理。”罗飞悠悠地插了一句,“所以我们并不应该去责备那些相信和传播谣言的人,作为警察,我们更应该问问自己,为什么他们会那么害怕?为什么没有人站出来保护他们?”
黄杰远愕然一怔,先前的怨恨情绪凝固在他的脸上。十年前,重压下的他面对各种肆虐的谣言几乎心力交瘁,即便现在回想起来仍难免忿忿不平。可正如罗飞所说,自己真的有资格去憎恨那些处于恐慌之中的民众吗?
消灭恐惧,惩治罪恶,这原本是他的职责。然而当这座城市需要他,当民众需要他的时候,他又做到了什么呢?
黄杰远的香烟凑在嘴边,却已经许久没有吸上一口了。燃尽的烟灰已积攒到半寸多长,几乎就要燃到了他的手指。他就这样痴痴地坐着,仿佛回到了十年前那个尴尬的时刻。
依稀有个庄重的声音在他耳边回想,虽然杳远缥缈,但却是刻骨铭心。
“……自‘一一二特大恶性碎尸案’发生之后,社会反响巨大,民众间惶恐情绪蔓延,谣言四起,给本市正常的生产生活造成了极大的负面影响。负责侦破此案的市公安局刑警队在近一年的时间里工作不力,未取得任何突破性的进展,犯案凶手至今逍遥法外,以致于广大的人民群众失去了安全感。在今年的政府工作民意测评中,市公安局名列倒数第一。鉴于上述情况,经组织研究决定,从即日起免去黄杰远同志市公安局刑警大队队长的职务……”
黄杰远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的手微微地颤抖着,烟灰随之断裂,掉到地板上碎为了灰烬。
“老黄,说说你知道的情况吧——真实的情况。”罗飞的声音把黄杰远从耻辱性的回忆中拽了出来。后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把香烟用力掐灭在桌角,鼓足勇气去正视那段人生的滑铁卢。
“慕老师刚才说得没错,‘一一二碎尸案’就是发生在一九九二年的一月十二号。”黄杰远沉着嗓子说道,而罗飞的思维也随着他的讲述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冬天。
“最先发现案情的,是一个清扫大街的老太太。她在清晨上班的时候,在东坝路的垃圾堆边发现了一个黑色塑料袋。因为当时非常早,垃圾堆基本上是空的,所以那个塑料袋非常显眼。出于好奇,老太太打开了塑料袋,看到里面是一整袋新鲜的肉片。她以为是猪肉,觉得是哪个赶早市买菜的人丢失的,于是就把那袋肉带回家仔细的清洗。结果在清洗的过程中,她居然在肉片里发现了三根手指,人的手指!老太太吓个半死,大呼小叫地跑出屋子。周围邻居过来了解情况之后,赶紧报了案。警方指挥中心接到报案的时间是一月十二日上午七点二十三分,十五分钟之后,我就带着相关的技术人员赶到了事发现场。”
虽然已事隔十年,但黄杰远对于案发的时间仍然记得非常准确,这多少显示出他身为一代刑警队长的专业素质。罗飞凝神听到此处,微微抬手打断了对方:“所以你是第一时间就看到了那袋肉片?你能不能回忆一下那些肉的状态?”
“肉片很新鲜,给人的第一印象确实像是刚刚从市场上买来的猪肉。整袋肉片净重九点五斤,一共是四百三十六片。肉片的切口非常平滑,码放得也很整齐。每片肉的面积在二十至三十平方厘米之间,每片肉的厚度在二至三毫米之间。经法医鉴定,这些肉片均来源于成年女性的腿部肌肉,而那三根手指则是来自于女性左手部位的中指、食指和无名指。”
黄杰远娓娓道来,像是在做例行的案情通报一般。慕剑云却越听越不是滋味,胸口直泛起一阵阵恶心的感觉。
“你没事吧?”罗飞注意到她的异常神情,关切地问了一句。
“没事。”慕剑云摆摆手,然后看着黄杰远说道,“把你的烟给我一支。”
黄杰远摸出香烟,连同打火机一起扔了过来。慕剑云点起一根烟叼在嘴边,只轻轻地吸了一口,便皱着眉头咳嗽起来。
“你不会抽烟啊?”黄杰远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你是不是有些受不了?要不……先回避一下?”
“不用。”慕剑云一口回绝了对方的好意,“你继续往下说吧,我没你想象得那么差劲。”
罗飞看着慕剑云暗自微笑——她这副不服输的性格倒是和孟芸有几分想象呢。
黄杰远不是个喜欢磨叽的人。见慕剑云如此就也不再多说什么,转回话题继续介绍当年的案情。
“发现这袋肉片之后,我们已经意识到可能要出恶性案件了,后来的事实也证实了这种猜测——”说到这里,黄杰远不免轻叹了一声,“只是我们当时还没能预料到,这起案件的性质到底会恶劣到一个什么样的地步!”
罗飞知道他的讲述即将进入下一个重点,极为专注地聆听着。慕剑云则用手揉了揉鼻子,把点燃的香烟凑到嘴边,既不敢吸可又舍不得放下。
却听黄杰远说道:“到了上午九点零七分,指挥中心又接到了市民的报案。这次是两个建筑工人在石塔路基建工地上发现了一个废弃的旅行包。我们立刻马不停蹄地往第二现场赶去。当我们到达的时候,现场已经被附近派出所的民警保护了起来。当时有很多人在警戒线外围观,而那两个报案的工人则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我也顾不上做笔录,先抢到圈子中间打开了那个旅行包。虽然已经做好了充足的思想准备,我还是被旅行包内的惨状震住了。那会正是数九寒天,但我清晰的记得,我身上的冷汗一阵阵地往外冒,止都止不住!”
说完这些话之后,黄杰远停了下来,似乎他也需要一些时间才能适应当年看到的惨烈情形。在静默的气氛中,包厢内的空气凝重得几乎让人无法喘息。
慕剑云无法忍受这样的沉默,她紧捏着手心问道:“那旅行包里……到底是些什么东西?”
“一个人头,还有一副完整的人体内脏。”黄杰远咬着牙说道,“而且就像传闻所说的那样,那人头和内脏都是……都是被煮熟的。”
慕剑云的喉头发出咕咕的声音,她费尽力气才把那翻涌而上的干呕欲望压了回去。
而对于那旅行包的可怕描述仍在继续。
“因为被煮过,所以那颗人头是暗红色的,脸上的皮肤全都浮肿起来。那些内脏则又被分别包在五个透明的塑料袋里,码放在人头周围,其中肠子还是先整整齐齐地叠好之后才装进袋子里的。”
这下连罗飞都有些愕然了。其实无论凶手如何残暴他都不会吃惊,他惊讶的是黄杰远最后提到的那个细节。当凶手将死者的肠子整齐叠放的时候,他该是怎样一种冷静而又悠闲的心态?在这样的心态下操作如此可怕的罪行,那真是一个令人闻所未闻的冷血恶魔!
黄杰远缓了缓神,然后继续回忆道:“当时每一个在现场的人,感觉都只能用‘震惊’两个自来形容。鉴于案情重大,我立刻将相关情况向上级领导作了汇报。很快,一个由公安局长牵头,市刑警队作为参战主力的专案组就成立了,并且在建筑工地现场召开了第一次工作会议。在会议上,此案被定性为‘一一二特大恶性杀人碎尸案’,同时确定了几个主攻方向:一是在全市范围内进行搜排,寻找死者尸体的其他部分;二是调查近期市内失踪的女性人口,确定尸源;三是加强巡逻和安全警示,以防歹徒再次行凶。”
“嗯。”罗飞沉吟着点点头,“方向是没问题的,后来的进展如何?”
“寻找尸体方面,很快就有了新的发现。协查人员先是在延凌路的一处垃圾堆里又找到了一个黑色塑料袋,袋子里装有近十斤的人体肉片和两根手指;到接近中午的时候,在东绕城公路旁的草丛中又发现了一个用破旧床单卷起的包裹,在包裹内找到了第三个装有人体肉片和手指的塑料袋,除此之外,包裹里还有一整套女性的内外衣物,同样也是折叠得整整齐齐——不过在此之后,警方就再也没有找到过其他的死者遗骸。”
“这样的话,一共就是三包肉片,还有一个装有头颅和内脏的旅行包?”
“是的。”
“三包肉片一共不到三十斤吧?也就是说,死者遗骸有一半以上都没有找到,包括她的主体骨骼。”
“是的。”黄杰远看起来有些沮丧,然后他主动解释道,“这其中的原因,我们也专门分析过:多半是案犯对剩余尸骸的抛弃采取了更加隐蔽的方式,比如说掩埋、焚烧,或者是抛弃到城郊野外等等。当然,社会上还有一些毫无根据的谣言……”
“被吃了?”因为此前听过慕剑云的讲述,所以罗飞立刻就想到那谣言会是怎样的,他几乎不用思索就摇头否定说,“这种可能性基本上不用考虑了。如果那真的是一个吃人的恶魔,他肯定不会把骨骼留下,却把肉片到处乱扔吧?”
慕剑云点头表示认同。可怕的吃人谣言经罗飞澄清之后,她的脸色看起来也舒缓了一些。
“好了,现在说说尸源是怎么确定的吧。”罗飞的思路毫不停歇地沿着案情继续往前推进。
黄杰远重又点起一根香烟,深吸了一口后说道:“我们先是排查了全市近期的失踪人口,但没有找到目标。无奈之下,我们又在全市发行量最大的日报上登了认尸公告,并且附上了死者的衣物照片——红色的羽绒服,就是慕老师上学时看到过的那张。然后到了一月十五号的时候,职业大学的几个女生来联系专案组,说她们宿舍的一个同学有好几天没回来了,而认尸公告里的那件羽绒服很像是她平时穿的衣服。
专案组立刻带着这几个女生对死者衣物进行了实体辨认。她们一致认为那几件衣服就是失踪的同学所穿。这个时候我心里已经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了。随后那几个女生又提出来要看看尸体,我还不想让她们看,那确实是太恐怖了。不过那几个女生却要坚持——也是同学一场的,确实放心不下吧。于是我就把胆子最大的一个女生带到了法医那里,她只对那颗头颅瞄了一眼就确定说:‘就是她,就是她!’同时她像虾米一样躬着身体,连哭带吐的,鼻涕、眼泪、胃液什么的全都出来了。不过死者的身份终于得到确定:本市职业大学财会专业大二的学生冯春玲。”
“职业大学的学生……她是哪天开始失踪的?”
“一月十号上午外出,此后就一直没有回来。”
“那就是有五天的时间了?这么长的时间,她的同学就没有警觉?学校也不管吗?”罗飞颇有些奇怪地问道。
“那时是期末,大学里的课程已经结束了,学生们都在复习备考,所以校方并不知道冯春玲失踪的事情。至于她的宿舍同学虽然知道情况,但也没有多想。因为死者此前就有过夜不归宿的先例。而且她的老家距离省城也就两百公里的路程,回家复习去了也不一定。如果不是那几个女孩看到了认尸公告,恐怕死者身份的确认还要拖延几天呢。”
是这样?这倒也说得通。不过很显然死者与舍友间的关系并不亲近,否则别人不至于对她的行踪一点都不了解。为了验证自己的这个推测,罗飞便又问黄杰远:“根据你们后续的调查,死者是个什么样的人?”
“死者冯春玲一九七二年出生,遇害时还不满二十周岁。据她的同学反应,此人的性格比较内向,甚至是有些孤僻。平时她很少在宿舍里和舍友们相处,即使在的时候,也多半是一个人听歌、看书什么的。她大部分的课余时间都是在校外渡过,不过具体在干些什么,有哪些朋友,却很少有人知道。”
罗飞“嗯”了一声,这番描述和自己的判断基本吻合,然后他又轻轻地咂着嘴说道:“如果这样的话,就给警方分析死者的社会关系带来不小的难度了。”
“确实如此。”黄杰远摇晃着手中的香烟,像是诉苦一般地说道:“如果是现在就好了,去手机营业厅把死者的通话记录调出来一看,所有的联系人一目了然。可当时根本没有这样的联系方式,警方只能靠调查走访的方法去了解死者曾和哪些人有过接触。可由于死者在学校一贯保持着独来独往的风格,这样的走访就很难获得有效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