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胡正往戏院路上奔跑时,闕扶苏倚着车门,由口袋掏出菸盒和打火机,取出一根薄荷菸,望着和长春苑外观截然不同的沪光戏院,眼神空茫,深吸了一口夹在长指的菸。
薄荷特有的冷香沁入胸膛,在冷冽的冬夜里,让他越发冷静,也冷漠。
年幼时他曾在长春苑待过一年多,这种地方什么骯脏事都可能发生,丑陋的人性在此体现无疑,那良善呢?
他冷笑一声,至少他没经歷过。
今夜他看夏荷华的反应已然洞知她的遭遇并无不同,那么他怎么可能让夏荷华继续当西桑,怎么可能让她涉足风月场?
夏荷华痛,他何尝不痛?
但更多的情绪是怨忿天道不公,世态炎凉。明明从军是为了获得权势,却也让他无暇分身保护夏荷华,才让她经歷不堪的苦楚。
吞吐着薄荷烟雾,闕扶苏不禁痛恨起这些年来军阀割据的战争。
闕扶苏思绪不禁飘回十三年前,忆起那个毫无自保能力的自己──
──十三年前──
长春苑位在宝善街和四马路的交叉口,临路的院落楼高三层,口字型长屋围成一方庭院,苑后则是另一栋青瓦白墙的建筑,房檐下悬着一块牌匾,上头写着「南风馆」。
两栋楼由东西两侧长廊南北相连,只是走道长廊尽头,却设了铁製栅栏,由龟奴在歇业时分上锁,能通行的只有一楼。南风馆之后就是一座大杂院和灶房。
杂院由四排长屋组成,圈出了一个天井,屋簷下的鏤空雀替绑着细绳,东西南北横掛,将天空切得零碎。
入夜后,宝善街宛若不夜城,杯觥交错,鶯燕调笑嬉闹,扶苏和少风一个手端铜盆,一个端着酒菜托盘,并肩而行。
酒菜香气四溢,飢肠轆轆的扶苏忍不住问少风,「送去给谁的?」
「云月倌人。」少风吞了吞口水。「我好饿……」
苏嬤嬤从不让他们吃饱,没力气逃走,才能掌控在手心。
「忍一忍。我这水也是给她的,今晚我随侍她房外,晚点剩下的菜我们可以分着吃。」扶苏侧头附耳对少风说:「等等我跟你打暗号,记得快点过来。」
穿过回廊时,扶苏就看到苏嬤嬤站在长春苑门前往街口三岔路望。
三岔路底建筑物上立着一座大招牌,几盏红蓝黄色霓虹灯着四个大字「罗宋堂子」闪烁,亮如白昼。停在招牌下的汽车不少,西装笔挺或军装笔挺的宾客络绎不绝。
苏嬤嬤恨得双眼发红,她这长春苑这个长三堂子独霸上沪风月场二十来年,出过多少个花魁娘子,就算比不上书寓,输给开了半年的白俄妓院,她可不服气。心底暗骂那些洋女人穿着开岔到大腿的旗袍,不中不西,简直伤风败俗!
此时,一台黑头车在她眼前停下,苏嬤嬤连忙迎了上去,殷勤地招呼着踏进门的恩客:「宋公子,您来啦,快请进。」
「嗯,来打茶围,含雪没出局吧?」身穿暗蓝色长袍马褂,戴着圆框眼镜一脸斯文的宋公子微笑问道。
眼前宋公子言辞之间虽是温和,藏在眼神镜片之后的双眸却是无比锐利,苏嬤嬤諂媚笑道,「哪里会?含雪可是日夜都盼着您,这会儿天王老子叫条子她都不会应了。」
宋公子低笑,「嬤嬤可真有胆子,天王老子都不老子了,但人还在紫禁城坐着,你就敢打趣他了?」
「哎,是奴家失言,自罚掌嘴,掌嘴,」苏嬤嬤抬手不轻不重地拍了自己嘴巴两下,眼眸流转带着一股贼气,「只是,谁不知道现在是宋公子您们这些青年才俊的天下啊?」
此时少风和扶苏走了过来,苏嬤嬤瞧见,便道:「少风,赶紧迎宋公子到含雪的雅间去。」
「可是我这酒菜要送去云月倌人……」
「送进含雪屋子里去!」苏嬤嬤不耐喝道,说完往前厅走,心底咕噥着,「今晚的生意怎么这么差呢?」
少风无奈看了扶苏一眼,扶苏眼神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便往云月倌人的雅间走。
少风领着宋公子到了位在三楼的雅间后随即离开,疾步匆匆绕回去后头灶房另取一份酒菜给云月,然而,却在转角处撞着了人。
「匡噹!」
「唉唷!」少风手上的木盘砸在地上,瓷碗碎了一地,屁股跌得开花,疼得泛泪,嘶声抽气。
被撞的人踉蹌几步,稳住身型后便粗嗓怒骂:「哪来不长眼的,把你大爷的衣服都弄脏了!」
少风还没反应过来,便被胖壮如山的孔老爷揪住领子提了起来。
「唷,这是什么货色?怎么我来了这么多次没见过?」
许老爷性好孌童,瞇眼打量脣红齿白,眼泛泪光的少风,心底一股骚动,起了邪火,偏头对着一旁的龟奴冷笑道:「你们家的小倌都要到初掳头的年岁了吧?不添点新货进来?骗谁呢?」」
龟奴忙道:「没这回事,这名小廝不是倌人。」
许老爷不理龟奴,问道:「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许老爷不过是一介地痞流氓从了军,趁着乱世联合几个臭气相投的人,横行上沪,四处占地盘,为虎作倀,眼下他便是长春苑这区的地头蛇之一,没人敢惹他,也没人愿意为了少风出头。
「他叫少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