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摇晃晃、摇摇晃晃。
她尚未睁眼,任淡雅的香气将她包围,像是躺在软绵绵的冬被中,安心十足。
赖了好长一段时间,她才肯张开眼睛,头和肩都靠在一副纤细的身躯上。稍稍抬头,看到的便是卓先生的侧脸,此时天色微矇,幽微的光使他的轮廓模糊,转而向她投来的眼神却又清晰得简单易懂。
「离云州还有段路,再睡吧。」
她稍微挪了挪身子,把倚在卓先生身上的重量移开,全身肌肉立刻又寒又痛,再睡肯定是睡不着的。她看卓先生的姿势半分不动,心中佩服。稍稍侧头,看到何墨师兄坐在卓先生另一侧,宽大的头颅也压在卓先生肩上,睡得可香。
估计卓先生昨晚是一整晚让他俩靠着睡了,这颠簸又长途的路程都是卓先生在照顾她,还不曾露出一丝疲态。洛屏安心中又是感激、又是不好意思。
总有一天她会报答卓先生的恩情,她无数次地在心中想着。
前方驾着牛拉车的人是卓先生顾的车夫,车里除了三人,还塞着一些行李,牛车本就不大,何墨师兄还得曲着腿才能塞进来。他们走在狭窄的土路上,沿途景物不是树林就是田野,都是本少有人烟的风景。
并非独行,一条路上光在视野所及的范围里,就有好几十人三两成群徒步走。有抱着孩子的、也有扛着扁担或包袱的,更多人身无长物,匆匆忙忙就这么上路——北方战火肆虐,已经不能久留。比起死不带去的身外之物,还是一条命更为重要。
像他们这样能坐车、带着家当的人只是少数,在别人眼中可是引人侧目的富贵人家。洛屏安一路上受那些羡慕的、无力的眼光注视,心里颇感酸楚——她不过是受了卓先生的恩惠而已。
她家只是种地的,若是爹娘和阿弟还在,他们此刻也会是努力用双脚逃命的人之一。
卓先生带着她,先是从柳西镇迁到东方沿岸的青林,过了三年后战事蔓延,于是又往更南的云州迁移。路途少说也有两千里,徒步行走两千里会是多漫长的一段路?要是她也能知道就好了。
洛屏安静静地望着天色渐明。
空气中充满泥土的气味,逃难的人窃窃私语地吵杂着,日头照在人们脸上,只能见到严峻的脸色。她额上透出一层汗,像闷在蒸笼里,洛屏安常常能感觉到一种焦灼的难受闷在心中——蒸了三年,就是铜铁也要化烂了。
摇着晃着,何墨师兄也醒了。近午时洛屏安在人流中捕捉到孤单的身影,和家人离散虽然会令她感伤,却不是什么罕见的事,久了也会麻木。只是这身影过于矮小,一颠一颠的,在一眾大人沉重的脚步间,显得弱小又无助。
牛车缓缓行走,那身影从他们前面逐渐落到后头,洛屏安的视线也跟着移动。
卓先生突然叫停了牛车,她回头,迎上卓先生的目光。
「孩子身形小,无妨。」卓先生对着她勾勾唇角,她闻言一笑,去将人邀上车。
孩子上车时,卓先生已回復冷酷面色,都快把人吓哭了——洛屏安并不在意,卓先生对外人总是更严格些,已是常态。再说君子一言,卓先生说什么都不会反悔。
孩子名唤周萍,年方十,青林人。跟着家人往南逃,刚出城不久就伤了腿脚,再隔几天,家人已然走远。周萍便如同浮萍般,随着逃难的人流一路漂流至此。
这世道真是奇怪,有人愿意拋下所有身家,只为空出双手抱起孩子逃命。有人却能任自己的骨肉流离失所,乱世浮萍。
「你的年纪和我阿弟相仿,你看我俩的名字里又都有个平字,是不是特别投缘?」洛屏安露齿而笑,右手轻轻地拉着她的手,试着让她放心一些,「你就唤我阿姐吧!这位是卓先生,是我的恩师,这位则是我的师兄,你唤他一声哥就好。」
师兄向来亲近孩童,此时配合她逗孩子几句,周萍靦腆地笑了,露出两颗酒窝,一个个地打招呼。
然后周萍小心地抬眼看着她,「阿姐,伤口疼吗?我知道哪些草可以止疼的,我去採给你好不好?」
她抬手轻触右眼下——异常薄的皮肤敏感得一碰就刺痛。两年前的轰炸没有夺去她的命,却成为三根手指大的红疤,在她脸上留下凹陷的痕跡。
洛屏安并不厌恶这道疤,当时能捡回一命已是万幸。而每次这道疤在作痛时,她就能想起留在老家的三条魂魄,就好像他们在提醒自己,不要忘记死去是多么轻易、多么突然的事情。
卓先生无声地长吐息,她知道那是卓先生不悦了,于是对着周萍一笑,「不疼,阿姐的伤已经好啦,只是疤而已。」
她悄悄将左手移到身后,原本左手掌的位置已被木製的义肢取代,她可不想吓到孩子,也不想卓先生因此不高兴。
到了云州定居后,肯定要多照顾这个孩子一些。洛屏安心中打定主意,脑袋里浮现的,全是阿弟的脸。
周萍生得一双漂亮的大眼睛,身形瘦小。她一人流浪这么久,没遇上歹人被捉去卖,也算命大——这都是洛屏安后来听旁人说的。
云州地势平坦、航运发达,本就是富饶之地。打战事开始以来,成千上万的难民涌入,早已如同一窝蚁穴般拥挤。
而今,他们也是仓皇逃窜的四隻螻蚁。
战争开打后,讲学内容若非尽忠报国、满腔热勇,便容易招来非议,徒惹事端。说好听些是举国同心、炮口向外,但卓先生私下曾说过,这只是消灭异己的手段,他特别不喜欢。幸好卓先生除了满腹诗书,亦懂一些医道,这医人无关政治,只需求药到病除。他们在青林时便以行医为生,何师兄跟洛屏安负责跑堂、打理杂事。
洛屏安出身务实,是最擅长管帐的人,在青林时巧遇机缘,跟一老掌柜学了基本的算数。木指拨算珠,精打细算下,三人开销平衡,除了负责营生的卓先生外,竟是这个小家的第二个主心骨。
到了云州后,洛屏安很自然地将周萍留在身边。
「生活不易,何必自找麻烦?」在另外两人出门添购杂物时,卓先生私下问了这么一句。
卓先生的表情和善,看起来倒也不是反对,只是在问她的想法而已。于是洛屏安顺口答道,「既然不易,您又何苦收容四肢不全的我?」
「你不同。」卓先生回答极快,「你……跟他人不一样。」
「哪有不同?」她笑问。
「你是我的徒儿。」
洛屏安微笑着,当初卓先生在柳西讲学,教过的人用上双手双脚也数不完,怎么不见卓先生一个个亲自从瓦砾中将他们挖出来,带在身边逃难呢?
「相逢即是有缘,云州龙蛇混杂,周萍一个孩子难以自保。今日我帮她一把,待她来日成长茁壮,也去帮助别人,这一个一个地帮下去,世间再无难事,不是很好吗?」
卓先生愣了,似乎是不可置信。
「屏儿果然心善。」不知是褒是贬,卓先生对她笑了笑。
大抵是褒意吧?
卓先生在近郊处租了一间小平房,她让周萍和自己挤一榻上,孩子身形小,吃喝花不了钱,平时也能帮忙跑腿,四人就这么顺利地安定下来。
云州位于南方,口味和方言都与柳西不同,街上卖的点心从酥饼变成蒸糕。气候也炎热许多,每到夏天常闷得洛屏安头昏脑胀、喘不过气。
这一晕,又是四年过去。
战火不息,前线有人伤亡、有人流离。而报纸头版无论是捷报抑或着沦陷,那日子仍在走,日常琐事混入时代洪流,滔滔滚滚,将人向前推去。
吃饭干活、婚丧喜庆依旧。
洛屏安年二十二,这几年跟在卓先生身边,学医、学文,学了他安定沉静的性子,又脱去农家粗旷野气,只留朴实善良的眉眼。几近花信的身子,正是含苞待放时,她是炎夏中的稻花——细碎、雪白、纯粹的美好,就算面容有瑕,也无法掩瑜。
洛屏安和邻里人家关係好,三姑六婆个个都想把自家的、亲戚家的男子介绍给她。尤其是对门刘家的大婶,把她当自家的闺女一般,最忧心她会孤独终老,三天两头就得问一问她的亲事如何,更甚者也有直接找卓先生说亲的。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现今她父母双亡,及笄时的亲事不了了之,这终生大事由卓先生把持是再适合不过。
卓先生一言,她便会心甘情愿地走。
在此之前,她只愿沉默。
一天收堂时,师兄与周萍先行,她留下算帐,而卓先生在一旁审阅诊记,如同以往。
「摽有梅,其实七兮……」卓先生喃喃的声音搅乱平静,她停下算珠,抬头时卓先生正垂着双眸看她,背着门外馀暉的眼神模糊不明。
成熟的梅子落地,树上的还留有七成……以梅实成熟比喻女子,成熟待嫁。这是出自《诗经》的典故,早在战前,卓先生就以一字一句地教她朗诵过,当时只觉得摽梅之年离她甚远,怎知一眨眼,恍若隔世。
她想了想,开口笑答,「求我庶士,户限为穿!」
下一句本该是: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意思是有心追求的男子,莫要耽误吉时。只是如今上门说媒的人只增不减,她便随口将最后一句改了。
卓先生轻笑出声,缓缓道,「屏安可有中意男士?」
「嗯……像卓先生这般好的男子才行吧?」
「你可是想终生不嫁?」
「那不就能跟着您一辈子吗?先生要是不嫌弃,我倒是求之不得!」
师徒相视而笑,都知道对方不过是在说玩笑话罢了。
也许她明天就会死了,又谈何嫁娶呢?不过,若是在死之前都能跟随卓先生左右,倒也不失为乱世中的安居之所。
七分真、三分假,浑沌迷糊,真情装成假意。
又有谁知?
「屏安啊……若是为师能够娶你就好了。」
卓先生随口一言,梅实惊得一下全抖落。
「啊不,为师、为师并非有什么踰矩之想!」卓先生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礼,睁大双眼解释,「只是这上门提亲的人选虽多,却没有一个与你相配,为师苦恼万分,这才口出妄言……屏安莫要介怀。」
洛屏安却不回应,垂着双眸,紧盯帐本,「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有心追求我的人,快快开口莫再迟疑。她将诗文的最后一句轻声朗诵,又迟了好一会,等不到回应,接着木指轻拨、算盘归零,洛屏安笑一声,「恐怕就算真有跟卓先生一样好的男子,也不会想捡地上的梅子,我这张脸还是不要出来祸害庶士才好。」
「屏儿,我说过,不许再说这种话。」
她低下头,在帐目上写了两笔注记。
「卓先生,又是因何不娶?」她看着墨跡,笔尖仍在运行。
卓先生不答,但其实洛屏安早已知晓答案。卓先生对来到柳西前的经歷闭口不谈,但师兄个性较马虎,总会在无意间说溜几句——像是卓先生身边曾有一位女子、又或着是那女子因病离世,卓先生伤心过度,大病一场……零碎的资讯经年累月后,她心中了然。
这般深情,足以成为佳话。
日头已落了西山,堂内馀光昏暗,洛屏安算完帐,藉着最后一点日光收拾整齐。最后要将大门锁上时,卓先生脚步迟疑,佇立在门槛旁,脸和身子都被屋内的阴影垄罩。
犹豫张望,便是想而未说。洛屏安已在屋外,回头等待着。
「扑朔迷离,阴阳难辨。」卓先生的声音冷硬生涩,「既非庶士,何能谓之?既非雄兔,何来娶之?」
洛屏安呆立着愣了一下,然后轻笑出声,「您方才把自己比作兔子……雌兔虽然可爱,却与您不相衬,您呢……还是作枝头的青梅好了。」
「你知道?」卓华愕然。
「我缺的是手又不是眼睛。」洛屏安噗哧一笑,眉眼弯成月牙,「小时候不懂事也就罢了,这些年在您身边,日夜相处,难道会连自己的师父是男是女也分辨不出?」
「世道混乱,您扮作男装,事事自然方便些,也便宜了我还能唱首摽有梅……」
「只是这落地的梅子,若是被人捡去,不免有被丢弃糟蹋的风险。我还不如待在梅树下,受梅树庇荫,日子平顺,好好活着,不就足够了吗?」
听了她这番话,卓华莞尔一笑,玉白的手向她伸来、放到她头上。她不闪不躲,任卓华像她儿时那般摸摸她的头,卓华的动作很轻,带着怜爱与药材气息,将她的头发顺过。
「屏安……」卓华一下卸了男女有别的疏远姿态,语调、动作都带着无限柔软,如同南方糕点般软腻。
她屏息以待,卓华接着却语调一转,轻松道,「我早已不是青梅,作这树上的老叶还差不多。」
说着,卓华的手便要移开。她心中一跳,突然抓住卓华手腕,刚好凑在脸旁,稍微挪一下就能碰到的距离。连她自己都被自己的动作吓了一跳,卓华僵住不动,洛屏安故作镇定道,「您看您这手掌,白皙细嫩,哪里像老叶了?」
卓华柔柔地收回手,「作老叶才好,才能庇护你们,不受雨淋、不受日晒。」
「但在我心里,您永远是熟而未落的梅实。」她缓慢地说,桑蚕吐丝。
她将阴影中的面孔看得真切,那般沉静、那般细緻,像昂贵的白瓷,十馀年来未曾变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