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发工钱?」大武轻啟双脣,冷面道,「他凭什么不发?他不给,我们拿什么生活?」
「大人说,这个月商行进货时本钱无法周转……」阿丝说话本就轻,在紧张下愈来愈小声,「既然、既然之前加了工钱,家里不至于饿肚子,让伙计都共、共体时艰,若是无法应付,也能拿商行的白米回家……」
「白米!那点米能值多少钱?这样我哪来的钱喝酒!」大武突然暴怒,将肘边小几掀翻,「拖欠工钱就是不对,哪来那么多藉口!」
阿丝缩着肩膀,不敢回话,就怕说错一句惹大武更不高兴。
「你明天去就告诉他,若是发不出工钱,这工也做不下去了,看他还敢不敢这样轻视我!」
「不、不做了?」阿丝道,「不做的话,岂不是连饭都没得、没得吃……」
「你懂什么?照我说的去做!」大武不耐烦地说——他有十足把握,那个傻老闆一听到这句话,就算用榨的也会乖乖将钱吐出来。
「何必待到明日?」清澈的嗓音如同鬼魅般突然出现,将大武和阿丝都吓了一跳。
卓华站在门口,微微扬着头,以轻视的角度直直盯着大武。仅因她的出现,本就气氛凝重的室内更便得寒冷难受,大武哼了一声,马上站起来。他的身高尚矮卓华半个头,仍怒视对方,紧攒着双拳挥舞,「我可没准你进来!你怎么敢?」
大武恐怕真得醉了,竟然连形象都忘了维护。却见卓华不紧不慢地说,「方才我敲门时,是阿正替我开了门,那我当视为主人家应允了我的拜访,不是吗?」
接着她拿出沉甸甸的小布袋,框啷框啷响,「早些时候商行的银票兑出来了,为表歉意,我亲自登门归还工钱。」
她看了阿丝一眼,阿丝仍跪坐在地板,满地的酒水狼籍更显无助。
这就是阿丝的磨难?卓华又看回面前虚张声势的大武,不屑在冷漠的脸上被冲淡了一点。
那岂不是正好吗?当卓华察觉内心的欣喜时,不住感到愧疚。
她在门外听到大武的骂声与骚动便知阿丝的处境不妙,没有多想便进了屋。可现在该怎么做呢?若阿丝对大武死心踏地,就算强制将大武驱离,她也未必能幸福……她到底该怎么做?为何她明明身负近千年的修为,要让一个人善终却难如登天?
河啊河,你怎么总是这么难以应付呢?
最终她用赶工的藉口,又塞了许多钱给大武,才半强硬地将人暂且带回商行去。
她一直在观察阿丝的意愿,却见对方只是一直看向大武,一言一行都斟酌小心,好似丈夫才是世界的中心。
「不发工钱,是我故意为之。」卓华冷冷道,「你可知为何?」
她从发现阿丝有伤那天便开始怀疑,奈何迟迟没套出话,又想到大武应该是个爱钱的人,若是断了他的金援,他必然会露出马脚
阿丝低着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卓华知道她想通了,只是不敢说出口,若她真的想不明白,应该会回答不知。
她和墨仔不需饮食,商行里便没有什么吃食,于是她吩咐墨仔烧水,砌了壶热茶给阿丝。
「你既是聪明人,何必任人欺负?」
阿丝慌忙道,「我并没有受欺负,只是在尽作为妻子的责任而已!还请大人莫怪!」
卓华叹气,大武闹事的声音都传到街上了,却不见左邻右舍的人出来劝,行人神色如常,似乎早已习惯。看来是人族社会默许了这些事的发生,而阿丝会有这些反应,也是受人教导所故了?
「受人打骂,也是义务?」卓华轻轻地说,「若是如此,又何苦嫁做人妇?孓然一身,反倒快意。」
阿丝低着头,也不知道是被说动了,还是不敢反驳?
「是因为你是女子么……」卓华几乎是在自言自语,仍继续说,「你可知道邻国前朝的最后一位太子?」
她将桂英的事蹟稍加修饰后变成故事说出口,阿丝听得认真,不知不觉间竟抬起头来。她发现这点,便愈说愈起劲,只是一直隐瞒桂英的真实身分,直到最后才接露桂英是女儿身的事实。
「啊?」阿丝过于投入,一时间竟忘了自己个性胆怯,直言道,「一国王子怎么会是女子呢?大人是不是在愚弄我?」
卓华笑道,「我岂会做这种事?她身为女子,依旧能权倾朝野,一统天下文武。你说,男子和女子有何区别?丈夫和妻子,又有谁具责任受辱?」
阿丝握着双手,「这些故事,大多都是口耳相传,倒也不能全信。」
「邻国前朝的事,于你而言确实太远了。」卓华道,「便拿你身边的人来说——你口口声声唤我大人,当是认为我有所成就,是吧?」
「那你可有想过,我亦是女子?」
「咦?」
「我身着男子的衣服、头顶男子的发髻,可我从未说过,我是男子。」她扮男装,是因为她知道了人族重男轻女,为了方便行事而已。而她一身中性的皮囊与难以亲近的气场使她鲜少受到怀疑。
「您、您真是……女子?」阿丝惊呆了。卓老闆可不是会随意说笑的人,更不会拿自己开玩笑。
「千真万确。」卓华平静地回答。
此时在阿丝眼里,卓老闆已不只是神仙般超脱凡俗的存在,更是玩弄俗约的疯子,她无视习俗、不在乎人言制约。行商而不贪财、作为女子却逍遥自在。
真是……疯得太好了。
人一但扣在掌心,便没那么容易放走。接下来几日卓华用尽各种藉口搪塞大武让阿丝留在商行里。而阿丝本人也隐隐被说动了,既然有人帮她挡住大武,她便安份地待下。
卓华这才明白「男女授受不亲」是真有其事,打从阿丝知道她是女儿身后渐渐地竟开始能和她偶尔接触,她也因此得以用灵力为阿丝加护。
阿丝用间暇时间裁了一套男子衣袍,卓华本以为那是要给自己的,没想到阿丝把她请过去,却是要自己穿给她看。
纤弱的身躯裹在宽大的衣袍中,肩部的形状显然不适合窄肩的阿丝。阿丝自己也发现了,低头看了看,羞赧道,「我、我不过有些好奇……」
腰带似乎因为紧张而系得太紧了,看起来腰肢纤弱得好像一碰就会折。她靠进一步,伸手小心地帮忙拉松点,一高一低、一人一妖,只剩一隻小臂不到的距离。见到阿丝古怪慌张的表情,她才意识到似乎哪里不太对劲。
她轻声呢喃,「多尝试,总是好的。」
阿丝慢慢将头低下去,小小地回了声嗯。
「阿丝!阿丝!」邻居阿善的声音远远地穿过门窗与前堂,着急异常,「不好啦,阿丝!」
阿丝匆忙换上原本的衣服,而卓华已前往门口查看。那阿善一见到她竟愤恨不平地朝地上啐了口水,「你这傢伙,都是你!带坏阿丝!」
那一点温柔笑意散去,卓华轻抿着唇,冷声道,「我行得正、坐得稳,又怎能带坏人?你倒是说说看?」
「嘿!阿丝可是别人的妻子,你一直刁难让人留宿,就不知道安的是什么心!」阿善指着她的脸骂,周遭间杂人等见到有好戏可看纷纷聚集。
与人对峙的场面她在桂英那时早已经歷多次,冷淡回答,「我付了这么多钱,工作自然也多,有何不妥?」
阿善双手叉腰,还想回骂时阿丝小碎步赶紧跑来。一见阿丝出现,她马上过来拉着阿丝的手,「出事啦!快来!」
说完便带着阿丝跑走,卓华皱一皱眉也跟上去。
阿善带着阿丝一路跑回家中,大门敞开着,阴暗的玄关里,孩子的身躯无力躺倒在地。
「浩正!」那一声几乎是尖叫,阿丝扑上前查看孩子的身体。
卓华眉间神色更为沉重,这几日阿正也会留在商行里,只是偶尔会被大武叫回去跑腿。那可是大武自己的骨肉,想来也不会出事,没想到……
她扬手挥开阿善,蹲下身为阿正查看伤势,阿善还骂骂咧咧地想赶她走,幸好被墨仔柔声劝阻下来。
阿正还是清醒的,哽咽啜泣着,不时吃痛地哀嚎。
地上不知为何一片湿漉漉,直到她见到阿正的手臂才明白——袖子被烧破至肩部,整条手臂红肿渗血,许多大片白色水泡伏于其上。
「再去打更多水来。」她用冷静的声音命令。左手握住阿正完好的另一手,传输灵力止痛,右手伸进怀中,假装翻找,实则变出许多不同的草药。
烧伤范围很大,阿正整条右手都被裹上捣碎的草药与麻布,直到孩子昏昏沉沉地睡过去才告一段落。她松了口气,阿丝抱着孩子的头默默掉泪。
她抬起头,看到阿丝半张脸的伤疤时,一切都被串连在一起。
「你!」卓华愕然,震惊了片刻后怒气缓缓燃起,「这也是他做的?是不是!」
阿丝没有回应,垂着头,以袖口按去阿正额头上的汗珠。
「这是大武做的?可阿正不是他的孩子吗?」片刻后一旁听着的墨仔反应过来,不解而愤怒地问,「也,是什么意思?难道你的脸……」
墨仔是单纯的孩子,他善良的心智怎么能理解人族的恶意?卓华忧心地想着,正想开口安抚,一旁阿善提着水桶还有点喘,不满地说,「呵,不管怎样,那是人家的家务,你们两个外地人管甚么间事?」
「住口!」狼崽迅速转身咆哮,一张和气的脸变得狰狞不堪,疵裂的牙口中犬齿凸长,喉咙深处中发出威胁,「你给我滚,滚!」
人族哪堪他的灵力压制?卓华无声叹着气,看了眼还震惊错乱的墨仔,又看了眼默默无语的阿丝。混乱间阿丝将孩子交到她手里,而后自顾自地站起来。卓华只好小心将阿正抱起,跟上去。
阿丝走进屋里,寻便内屋中每个房间,最终在炉灶边找到躺在地上的大武,灶内炭火旺盛。那男人显然醉得不剩任何一丝理智,看到卓华仍努力爬起来,嘴里骂人的话含糊不清,甚至没正眼瞧一下阿丝。
阿丝一巴掌拍到他脸上,发出弱弱的「啪」一声。虽然阿丝力气不大,大武仍东倒西歪地往旁边摔躺。
「我、我要……我从今天开始,就跟你没有关係!」这一喊几乎要用尽她全身力气。阿丝只见过男人休妻,妻子离开丈夫的情况闻所未闻,她本是想说要休夫,却又不对劲——妻子怎么能休了丈夫呢?矛盾下一句话变得破碎。
卓华站在后面看,差点喊出一声好。
大武根本站不起来,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听清阿丝的话。为了让阿正好好休养,阿丝拿走几件藏起来的嫁妆,两人两妖顶着一路上好奇目光回了商行。
卓华才知道在这里没有和离的概念,有的只有夫家单方面的休妻——丈夫若想离开妻子,可以依照律法中的条件提出休妻,名正言顺。但若是妻子想离开丈夫,无论有什么原因都得服劳役作为处罚。
「谢谢大人好意提醒,我已经知道了。」阿丝行了一礼,声音微弱,「我也正在想这件事……我娘家中人多数病故,无人可靠。阿丝恳求大人,若是能替我暂为照顾阿正一段时日,以后阿丝愿为奴籍,为大人做牛做马,以报大恩!」
说着便跪下去,卓华唤来墨仔,好说歹说地才把人扶起来。
「你到底……」卓华嚥了嚥口水,犹豫良久后才下定决心,「你心里,有那男人么?」
阿丝又是低头不语,卓华无奈地闭上眼、叹息,却听阿丝小声哽咽,「都说野兽不食子……他这样伤害阿正,我若再守着妻子的虚名,怎么能对得起孩子?」
夜里,一阵妖风吹进只剩大武居住的房子。
大武惊醒时,室内被燃烧旺盛的炭炉照着,两张不带表情的脸庞自下而上被映得火亮。
「你们!」大武惊醒怒斥,双手被根系束缚于背后,挣扎不开,「你们干什么?」
「人族为何要重男轻女呢?」卓华好像听不到大武的声音似的,轻声自言自语,「若要论繁衍后代,女子得孕育新生命,一人一胎,同时至多两三个孩子,珍贵无比。而男子?无需怀胎十甲、无需哺育新生,一人同时能播种数十,命贱矣。我若是天道,便会让世上男子只留一成,使人族繁衍足矣。」
她叹了口气,不解地摇摇头,「若论肉身,男子确实较女子强壮,可人族生而具有灵识,倚仗文明与智慧而活。较人族更兇猛强壮的虎狼都只得臣服,那又为何鄙视女子?」
「天道不公,大抵是人族共有的劫难。」她又是一叹,「同类相残,可悲可恨。」
「你在说什么鬼话!」此时气氛诡譎,大武虚张声势地骂,「放开我!」
卓华轻扬手,大武右手的根系真就放松了。此时的大武才察觉綑绑自己的东西不是绳子,而是树根,他讶异地仔细看了好几眼,抬头看向卓华时眼中蒙上了恐惧,「你、你你是……妖怪!」
墨仔蹲下身子,微笑着轻快道,「这不是显而易见吗?」
「你们都!」大武瞪着双眼,「怎么会……你不是对阿丝有意思吗,妖怪怎么能与人族……」
他早看出这个商行老闆对阿丝「不怀好意」,他以为卓华是因为顾忌礼义律法才这般拐弯抹角地对阿丝好,于是他想到了绝佳的好点子——他没有阻止阿丝去卓华那工作,也打定主意了就算对方非礼自己的妻子,也要继续满足卓华,然后他再以此为由向卓华索要金钱。
但若卓华是妖族,不受人族制裁,为何只是远观而迟迟不出手?他不明白。
卓华根本不理他说了什么,自上而下地俯视趴在地上的大武,「你会写字吧?」
墨仔随即端出一张小桌案,笔墨纸具备。他咧嘴笑着,「来,拿着。写一封休书吧,要写得好看一些喔!」
「哈!妖怪居然在意人族的律法?啊呃……」墨仔抓着他的手腕,将笔塞进手中,力道之大让人感觉都快脱臼了。
「请你写。」笑容丝毫不减,露出的犬齿却毫不避讳地透漏警告之意。
大武咬住牙,明白自己的性命正掌握在两人手中。他颤抖着握笔,努力撑起身子写字。
「对了,要记得写你不要阿正喔!」墨仔不放心地指点大武应该怎么写,「虽然你大概也不敢来烦我们啦?对吧?」
卓华只是站着看,写完后她仔细地读过一遍才满意地收进怀中。
大武本以为这就没事了,卓华却悠悠开口,「虽说男女有别,但好在无论男女皆是血肉之躯——同样的伤,足以造成同样的痛,是吧?」
她徒手拾起一块烧红的炭火,握在指尖把玩。
「你、你是什么意……呜呃!呜!」大武的嘴被树枝层层包裹,话语被堵成模糊不清的呜咽。
「阿正告诉我,你想把他头压进炉灶里,他是拼命挣扎才只烧伤了手臂。」卓华操纵枝条将大武的脸抬高,炭火的热气直扑在他脸上,「你就是这么对待她的,对吧?」
句尾刚落,她握拳揉碎了碳块,并用满掌灼烫火红的手压上大武的脸。尖叫、嘶吼与哀鸣如同洪水掩没了她的五感,同时间体内的灵力正快速流逝——她解决了人族的磨难,天道要处罚她。她看起来一脸平静,实则心智与体内灵力失衡,混沌之中好像有千百隻虫在腐蛀她的身体,连同思想一併扭曲。
这个人是谁?不知道,但她喜欢听他尖叫,这让她感觉很好。
那就继续吧,继续折磨他——这是为何?对了,他欺负阿丝,所以她要惩罚他……河在哪里?她想见桂英了,穆仁不能没有她。等等她要马上回去,不然秀心会跑掉的……不对,十三一直很喜欢她,没有理由离开。
那个人族在哪?她是谁?好想、好想要再吻一次,这次一定要抓紧她……
「师父,够了!」
她大大地喘了口气,低头看那大武半张脸焦灼成黑色,已没了喊叫声——只是昏过去,他当然还没死,她不能、也没打算杀人。她把馀下碎碳扔回炉中,仔细端详了那张悽惨丑陋的脸,愉悦地笑了笑才将人放开,任他倒在地上。
「啊,好墨仔不可以学,知么?」她用另隻手摸了摸徒弟的头,墨仔乖巧地答了是后,吩咐道,「行了,把他送走吧。」
墨仔灿烂地瞇起眼笑,「好的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