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茵扶着她起身,蹲下身为她整理外罩的曳地长裙。名贵的“霞影纱”裁成,虽然裙下繁复地作了百褶,仍然轻捷得似捉摸不定的烟雾。随着她举步的动作,裙纱一珊一珊地自如飘曳。里面着得是一条抹胸流云绛裙,外罩的“霞影纱”薄如蝉翼,风荷所披的月色般恍如未着。后视,透见她半个如瓷的玉背;前视,可见她抹胸之上的雪肤,皓腕香肩以及肩头的青鸾都隐约暴露在外。
今日是端阳节,长公主的车驾一早便离了府,入宫后,长公主先随御驾观射柳之戏,之后会同御驾一齐赶往城南的宓江观赛舟争标。每年端阳节的赛舟往往持续到夜幕时分,赛舟结束后,皇帝会命人在宓江上用锁链连起百舟,舟上燃起万盏灯火铺席列宾,皇帝会亲自举行一场宴饮,并在宴上嘉奖夺标的水手,之后分发御宴给宴上百官和两岸的民众,同庆节日之喜。
长公主出府前叮嘱,日薄西山时分,会派人来接她前往宓江,还有府中的伶人数十会与她同行。
翠茵瞧了瞧外面的天色,已近黄昏,天边的暮云早已蔽住斜阳,翠茵拿来一件加了鹅绒的团花斗篷递给郑媱:“江上水汽重,献技之前先披着以免寒气侵体,而且宓江的夏日夜晚常有暴雨。哦,献技之后你怕是,怕是不会和贵主一同回来了......再去看一眼小娘子吧......”
郑媱依言点头,迈步出殿,刚下了殿阶就看见媛媛被江思藐牵过来了。
在望见她时,江思藐陡然伫立,衣袂在暮时的风中漱漱卷动。媛媛挣脱了他的手,拔腿就朝她冲过来,高兴地大喊:“玉鸾姐姐。”
她亦冲她笑,伸手迎她入怀。
媛媛在她怀里蹭了两下,仰首歆羡地盯着她说:“玉鸾姐姐......你今日打扮得好美......”
她不说话,不忍再对上她清澈的双眼,一抬眸又接上另一双湛湛的瞳子,他开始朝她走近。
“玉鸾姐姐,你的眼睛为什么红了?”
不要流泪,不能流泪,郑媱抱住她的额亲吻了一下,往她手中塞来一只荷包。
“什么东西?”媛媛将荷包攥在手心,一边用小手捏来捏去一边疑惑地仰头问她:“玉鸾姐姐,这是什么东西?要给我吗?”
郑媱点头。
媛媛开心地解开荷包的小结,晃了晃从里面倒出了一粒东西来。“瓜子?”她瞪大了眼睛,天真地抬头问她:“好饱满的瓜子,可以吃吗?”说着就往牙缝里塞去。
郑媱忙阻止她。
“葫芦籽。”
媛媛疑惑地抬头去看突然插话的江思藐,他眸色湛湛地打量着她,笑说:“玉鸾给你一颗葫芦籽,是让你拿去种下,等葫芦生了根发了芽,攀了藤,结了瓜,瓜熟蒂落的时候,她就会回来.......”
“啊——”她猝然嚎啕,拉住她的衣袖说:“你要走了?去哪里?为什么要走?走了之后是不是就跟我姐姐一样再也不会回来了?”嚎得满脸阑干,谁也哄不住她,郑媱都哄不住,最后只能由翠茵抱走.......
“真的决定了吗?”他扣住她的手腕道:“郑媱,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都无法消解你心中的仇恨。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再慎重考虑一次,然后选择放下,郡主在天之灵也不希望看到你不快乐的,你忍心抛弃你妹妹就这样去送死吗?”
“媛媛被贵主照顾得很好,我也没有后顾之忧了。”她掰开他的手:“若真的放下了才会叫我母亲失望,我得让母亲知道,她的女儿,不是自私自利的孬种。”
翠茵回来道:“玉鸾,贵主请人来接你了.......”
......
纵然有爱慕之心,可挽断她的罗衣,也留不住她的倩影,何必强人所难呢......
车舆辘辘远去,他收回视线转身......
燕鸿过后莺归去,细算浮生千万绪。长于春梦几多时,散似秋云无觅处。闻琴解佩神仙侣,挽断罗衣留不住......
车舆在官道上颠簸了约摸两个时辰才抵达宓江边上,吞吐的浪声喧嚣着闯入车帘。下车前,翠茵让所有人都用纱幔蔽面,只留出一双眼睛看路。
郑媱混在长公主府的一群伶人中,由翠茵领着在江边的栏杆木道上疾步前行,天色微阴,不见月光,星辰稀落,火树银花升绽着落到江面,江上灯火重重,亮如白昼。
一个浪头猝然打来,自木道底下漫上来,湿了所有人的绣鞋,一个伶人“呀”得一声停驻了脚步,身后的人不察,一不小心踩掉了她的鞋,她往前人一扑......搅起了一片混乱,混乱声引来巡江士兵的注意,上前拦住去路问:“什么人?”
翠茵出示长公主府的玉牌,那士兵一览后忙退至一侧放行。伶人们在一片混乱中整饬完衣襟,待要前行,忽闻那士兵在一旁见礼:“卑职见过右相大人,夫人。”
“嗯......”他只是和卫韵一起路过,随口问那士兵:“可有发现异常?”
翠茵回头朝郑媱使了个眼色,郑媱拉紧身上的斗篷,束紧兜帽下的绳结,将一张小脸都缩在风兜里头,又有白纱蔽面,只露出一双眼睛来。她忙往伶人中间避了一避,就是这一避,反而引起了卫韵的注意。
卫韵走上前来笑问翠茵:“咦?婉侍不是应当随在贵主身侧的么?怎么现在一个人,难道是才来?”
翠茵一时无言,顿了顿才答:“贵主留我在府处理了一些事情。”
“哦 .......”卫韵的视线扫过方才躲避的那人,对上眼神,蓦然一惊,忙转身去截迎面走来的曲伯尧,“高婉侍帮贵主在府中处理了一些事情,所以来晚了.......”
翠茵咳了咳,扬声道:“快走吧,前边在吹角了,贵主来接咱们的舟要拔锚了。”
郑媱把头压得低低的,混在人群里快步前行,很快随人群越过了曲伯尧。
“等一等。”曲伯尧在后头高喊了一句。
翠茵有些紧张地停下脚步:“相爷还有什么事?”
他没有走上前来,只在后头问:“贵主今晚是要这些伶人在御前献技么?”
“奴婢不知。”翠茵仔细一想,为免他继续生疑,还不若以退为进,先推出郑媱,又转身走来他跟前背着卫韵低声笑道:“相爷再瞧瞧,中间那个就是玉鸾,与郑媱十分相似,相爷若是喜欢,现在还可以领回去,过一会儿,玉鸾指不定就是陛下的人了......”
背影确实也像,可世间有相似的人并不稀奇。他只当是那日见过的“玉鸾”,那日一见,已经确定她不是郑媱,就没再上前察看。
见他没再发话,翠茵起步并细声催伶人前行。
不知为何,他的目光还是无意地去追逐那个背影,一直目送到灯火阑珊处。伶人们上了船,船拔锚起航时,那个影子突然抬眸瞥了他一眼,相隔甚远,他还是能感受到那种熟悉的注视的目光,陡然一惊,箭步冲去岸边。
卫韵心一突,追上前来,喘息着问他:“相爷怎么了?”
他不回答,目光四处寻觅,焦躁不安地问:“船呢?船怎么还没来?”卫韵似乎猜测到了。回答说:“相爷别急,可能是因为什么原因耽搁了吧。”
赴宴的达官贵人都有单独的一艘游船接送。
不急?怎么能不急?眼见长公主府的船已经遥远得只剩一点星帆了,该死,他恨不得一头扎进水中游过去。
长公主已经就座,身旁有侍女来报:“贵主,高婉侍领着玉鸾在江边遇见了右相大人,船拔锚时,引起了右相大人的注意,现在高婉侍已经领着玉鸾过来了,右相大人的船只迟迟未至,他与夫人还等在江边。”
长公主勾起了唇角,举起金樽向御座上的公孙戾敬酒,公孙戾身侧就座的,是贵妃和刚刚复位的昭华,冯贵人坐的则要离御座远一些。公孙戾欣然饮下,尊敬地回敬长公主。
底下有人窃窃私语:“右相大人怎么还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