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霞洞主道:不需要了。
见她态度软化,谢留尘壮起胆子问道:您明天是不是要去赴宴啊?见赤霞洞主毫不理会,又道:我明天也想去。
赤霞洞主讶异地抬起头,很不可思议地看了他一眼,半晌,又道:你想离开北陆,有的是机会,没必要摊上我。
谢留尘摇摇头道:我并非想离开北陆。我有一件很要紧的事要去做。他方才已经感应到修明剑的所在,正是在北陆一处不知名宫殿内。魔族人员部署错综复杂,一个不慎,便可能被魔族发觉,若能借以赤霞洞主的名义行事,当能更好找到兽族至宝与修明剑。
赤霞洞主淡淡道:倘你现在想离开,我可以帮你。
谢留尘陡闻此言,简直是不可置信:您要助我离开北陆?
哼?不行么?赤霞洞主哼了一声,脸上小表情很是生动,本洞主做事向来随心所欲,说要助你离开,便绝不会放任你在北陆受难。现下,你要么今晚趁此机会离开,不得再出现在北陆,要么留在我身边,以后寸步不离赤霞洞府。
谢留尘道:我留在此地是为了一件对我族人而言很重要的东西,我不能离开,至少现在不能,但我一找到我要找的东西,我便会离开,所以,我也不会留在赤霞洞。
赤霞洞主对他态度已冷淡许多:随你,到时丢了小命,也是你自找的。言罢,转过身,再不愿与他说话。
谢留尘顿然失语,惶恐不安地坐在床边,只觉满室凄冷,度时如年。
次日,洞府中仆从前来洒扫,见床褥凌乱,赤霞洞主与谢留尘一坐一卧,各自不语,气氛低沉,心中打了个突,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又过不久,洞府外又来了一人,正是先前为谢留尘上药的那名侍女。她站在洞府外恭恭敬敬道:洞主,属下已将大会之物准备妥当,可以出发了。
赤霞洞主懒懒应了一声,那侍女捧着一套衣服走进来,转头见到坐在一旁的谢留尘,倒吸一口冷气:你竟然还活着?
碎嘴什么?赤霞洞主冷冷道:九宫主势必会在大会上提及迁宫之事,到那时我们赤霞宫又要割出一块地去养那些废物了,本宫主今日心情不佳,你最好给我安静些!
那侍女哪里还敢再多言,唯唯诺诺,颤声道:是是是,奴婢多嘴了。
赤霞洞主也不忌讳男子在侧,大大方方地披上侍女为她备下的盛装,道:走吧,一会儿在路上你找个机会,自己走吧。
谢留尘一路低着头,毫无心思看那路上景致,乖巧地跟在她身后,出了洞府,上了路旁一驾车鸾,一名仆从在车辕前驾起车,车前金铃泠泠作响,笃笃之声渐起,载着车上二人渐行渐远,往北陆最繁华最高大的魔宫驶去。
车上,谢留尘与赤霞洞主对坐无言。过了一夜,赤霞洞主语气仍是硬邦邦的:路上你找机会自己逃走吧,有多远走多远,等三日之后,海岸边不再出现护兵了,那时便属自由之身了。
谢留尘低声道:好,谢谢你。
车鸾一路快马扬鞭,走了近一刻钟时间,路上行人话声、吆喝声渐趋嘈杂。赤霞洞主又道:等快出了集市,到了郊野之地,你就可以走了。
谢留尘道:好。
车鸾疾行穿过街巷,将要抵达郊野之时,忽而听闻车外一阵铁蹄之声,紧接着,车鸾莫名停了下来。车外那名仆从翻身下车。
谢留尘一怔,只听到车外数道声音齐齐喊道:左护法来了。
赤霞洞主低声不知咒骂了句什么,又忍了下去,道:随我下去,见过左护法。
谢留尘心道这个左护法或许是个魔族中的大人物,心中一凛,即跟在赤霞洞主身后下了车。
赤霞洞主停在车鸾一旁,矮**,行了个礼,柔声道:见过左护法。谢留尘跟在她身后,也随着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两边行人也都低着头,将气息声死死压了下去。
只见数名魔兵将车鸾挡在路上,魔兵浑身黑雾,透露凛冽杀意。当先一名男子,身量高大,肤色黝黑,身披半边毛氅,目光阴鸷,正定定盯着赤霞洞主头顶的柔亮黑发。谢留尘顺着赤霞洞主头顶望去,刚好与左护法目光交汇。
左护法微微一怔,朝他点了点头,很快便移开了目光。他的发音极是古怪,像是疏于说话般,出声吃力,一字一字往外蹦:你的,身后,是,你,的,新欢?
赤霞洞主不着痕迹将谢留尘挡住身后,垂眸道:正是,左护法垂爱赤霞了。
左护法又望了谢留尘一眼,道:很好,很好。而后在谢留尘的一头雾水中转身离去。身后数名魔兵井然跟上。
及至重新上了车鸾,赤霞洞主才淡淡道:你走不了了。
谢留尘惊道:为什么?
赤霞洞主道:左护法注意到你了,现在离开,只会招惹他的怀疑,你也不想你在逃走的过程中被抓到吧,大会后再找机会另行离开吧。
谢留尘眼下靠她抽身逃离,自然是全心依赖着她,心内虽极是失望,但也不再反对了。小声问道:这位左护法是什么人?
赤霞洞主道:你惹不起的人,名义上的左护法,实际上的魔族掌权人。
谢留尘惴惴然道:他刚才带着一队魔兵,是刚从海岸回来吗?
不该你知道的,别多问!赤霞洞主冷冷道,旋即偏过身子,再不与他面对面。
她的目光幽远,神情放空,似乎是在望着黄澄澄的车帐,又似乎没在看什么。
谢留尘望着她姣好侧颜,心中想道:这位洞主一定很孤独吧。
车鸾又行数刻,车外嘈杂之声渐次远去,只听御车兽蹄声在硬实石板上踏踏作响,空旷回响不绝于耳。
谢留尘陡然闻到一股极其难闻的味道,不由微微收敛神识,赤霞洞主自怀中掏出一物,扔在他怀中,道:将这东西涂抹在你脖颈上。
谢留尘低头望去,正是一个小小的妆奁,打开一看,那股浓烈得让他急欲作呕的味道充斥车鸾,纵收敛神识也浓厚可闻。谢留尘拈起一簇脂粉,强忍着将其涂在自己脖颈上。赤霞洞主见他动作温吞,很不满地哼了一声。
车鸾很快停了下来,他与赤霞洞主下了车,迎面而来的,是一座宏伟的宫殿,黑玉作壁,宫壁上雕刻魔族神物,上嵌诸生魔婴,下刻潜渊魔龙,天地六合俱是化不开的黑沉魔气。
正是魔族中最大的一座魔宫。
魔宫宫门大开,无数面色怪奇的魔人出出入入,争相招呼,腥臊熏天。
谢留尘苦着一张脸,随着赤霞洞主一路走近,只觉如入鲍鱼之肆,渐渐地,反倒不觉得臭了。
赤霞洞主与宫门前的魔族打着招呼,笑得满面春风,又与之前清冷冷的样子有所不同。
因她战功显赫,在左护法身前地位非凡,魔族中不少人虽鄙夷她的容貌与为人,却不敢对她不敬,尤其是在左护法的地盘上。
谢留尘警惕地左顾右盼,忽而有一个声音在他耳后轻声道:你身上好香啊。他惊疑之下,蓦地回头,但见周围人来人往,似乎没有一个人在看他,但又每一个都很可疑。
谢留尘满心窦疑,转回了头,那声音又在他耳边炸起:可惜是赤霞洞主带来的人,我不敢吃。回头瞪视,那人却不知已溜到哪里去了。
谢留尘深觉烦恼,跟在赤霞洞主身后进了魔宫。
而等他随着赤霞洞主步入魔宫,才发现这烦恼竟是接踵而来。自他一步入这黑沉沉不见天日的魔宫,即感气氛低压。魔宫内或坐或立,隐有数千人之众,众魔兵、洞主、宫主,一见二人身影,齐齐把目光投在他与赤霞洞主身上,有的满脸讥诮,有的掩嘴偷笑。
赤霞洞主倒是落落大方,径自阔步朝魔宫议事台步去。
谢留尘紧随身后,听东面角落有几人窃窃私语:你看那丑女,还来摆谱呢。光天化日之下,将男宠带上台面来,真是够不要脸的!有些女人啊,离了男人就活不了了。
交头接耳之人地位似乎是比之门外之人高出许多,见赤霞洞主进来,既不打招呼,也不来奉承,说话更是直言不讳。他们虽压低了声音,但声音仍清晰传至二人耳边,分明就是有心让二人听到。
赤霞洞主神情不变、步伐庄重,昂首走上议事台。
谢留尘看得分明,她一路走来,步履沉稳,动作毫无涩滞,但在听到那几句话时,袖袍下的拳头微微握紧,随即又缓缓松开。
谢留尘内心一涩,莫名有了些感同身受:原来她也是会在意的吗?
第八十章
一十九宫宫主、三十三洞洞主俱已来齐,部署留在台下。这五十多魔族高层神色凝重,稀稀疏疏坐于议事厅上,身前各摆着一张桌案,桌案上头空无一物。魔气氤氲,将本就阴暗的魔宫笼罩得更加阴森。
赤霞洞主远离其他宫主、洞主,在角落里一张桌案前坐下,谢留尘低着头、躲在她身后,心中计划着一会儿回去途中如何逃脱。
一名声音苍老的宫主朗声道:左护法临时有事,宴席押后,大家先静待一阵吧。
也没几个人说话,魔宫内落针可闻。
这一十九宫宫主、三十三洞洞主各占一张座位,而上座还空着三张座位,除了适才所见左护法外,应还有两人,在魔族中身份地位高于诸位宫主、洞主。
赤霞洞主百无聊赖,翘起长腿,把玩着自己手中一支银钗,这银钗制式粗糙,不像魔族所有,更不似人族修士所有,倒像是南岭凡人才会做的东西。谢留尘站在她身后,凝神望去,看得微微出神。
那道苍老声音又道:多年未见此魔族盛会,各位宫主、洞主也好久没聚齐了。此次左护法突然召开魔族大会,除了听取各地情报外,便是有大事宣布。诸位有何想法,尽可在会上提出。
说话间,几名仆从鱼贯而入,为每人桌案送上一盏银壶,与一只杯子。
谢留尘望着那鎏金银壶,不知为何,一股不适之感泛上心头。见赤霞洞主凝眸望着那银壶,始终一动不动。他偷眼望向其他宫主,见一名宫主舔了舔唇,迫不及待地提起银壶,倒出壶中液体于案上杯中。流淌出来的,竟是颜色鲜红的血液。
谢留尘心里顿起悚然念头,这,会是人族的血吗?
其他宫主、洞主也各自先后倒起了一杯红血,喝了起来,嘴角都染上了绛红色,好似抹上胭脂般。
赤霞洞主兀自低头,继续把玩着手中那把银钗,没有再去看案上那樽银壶。就在谢留尘以为她不会喝时,她终于伸出了手,径倒了满满一杯血,面不改色地将杯中血送入口中。
谢留尘闻得那股浓烈的血腥味,抑不住的干呕几声。
一室静默中,这声干呕传至各个角落,人人可闻。人群中不知是谁噗嗤笑了一声。沉闷氛围一遭打破,便再也静不下去。
赤霞洞主慢悠悠喝完一杯血,终于开口:说来说去,不还是要迁宫。
坐在最远处的一位宫主道:赤霞洞占地广袤,割出一小块地,无伤大雅。
赤霞洞主拭去唇上血迹,冷笑一声:我为魔族立下汗马功劳,赤霞洞的地界谁也别想动!
那苍老声音的宫主颇具威严,冷声道:赤霞洞主,我们对你好声好气,是看在左护法的份上。迁宫之事已成定局,你必须得让!
赤霞洞主斩钉截铁道:不给!
只听一道声音淡淡道:黑旗宫为魔族牺牲甚多,在之前千重影壁那一战中死伤惨重,多要点土地,并不过分。
谢留尘觉得这道声音有些耳熟,循声望去,正是那几日前与赤霞洞主起了争端的九宫主。
赤霞洞主微微眯起眼,道:我的赤霞洞地界,也是我靠战功得来的,凭什么他们死了几个人,就要我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