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他现在躺在冰川下,到底是死是活?
他的师尊,原来在中洲,在冰天雪地里躺了五十年。
心神激荡间,身上一暖,是商离行将他紧紧搂进怀中,连声安慰:别担心,他还活着。
真的?谢留尘手忙脚乱擦去脸上直棱棱的冰柱,慌张望他。
商离行道:是,你看,他被埋在冰层之下,气息不足,但却化作周身内息,连绵不绝,助他吊着残存的一口气。
谢留尘稍觉安慰:好,这就好,这就好,又不解道:师尊怎么会在这里?
商离行顿了下,道:当年他将你托付给我时,不肯说明自己发生何事,只说自己要去世间最为污秽之地,斩断一切罪孽源头。如果他说的污秽之地是指此地,那么想必他发现了这里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
谢留尘点点头,回想磊落峰上的点点滴滴,想从中找出玄思真人的行为动机来。不过他当年怨念玄思真人对他不教不养的态度,在磊落峰上相处十年,说过的话连十句也没有,更别论了解对方为人。想来想去,也弄不懂玄思真人不远千里来到中洲是何用意。
但玄思真人对他的关爱却是真实的,他受了南星师父的嘱托,一直尽心保护自己;反倒是自己仗着年幼不懂事,一直误会了师尊。
他越想越是难受,在商离行怀中哀求道:商师兄,我想救他出来。
商离行望向深愈千尺的冰谷,沉声道:冰川底下深不见底,又积累了千万年的寒气,以你如今修为,下去不过是死路一条。
难道这样就不救他了吗?谢留尘也望着底下皑皑的冰川,眼眶红了起来,嘶声道,我当年要是听师尊的话,就不会去开元阁,不会被清阳掌门设计杀害,不会被赶下山,也不会连累师尊为救我耗尽一身修为,是我枉为弟子,是我任意妄为
他说到这里,瞥见商离行渐渐变得深沉的脸色,忙收住接下去的话,讨好地在他怀中蹭来蹭去:商师兄,对不起,我不是在对你发脾气,我是恨自己不懂事。
商离行平静地推开他:谢师弟,你想让我救他吗?
当然,你不愿意吗?谢留尘讶异回道。以商离行一向舍已为人的性情,竟会问出这种要不要救的话,当真让他觉得稀奇了。难道,商师兄不愿意救他的师尊?
也对,自从玄思真人将他交给商师兄管教后,商师兄被他坑害多次,细细算来,这都与玄思真人的管教不力有关,商师兄根本没必要、也没义务救他。
他想到这里,内心一沉。
商离行生平难得迟疑一下。方才,谢留尘误会他的脸色了,他并非是在生气,而是犹豫。以他现在仅剩真气,修补维天之柱与救出玄思真人,只能勉强做到其中一件,另一件只能等数日后真气完全复原再做,而维天之柱关系整个四陆安危,修补之事推迟一日,便多一份危机。按照一般人的想法,自然不会选择微不足道的后者,加上他与玄思真人本就无甚交情,也没什么必要耗费真气去救他。
但他看着谢留尘泪眼朦胧苦苦哀求的模样,始终下不了决定。
踌躇间,突然扑通一声,竟是谢留尘一声不吭跪在他面前。
你
谢留尘跪在漫天飞雪中,眼眶通红,哑声道:商师兄,救他,求你救他。
商离行深觉疲惫,他还没说出自己因何两难抉择,对方已经先入为主,将他的迟疑当做不愿了。他面色顿沉,冷冷道:谢师弟,你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听他语气冷漠,谢留尘心中一惊,忙道:是我不对,是我不识好歹,可是这都是我的错,不关我师尊的事,求你救他。
商离行凄然一笑,退后一步:谢师弟,你根本不知我为何而气,时至今日,你仍看不懂人心,他深深一叹,悲悯地望他一眼,你要是聪明一点,我们的关系也不会发展到今日这种地步。
谢留尘瞬觉委屈,手足无措间,这时候商离行搀着他手,将他扶起:起来吧。
谢留尘嗫嚅道:我
我会先救玄思真人。商离行强迫自己收回遥望天柱裂缝的视线,淡淡道。
此时日光西斜,夜幕降临,昏暗夜色笼罩在这片极寒之地上,商离行将谢留尘留在上面,独自一人持剑下了峡谷。
谢留尘杵在峡谷山崖边,缩成一个球状,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没有了商离行的真气传输,他抵御不了这极寒气候。
你在上面等我。商离行的身影已经远去,他的耳边仍回响着这句话。
冰雪浇透他的身躯,寒气渗入到五脏六腑,他被寒意冻得一个激灵,混沌许久的心思才醒悟过来,他好像又误会商师兄了,怎么办?
夜晚到来,风雪越来越大,他不禁又打了个寒颤,念及商离行下谷前那漠然的眼神,蓦地沮丧起来,以他迟钝的心思,什么时候才能重新将人追到手?
好冷。他在严寒中抖着身体,心想,没有商师兄,真的好冷。
抵御这种天气,最好的方法是去找遮挡风雪的地方,可他迫切想接应商离行,哪怕再冷,也坚持孤零零守在山崖边。
千尺之下的冰封谷底,商离行纵身下落,连攀带跳,历经六个时辰才终于到达谷底。
等脚踩在实地上时,已然精疲力尽。浓重的寒气倏忽席卷周身,衣袍尽被雪水打湿,穿在身上略感沉重,又有些微凉之感,他果决一挥,将外袍脱下,定目一看,果然被尖利山石戳出数个大洞,寒风直灌进来。
没了外袍遮挡,数千万年的寒气,化作浓烈白雾,朝他袭来,以他一身绝高修为,也被冻得四肢僵硬,头脑发昏。
他长长呼了口气,将外袍随意扔下,站在原地一会儿,运化真气,抖落身上雪粉,才抬起僵直的双脚,朝着玄思真人埋葬之地行去。
路上,呼出的气都凝成烟雾,身前脚下,总有白茫茫的东西在阻挡他的视线。他不禁拢了拢单薄的衣物,脚下步伐更快。
谢留尘冷,他就不冷吗?他只是一个修士,并非仙人之躯,遇到这种足以冻灭生灵的严寒苦地,哪有不怕冷的?
可他就是拗着一口气,宁愿让对方焦急上火、苦心猜疑,也不将自己迟疑的真相告诉对方,任其在山谷上受尽冰冻雪催。他想:不懂事的小孩儿就是该受到惩罚。
冰谷之下,冰雪扑面砸落,阻挡前路。在山崖上尚未看不真切,要等到真正下落到这里,才发觉这片冰川有多大。千里无边的冰封雪飘之地,绵延至天地尽头,似乎永远也看不到彼端。低头时,只见满目苍茫,冰雪厚愈尺许;抬眼时,却是夜色昏沉,寂寂无人,前路凄冷。他运起真气,抵御身上急速流失的热量,循着下谷前的记忆,在冰川上行走半个时辰,才终于找到玄思真人所在。
他一手提着秋水剑,屹立千里冰川之上,深吸口气,运起所剩不多的真气,剑锋长劈而下,霎时之间,一声激昂长鸣,冰川剧烈震荡,冰块、雪粉迸裂四散,从中震裂成一条粗长剑痕,商离行再施一剑,缝隙一声清脆,越开越大,数尺外的那个黑点也随之越来越大。
商离行心中诧异,定神一望,只见那黑点之中另有一道黑色身影,在冰川破裂后现出原貌。
正是双目紧闭、昏迷不醒的玄思真人。
商离行放下秋水剑,旋即提神飞去,将平躺冰川之中的玄思真人提起。
他将人带到附近完好的冰川之上,探得玄思真人微弱气息,心中稍稍一定。待将人提住,飞到剑身上,却被一股莫名吸力所引,无法升高半分。
他暗叫糟糕。原来,冰川之下,竟是一片黑魆魆的深渊,他破开玄思真人周身那片冰川之时,冰川破裂,掉落下去,底下黑色的深渊便显露原有面貌,深渊之下也不知究竟是什么东西,竟生出一股不同寻常的引力,致使他气力不济,无法御剑飞行。
商离行牢牢抓住玄思真人,目睁睁望着冰川不断裂开,往下掉落,心中惴惴,只觉这一趟,没那么容易脱身。
坐在山崖边的谢留尘只闻一阵轰隆巨响,心头一跳,突然又听到山谷之下传来商离行断断续续的声音:谢师弟!
他翻身往下山谷,左手却被一道彻骨寒气牢牢笼住。
是商离行抓住了他的手。
他来不及去想,为何商离行的手竟变得这么冰冷,急忙反握住,同时俯身,伸出右手接应,商离行却在此时,将另一手提着的玄思真人猛地往上拉,直到被他右手所拉住。
谢师弟,抓紧了!商离行深深喘了口气。
谢留尘又惊又庆幸,刚想喊一声商师兄,却觉手下传来的力道沉重得要命,他忙改了口:怎么回事?声音中带着他自己也察觉不出的惊慌。
商离行面上一点血色也无,被他左手拉扯住,没有说话,只是以一双湛湛有神的眼眸仰视着他。
谢留尘更加慌张:商师兄?急忙想将人拖上来,可是任凭他如何使力,手下的身躯仍是越来越重,越来越重。
这时,山谷下传来商离行淡然自若的声音:谢师弟,我已经没有力气了。我跟你师尊,你只能救一个。
谢留尘失声叫道:不可能,我不可能放弃师尊,更不可能放弃你,要死,就一起死!
他左手拉着气力全失的商离行,右手拉着不省人事的玄思真人,这是世间他最对不起的两个人,无论哪一边放手,对他而言,都是毕生遗憾。
他紧紧握住双掌,已经觉不出手有多痛,任凭冰雪侵体,天地无光。
随着山风呼啸之声,商离行身躯摇摇摆摆,他抬头望见谢留尘泣不成声的模样,突然感到一股大仇得报般的痛快,大声道:谢师弟,放手吧,放弃我,你的师尊才能活。
我不!
谢留尘自己也快坚持不住了,仍是死死不松手。
商离行却在此时对他笑了一笑,而后一节节掰开他的左手手指,五个手指节全开的瞬间,谢留尘压力骤松,眼睁睁看着他往深渊掉落。
商师兄!一道撕心裂肺的嘶吼响彻中洲!
第一百三十七章
说时迟,那时快,在商离行挣脱他的左手,往深渊坠落之际,他悲愤一吼,用力一拉,将右手拉着的玄思真人连拉带扯拽上山崖,而后毫不犹豫地随之跳下!
跳落之时,似坠落万年不化的冰窖之中,彻骨冰寒之气自脚底汹涌袭来,他才发觉山谷之下竟是如此严寒逼人,与之相比,在上面的山崖简直可算暖意如春了。
他勉力睁开被风流迷乱的双眼,猛地沉**躯,准确牵住商离行被冻得僵硬的一只手,将人紧紧揽进怀里。
他抱着已经昏厥的商离行,感受着撕裂一般的痛楚。
风声漫卷,严寒浸骨,深渊引力大得可怕,连冰川也难以逃离,二人不断往下坠去,将要坠往无边深渊之中。
谢留尘闭上了眼。
这时,忽然听到空中一声熟悉的妖兽吼声,长击空谷。
丹吾!他震动心脉,朝天际遥遥一喝,作出奋力一喊。
一道张开巨大双翼的灰色身影拍翅飞落,以雷霆之势俯冲下来,眨眼之间,冲至深渊入口,稳稳驮上了两人身躯。
谢留尘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丹吾已将他们载上山崖。
他躺在雪地上,全身无法抑制地发抖着,只觉劫后余生,并无半分喜悦之情,因为怀中抱着的那个人已经一点气息都不存了。
他坐直起身,将商离行半搂在怀中,手忙脚乱往他手掌输送真气,带着哭腔喊道:商师兄,商师兄,你醒醒
只见商离行四肢僵挺,脸色惨白,无半点活人气息。以他传送过去的微弱真气,无异于是杯水车薪。
丹吾收回双翼,也坐在雪地上,刚捏住商离行的手腕,却被谢留尘大力拍开:你干嘛,不许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