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萱众人正在药庐中垂首拭泪,听得他在门外大喊大叫,心下诧异,纷纷往门外探头望去,却见他抱着商离行快步走来,众人顿时大喜,白萱笑着招手道:没事没事,快点将人带进来。
崔明若也破涕为笑:太好了,门主没事!
谢留尘抱着商离行冲进药庐,众人携手相助,七手八脚地将人扶到一旁榻上,白萱为他把脉。
何所悟与丹吾也在这时进了药庐,几人围在榻边,静默不言。
白萱为人把脉的时候,需要凝神静气,是容不得旁人喧哗的。
崔明若凑上来:门主是怎么逃过熔炉的,他的身体没什么问题吧?
谢留尘摇头:不清楚,我刚出了山门,就在门外看到他了。
他见曲空青自始至终坐在角落里,守着昏迷不醒的纪清,即使听闻商离行归来的消息,也始终没有回头,便悄悄拉了崔明若的衣袖:崔姐姐,纪清怎么样了?
崔明若也压低声音,黯然道:他以魔爪自残,断绝经脉,白萱勉强将他救治,现在算得上一息尚存,不过他心脉俱废,恐怕,时日无多了。
谢留尘也觉伤心,难过一阵,低头望见商离行双目紧闭、脸色苍白的模样,才想起询问此事:你们在小镇上遇到了些什么?怎么商师兄会变成这样?
崔明若略一沉吟,当下便将在小镇发生的一切经过悉数告知于他,说到最后,她道:那凡人书生为修复伤躯,在城镇上摆下熔炉巨阵,炼化十万精魄,为他所吸收食用,现在他神功已成,你们几人排布的剑阵恐怕不是他的对手了。
谢留尘听着听着,眉目染上几分愁色。
他二人虽压低声音交谈,但在场众人都为耳聪目明的修士,除了昏迷不醒的商离行与纪清外,都将他们的话听得清清楚楚,何所悟抿嘴不语,崔明若也始终以书生称呼傅长宁,仿佛只要一提那个人的名字,便是沾了满嘴罪愆一般。
他们不敢开口,丹吾却是无所顾虑,直截了当道出他们疑问:现在商门主出来了,那傅长宁会在哪里?
众人听丹吾问起,更加沉默。
知道人在哪里又有什么用处?
傅长宁吸食十万精魄,修为趋近半神,想一劳永逸将人除掉,只能集结多人力量,而现下南岭七大门派一夕覆灭,秋水门与魔族一战,大伤元气,天一阁弟子稀少,又远在东岛,纵观天下各大门派,只剩一个云山剑宗堪堪有足够战力,但云山剑宗在先前门内大战中自乱阵脚,自顾不暇,哪里还有多余的战力去对付那个魔头?
商离行设立剑阵之事早在当日方景林身死之前便已泄露,贺七为外出寻人至今未有消息传回,何况将所有期望押注在归期未定的贺七身上,也不太实际,在设阵方面可说是毫无可行之法。
西涯山的妖族独来独往,与人族素有龃龉,魔族被赶回北陆,死伤无数,兽族神智低下,难以与人族配合行事,细细数来,人族竟是孤军奋战,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盟友。
他们想到此处,甚至都不约而同地生出一个不可能的期盼,若是若是那书生已经被门主处理掉了,就好了。
众人愁眉苦脸间,白萱终于放下把脉的手,谢留尘眼尖瞥见,呼唤一声:白姐姐!
白萱似放下心头大石般深吸口气:幸好,幸好,门主身上并没有什么危及性命的伤口,只是耗费心力过重,识海受到损害,静养几日便会好了。
谢留尘庆幸般轻拍胸口:那就好,那就好。
何所悟身为秋水门二把手,拥有主持大局之能,最先缓过神来,道:现在情况未明,一切都等大哥醒来再说吧,我去门外帮他们处理战场尸体。即出了药庐,崔明若也打起精神,道:我跟你去吧。
二人走出药庐,去了前厅。
白萱缓缓站起,道:我也累了,谢师弟,有劳你将门主送回他的院子了。
谢留尘点头:好。再不多言,辞别众人,将商离行抱回自己房间。
他将商离行送回自己床上,为他擦净脸上脏污,换上干净内衫,他自己白日里为抵御魔族,也是耗尽了真气,此时跟着静静躺在商离行身边,陪着他沉沉睡去。
躺到三更时分,天色全黑,阒静暗夜中忽闻闷哼一声。
谢留尘蓦地惊醒:你醒了?
他披衣起身,走到桌案边,点起烛火,烛光下端详商离行脸色,见他脸上褪去虚弱病色,红光渐现,确实是比白天好上许多。
他稍稍心安,又低下头问:商师兄,你现在还好吗?可还感到哪里不适?
商离行微微眯眼,温声道:别担心,我受得住。又朝他招招手:过来,我抱一下。
谢留尘放下灯烛,重新上了榻,翻了个身,埋首在他胸前。他生怕将人压痛了,上床的动作非常轻柔,找到合适的位置后,便不敢再动一下。
商离行仰卧着将他搂住,长叹一声,道:只有将你抱在怀里,我才觉得我是真正活着的。
谢留尘抽抽鼻子,在他怀中瓮声道:商师兄,你是怎么出来的?崔姐姐他们都说你葬身岩浆中,已经死无全尸了。
商离行道:一言难尽,我确实一度以为自己将死在熔炉之下,谁知在跳进岩浆之后,因缘巧合,竟意外撞入傅长宁的识海。顿了顿,道,我在他识海看到了很多东西,很多被隐藏在命数轮转下的真相。
谢留尘问道:什么真相?
商离行却是突然问了一句: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谢留尘忙回道:寅时了。
商离行松了口气:还好,我们还有十四个时辰的时间。
谢留尘怪道:什么意思?
商离行道:傅长宁在吸食十万精魄之时,空门大开,被意外闯入的我做了手脚,在十万魂魄中藏下一道杀气,使得他体内真气陷入混沌状态,暂时无法离开岩浆,不过十四个时辰之后精魄吸收完毕,他修为将更上一层楼,从此上天入地,再无人是他的对手。
谢留尘诧异道:那怎么办?我们的剑阵也杀不了他吗?
商离行道:我不知道,我没能想出对付他的方法,因为他的来历根本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可怕他语气低沉,忽而长声一叹,谢师弟,你知道我在熔炉中见到了什么吗?
谢留尘摇头:不知道。
商离行吩咐道:抱住我。
谢留尘将他抱得紧紧的:嗯,抱住了。
商离行转了个身,低下头,与他额头相抵,柔声道:你接下来看到的一切都是我亲眼所见的,不要害怕,相信我就在你身边。
第一百六十九章
在与商离行额头相抵的那一瞬间,谢留尘识海一震,无数记忆碎片循着相触地方灌入他的脑海,迷乱白光退散之后,浮现在脑海中的是一处山林繁茂的山村景象。
门栏边杂草丛生,几只家犬垂首低嗅,他觉得这个地方有些眼熟,细细看去,才发现这是周家村的村口。
但是跟后来落败凋零的周家村相比,此时看到的周家村,绿树葱郁,青山环绕,倒多几分繁华之色。
村口旁错落着四五间低矮的木屋,其中一间小屋前摆着几张小凳子,凳上坐着一名年约十一二岁、身穿皂青麻布的少年,低头看着手里捧着的一本书,看得如痴如醉,不时摇头晃脑,低声吟诵。
午后暖阳如煦,打在他稚嫩清秀的脸庞上,面目依稀可辨,正是年幼时期的傅长宁。
谢留尘恍然忆起,怪不得那次在墓穴里傅长宁说他见过幼年的自己,看来他也是在周家村长大的孩子。
这时候,一名年轻俊秀的男子从村门前走了进来。
谢留尘陡见那人身影,心神一颤,被引出深藏心头多年的怀念之情那年轻男子正是将他一手养大的南星师父。他满身风尘,神情疲惫,怀里抱着一名粉雕玉琢、睡得一脸安宁的小婴儿。
南星抱着孩子,茫然四顾,谨慎着走进村子,径自来到傅长宁身边,探下身,温声问道:小兄弟,请问这里是周家村吗?
傅长宁头也不抬,随意指了指不远处的门栏:对啊,那不是写着吗?
南星回身一望,才发觉身后的门栏上挂着周家村三字,点头道:哦,方才一路走得急了,倒是没顾得上看,看来此处确实就是周家村。请问小兄弟,村里可住有什么不凡人物吗?
傅长宁终于抬头,问道:什么样的不凡人物?
就是,嗯,南星想了想,换了个说法,长得一看就不是普通人的那种人物。
傅长宁道:我们村子里就住着一个很奇怪的外地人,他长得牛高马大的,性情也古古怪怪的,就是不知道是不是你要找的人。
南星道:可以带我去找他吗?
傅长宁道:可以啊,不过他长得特别丑,你到时候可不要被他吓坏了。
嗯,没关系,谢谢小兄弟了。南星微微颔首,抱着孩子跟着他往村中小路走去。
山村小路修理得十分平坦,村里孩子一向怕生,见到他们的身影纷纷躲到一旁,噤声不言,好奇地打量着他们。傅长宁生性自持,又以读书人自居,跟这些只会玩泥巴的孩子是玩不到一起的。
他手里也不忘拿着看到一半的书,领着南星走,在前面问道:你是从哪里来的呀?怎么还抱着一个小孩子,他是你的儿子吗?
南星摇头道:不是,他是我主人之子,主人死前将刚刚出生的幼子托付于我。
傅长宁又问:你找那个怪叔叔是为了给你主人报仇吗?
南星道:不是。
傅长宁好奇道:那是为了什么?
南星摇摇头,没再回他。
傅长宁见他不回话,自己落了个无趣,干脆不再多问,心中腹诽道:嗯,这个男人神神秘秘的,还抱着一个半死不活的婴儿,一定有古怪。
这个年纪的孩子心性最是敏感,常常想参与到大人的话题中去,况且傅长宁自幼读书写字,与村里其他愚钝的孩子相比,自是心性过人,他见南星支支吾吾、不肯言明的样子,心中便存了几分好奇探听之意。
谢留尘目光跟随他们走去,心中却想:原来傅长宁也不是一生下来就是大奸大恶之人,孩童时期的他也是一个天真不谙世事的模样,只是不知后期经历了些什么,才致他变得心性扭曲、自私自利?
走到山脚下,傅长宁对着白茫茫的山麓喊道:怪叔叔,有个人说要找你。
话音未落,自山脚旁不知何处,突然冒出一名身材魁梧、面容狰狞的汉子。他望了一眼南星,眼中一抹精光闪过:你从何而来?
南星道:受天命指引而来。
那丑汉顿了顿,与他冷冷对视一阵,点点头:嗯,你跟我进来。
南星颔首,抱着孩子跟他走去,傅长宁想跟进来,却被他叫住:小兄弟,谢谢你帮我带路。之后的路就不需要劳烦你了。
傅长宁目光在他们两人身上扫了一圈,哦了一声,转身走了。在南星跟随那丑汉走进山间后,他的身影又闪现出来。
他没走远,而是躲在林荫丛中,悄悄注视着两人举动。他看着那丑汉抱过南星手上的孩子,口中念念有辞,念了几句不明所以的话,怀中那孩子似受到什么感应,忽然一阵哇哇大哭,南星喜极而泣:上天保佑!他真的有救!
傅长宁心中越来越好奇,但又不敢出来探问那是何方妖术,只静静看了一阵那两人举动,到了日暮时分,山上走下几名满载而归的猎户,他生怕被人发觉,抱着怀中书本悄然溜走。
之后南星在那丑汉的协助下,在周家村内建了一所屋子,带着那小婴儿住了进去。那丑汉时不时地跑去南星的屋子,紧闭屋门,与南星救治那婴儿,他每过来一次,那婴儿的脸色便好上一点。
两名外来人物在周家村的种种神秘举动,越加引起傅长宁的好奇,每次只要那丑汉进了南星屋子,他便攀在屋后的窗子下,偷听他们讲话,只是那两人不知用了什么妖术隔绝外部声音,傅长宁偷听了十来天,也没能听到些什么有用的信息。
他也不死心,继续天天蹲在墙角偷听,第二十天后,或许是屋中二人放松警惕,没再设下隔绝法阵,终于给他听到了一次清晰的对话。
只听屋中那丑汉道:他叫什么名字?
南星道:没想好。
丑汉道:总要给他起一个名字。等他将来大了,回到族人身边,再改名也不迟。
南星略顿了下,道:我带着这个孩子自三百年前而来,是为寻求改换天命之法,如今一事无成,心中郁结,药石罔灵,却是生起了留恋红尘的欲念,就叫他留尘吧。
那丑汉道:他们人族孩子的名字,都是一个姓氏加一个名字。
南星道:嗯,我们两族起名都没有这种规矩,想必姓氏是不怎么重要的东西,就按照人族规矩,起个最常见的吧。
年少的傅长宁听得满心莫名其妙,暗忖:为何他们说什么人族规矩,什么没有姓氏?难道他们不是人吗?
第二天,那丑汉照常来到南星屋子,好奇心越来越重的傅长宁也照旧来到墙角下偷听。
屋中静了一阵,那丑汉道:这是最后一次医治了,只要将我身上一滴精血灌入他体内,便能彻底修复他破损的神魂,让他健康长大。
南星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