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家庭内讧就这样无声无息的过去了,好似谁都没有受到处罚。唯一改变的,就是大夫人重新掌权。而向来在府中沉寂多年名不见经传丽姨娘和云姨娘,却突然于这场争斗中脱颖而出,博了个协助主母掌管中馈的权利。一时间人人各有所思。
丫鬟很快就传来了午膳,林老夫人也在,一屋子人坐在一起用了午膳,谁都没有再说话。
时间慢慢流逝,一顿午膳就这样静悄悄的过去了。
林老夫人本来想跟着大夫人去芙蓉院说说话,但是又想到刚才林太师离去的时候难看的脸色,有些不放心,随意叮嘱了大夫人几句,便匆匆离去。
秋明月出了寿安院也回到自己院子去了。
沈氏带着雪巧等人出了寿安院,脸色冷淡的瞥了眼身后的几人,然后慢慢的往自己院子里走。穿过走廊尽头,她停了下来,淡淡回身。
“你们刚才看见了什么?”
雪巧冰阳一怔,抬眸对上沈氏有几分冷意的眸子,齐齐心中一颤。又想到刚才五小姐当着老太君和老太爷的面接连打了大夫人和三小姐,老太爷和老太君都没有怪罪。那个时候的五小姐,眼神也是这样,淡而凉的。
“姨娘,我们…”
沈氏突然笑了一笑,青葱玉指捻起路旁垂落的枝叶。迎着阳光,她脸上的笑容温柔而淡漠。
“刚才老爷说的话你们都听见了?”
雪巧冰阳低着头,“听见了。”
“有什么想法?”
沈氏又问。
二人额头上冒出冷汗,“没…奴婢不敢。”
“不敢还是不想?”沈氏上前一步,声音异常的温柔。
“刚才大夫人的样子你们看见了吧。”
“看…看见了。”两人声音都在打颤。
沈氏笑了一下,转过身,声音淡凉。
“大夫人出自太师府,名门贵女,如今地位即将不保。你们觉得,你们拥有什么?”
雪巧冰阳脸色一白,齐齐抬头。沈氏并没有转身,身影单薄却坚韧。她微微侧过脸,脸部线条柔和而冷硬,与她平时的柔弱大相径庭,仿佛一瞬间多了什么,让人不敢低估小觑。
“年轻?美貌?呵呵呵,上次我房中有一个叫醉曼的丫鬟,明月跟你们说过吗?”
雪巧冰阳身子一抖,眼神露出惊怕来。
沈氏缓缓回身,笑意温柔。
“你们方才见了云姨娘和丽姨娘,有什么感受?”
雪巧咬唇,冰阳不语。
沈氏又道:“她们虽然比不上你们芳华正盛,但是容貌可是比你们二人都要胜几分。云姨娘曾经还是老太君身边的人,膝下有一个女儿。丽姨娘曾经颇得老爷独宠数月。然而你们瞧见她们如今的摸样了么?红颜未老恩先断。便纵然有大好年华,也不过付诸于凄灯冷烛。”
她眼神一直很平静,声音也如平时般的柔软。
“你们,希望变成第二个云姨娘和丽姨娘。”
雪巧冰阳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奴婢不敢,姨娘息怒。”
沈氏垂眸,“抬起头来。”
二人不动,她提高了声音。
“抬起头来。”
两人一颤,缓缓的抬头,脸色苍白而眼神无助,还有一丝绝望和期冀。
沈氏居高临下俯视两人,久久一叹,转过身。
“起来吧。”
两人不敢动。
沈氏的声音又几分疲乏的困倦和历经岁月洗礼的惆怅和忧郁。
“我知道你们心里打的什么主意,你们两人心大,小小一座沁园管不住你们的少女情怀和青春梦幻。”
雪巧和冰阳脸色惨白。
“姨娘…”
沈氏仰头,闭了闭眼,声音似从天际飘来。
“雪巧,冰阳。我不是怪你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标和梦想。你们出身不尽人意,所以想要为自己争取更好的前途,这原本是没有错的。可是—”
她转过身,看着两人的眼睛,认真道:“我不希望你们因为年轻的冲动而浪费了自己的一生。”她苦笑了一声,道:“你看我现在,老爷便是再宠爱于我,也不过一个妾室而已,连自己的女儿都得尊主母为娘。即便你们今日得偿所愿,哪一日老爷对你们另眼相待。那么你们又有几分自信,可以抓住他的心?待恩宠过后,你们甘愿守着你们美好的青春年华,独坐斜阳,老死终生?”
雪巧冰阳睁大眼睛,脸色惨白如纸。眼睛最后一丝亮彩也逐渐消失,化为无尽的空洞和绝望。
沈氏有些不忍,却还是说道:“你们还年轻,有更好的前途,我不希望你们因一时贪欲而走上不归路。自古后院森凉,红颜骷髅,随岁月无声流逝,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你看前段时间才殁了的玉姨娘。或许你们不知道,当年的玉姨娘在西苑,可谓独秀一枝。可是最后呢,不过一场病而已,憔悴了容颜,便再不得三老爷多看一眼。便是临终之际,也只有抱着冰冷的被子,在寂寞的空气里香消玉殒。”
雪巧身子一软,险些瘫倒在地。冰阳也好不到哪儿去,她接住雪巧后自己身子也晃了晃,脸色更为苍白。
“你们再想想大夫人。你们进府也有一段日子了吧,相信你们也听过许多关于大夫人的传言吧。我也不怕跟你们坦言。大夫人不是个能容人的。你们看我如今便是受宠如何,不也得在她眼皮子底下小心翼翼的活着?我尚且与老爷有二十年情分。而你们呢?有什么?不过空有一副皮囊和年轻不知天高的自负和冲动。女人的容颜就像花儿一样,最易凋谢。你们觉得,以色事人,能保证你们多久的荣华富贵?而用你们一辈子的青春去换这样一份没有时间期限的荣华富贵。值得么?”
雪巧喉咙梗塞,眼眶溢出泪水来,惨白着脸,眼神迷茫而空洞。
“姨娘,奴婢…”
冰阳也如她一般无二,神智有几分涣散。除了被沈氏拆穿的心虚,还有因为沈氏的话而突然升起的对未知的恐惧和绝望。
沈氏闭了闭眼,长长的眼睫低垂,在眼眶下打下一片阴影。她忽然转身,脚步又几分急切的往前走。
“我给你们时间好好想清楚。等你们想好了,如果还是坚持己见,那么我会给你们机会。如果…我也会给你们安排好前程。虽然不若做主子来得富贵,但起码一生安乐却是不难的。”
她话音刚落,已经穿过了月洞门,连一个回眸都不曾施舍。
雪巧冰阳终于坚持不住软到在了地上,额头上冷汗不停冒出,脊背已经被汗水打湿了。春日的风一吹,刺骨的凉意紧贴着皮肤,连骨带血都是冷的。
良久,雪巧才开口了。
“冰阳,我们…”
冰阳低着的头抬起来,与雪巧对视。
“雪巧,我一直奇怪。那次五小姐为什么要放过我们,还让我们跟着姨娘,更接近老爷。而沈姨娘平时柔柔弱弱,不争不抢,看着被大夫人打压,可是你仔细想象。自咱们到这秋府以来,每次五小姐和大夫人闹僵起来,最终吃亏的是谁?是大夫人。就比如那天晚上,五小姐差点被大夫人掐死,但是她却因此得到更多老太君和大老爷的宠爱和重视。而大夫人,却一次次让老太君和大老爷讨厌失望。”
雪巧越听越心惊,“冰阳,你是说?”
冰阳脸色也有些白,咬了咬唇,道:“五小姐不是我们看到的那样温顺的小绵羊,她有大智慧,有很深的城府,有手段有谋略。三小姐和六小姐不是她的对手,大夫人也不是她的对手。而沈姨娘,或许从前柔弱不争。但是就这两次的事情来看,她看似每次都被大夫人攻歼,但是每一次都恰到好处的表现自己的处境和所处的位置。她利用自己的优势,在一点点的瓦解大夫人在老太君和大老爷心目中最后一点地位。”
“沈姨娘和五小姐,一个沉静而隐忍,一个聪明而内敛。如今沈姨娘的父亲即将上任工部侍郎,只怕被提为平妻是迟早的事儿。由今天这件事老太爷老太君以及大老爷的态度来看,大夫人已经彻底失宠了。而且你刚才在老太君那儿有没有注意到五小姐的表情?在大夫人争夺中馈之权的时候,老太君征求了五小姐的意见。照理说,大夫人嫉恨沈姨娘,也讨厌五小姐,处处刁难,与五小姐势同水火。五小姐应该巴不得她下台才是。但是五小姐却同意了让大夫人继续掌管中馈。”
她顿了顿,喘了喘气,又继续说道:“中馈之权代表什么,你我心里明白。今日五小姐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就敢扬手打大夫人和三小姐耳光。而且老太君和老太爷并未阻止或者事后责怪,你不觉得奇怪么?”
雪巧心中一惊,“你的意思是…”她似乎意识到什么,眼神越发惊恐。
冰阳握紧她的手,重重的点头。
“对,老太君和老太爷纵容五小姐的所作所为。”
雪巧努力控制住自己的心跳,道:“昨天那些传言…”
“都是真的。”冰阳垂下眼帘,声音有些低沉。
“雪巧,你说如果五小姐真的做了世子妃。而那个时候沈姨娘也必然成为了平妻。以五小姐的心机和大老爷对沈姨娘的宠爱,大夫人成为黄花菜凉是迟早的事。到那个时候,北苑里,沈姨娘就是一枝独秀,谁与争锋?如果我们…只怕结局比玉姨娘还惨。”
雪巧身形一颤,冰阳扶住她的手臂,道:“所以,我们不能自断后路。”
“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办?”雪巧已经完全没了主意,颤抖着唇瓣开口。
“五小姐已经知道我们的心思,她以后会怎样对付我们?我们会不会…”
“不会。”冰阳坚定的摇头,“刚才沈姨娘的话你听到了吧,其实依照沈姨娘今日受宠的程度,她完全可以随便给我们安一个罪名把我们处置了。后门内院里死一个两个丫鬟根本不算什么,她完全可以做到不留下丝毫痕迹。可是她却没有这么做,而是选择跟我们挑破窗户纸。就证明她不想对付我们,她在给我们最后一个机会。就像五小姐一样,明知道我们背叛了她,却没有处置我们,而是把我们交给了沈姨娘。”
“这…能代表什么?”
“代表我们不用死,代表我们可以选择我们的前途。只要,我们足够聪明和识时务。”
雪巧一个机灵灵回神,努力抓着冰阳的手,道:“什么意思?”
冰阳眯了眯眼睛,道:“良禽择木而栖。”
雪巧看着她,“如何择?谁又是木?”
冰阳沉吟一会儿,道:“你想想,如果沈姨娘成为平妻,五小姐成为荣亲王府世子妃。那该是如何的荣耀满天?我听说沈姨娘的父亲之所以一举能够升迁到京城做了工部侍郎,是因为曾经在扬州立了大功。虽然这事儿过去那么久了,但是荣亲王却为沈老爷向皇上求职。这说明什么?说明荣亲王府很重视五小姐,很重视即将与秋府的联姻。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雪巧突然似被点透一般,眼睛一亮而后又湮灭下去,似有些挣扎矛盾。
“你的意思是说…”
“对。如果我们能够成为沈姨娘身边贴心的人,便是不做姨娘,日后平安富足一辈子也是绰绰有余的。雪巧,咱们命不逢时,为人所驱。以前我跟你一样,总想着凭着几分姿色能博得主子青睐,从此麻雀变凤凰。可是刚才沈姨娘一番话如当头棒喝,我才知道自己有多么的愚蠢。”
她看向远处飘零的落叶,仿佛看尽红尘尽头,百年后自己也命运长河凋零的生命。
“若但凭容貌,大老爷身边的女人哪一个不是如花似玉?沈姨娘更是绝色倾城。而且就如沈姨娘所说,她和大老爷还有多年的情分在。而我们呢,什么都没有。如果在这个时候得罪了沈姨娘和五小姐,无异于以卵击石,自取灭亡。”
雪巧低着头不说话,似乎在沉思什么。
冰阳转过头来,眼神微闪。
“雪巧,我知道你心比天高。但是在现实面前,你我都没有自负的资本。”她叹息一声,道:“雪巧,听我的,不要再执迷不悟了。其实沈姨娘对我们已经很宽容了,要是换了其他人,明知道我们心思不纯,只怕早就打杀了了事。”
“以前你我都利欲熏心,被那些不切实际的梦幻蒙蔽了心。总以为沈姨娘和五小姐柔弱可欺,然而今天你也看到了。莫说五小姐,便是沈姨娘,也不是谁都可以得罪得起的。”
雪巧一颤,冰阳撑着地勉强站起来,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膝盖,道:“雪巧,或许我们想法不同。最初我想要做姨娘,只是厌烦了这样卑躬屈膝的生活,不堪忍受被人驱使的命运。要真说起来,我其实并不是特别热衷于做老爷的妾室或者通房。”
雪巧抬起头来,目光有些迷茫和不解,还隐着一丝丝看不清的云雾。
冰阳一笑,扶着她站起来。
“雪巧,我知道你历来心高气傲。可是你还记得沛香吗?”
雪巧身子僵直了,眼神变了变。
冰阳又微微一笑,“从前你和沛香是最为冷傲的,你们俩也多有不合。不过你跟沛香不同,沛香的冷傲是冷在骨子里。不为任何虚浮名利屈服。而你…”她叹息一声,声音有些低沉。
“雪巧,咱们一起被卖到秋家的,你别怪我说话难听。”她抬起头来认真注视着雪巧的眼睛,道:“别以为你有几分小心机就可以代替沈姨娘在老爷心中的地位。大夫人是老爷的结发妻子,尚且输给了沈姨娘,更何况什么都没有的你?所以,要尽早认清自己的身份,否则你只会自取其辱。”
雪巧眼神又多了几分渺茫,“老爷可以对沈姨娘那般,便是一个长情的人,如果…”
冰阳眼眸一冷,突然甩开了她。
“你还在幻象。”
雪巧被她用力一甩,本就因长期跪地而腿脚酸麻的她就这样猝不及防的摔到了地上,有些愕然的看着面色冷漠的冰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