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馨怡脸色却是阵青阵白的,手指死死的拽着丝绢,几乎是从牙缝里蹦出一句话来。
“世嫂厚爱,馨怡怎好拒绝…”
“那么公主是答应赐教了?”秋明月截过她的话,双眼亮闪闪的,比星子都灿烂,真真闪花了周围一干人等的眼睛。想着美人就是美人,便是不笑也倾国倾城。
她扬手一指,指着紫金阆云烛台上的烛火,“你看那烛火摇曳,是风在动还是云在动?”
郑馨怡回头看了一眼,“幕夜深重,只有星子哪来的云?自然是风在动。”
秋明月却摇摇头,“错。”
错?不止郑馨怡不解,再坐的其他人也不解。
郑馨怡眼底浮现冷笑,“那么世嫂以为呢?难不成是云在动?”她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掩饰不了语气的嘲讽之意。
秋明月不慌不忙,淡然道:“风未动云未动,而是心在动。”
“心在动?”
郑馨怡几乎是嗤之以鼻,“世嫂说话也未免太过荒唐了些…”
“不是我说话荒唐,而是公主心不静。”
秋明月正了正脸色,道:“心动而意动,意动则万物皆动。佛家讲究万物众生,皆为一。对即是错,因即是果,方即是圆,结束等于轮回。万事万物皆在胸中,是以心动,则万物皆动。公主可明白?”
原来如此!
周围许多人都露出恍然大悟并且赞同的目光。
“世子妃大才,正是此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拂须点头,“佛家讲普度众生,终生皆平等,既在心中,也不在心中。所以心不动,则万物不动。心动,万物也动。老夫佩服!”
秋明月福了福身,“大人夸奖,晚辈卖弄,还望大人莫要见怪。”
那老者哈哈一笑,“年轻人谦虚是好事,不骄不躁又深谙大理,才是佛家所说的大智慧啊。”
他一开口,旁边的人纷纷点头。
“袁老说得极是,我等今日都受教了,多亏了世子妃一番慧言,让我等耳目一新醍醐灌顶啊。”
秋明月心中诧异,这袁老是谁?看起来很有威信的样子。
凤倾璃用传音告诉她,“袁老与你祖父一样,都是龙渊阁大学士,尊崇儒家学派,近年来对佛家比较感兴趣。他是两朝元老,门生无数,在朝中也颇有威信。嗯,也是一个老狐狸。”
秋明月了然点头。
那边,平安侯再次笑了笑,对凤倾玥叹了口气。
“这丫头实在是太得我心了,聪明又不自负,沉稳又犀利。才这么小的年纪,能做到这个地步,很是难得啊。”
凤倾玥这次却没有笑,目光盯着桌子上的酒杯,看着杯中清冽的酒水,恍惚晃荡出一片绿色如春的景色。春色里,有少女聘婷而立,于林间山木纷繁中看向他的那一眼。明亮而惊艳,仿佛岁月尽头红尘万丈。说不清的感动,数不尽的莫名哀愁。点燃了那些不见天日的寂寞年华,生出璀璨的烟火之光。
一缕清风吹来,面纱落地,她慌张拾起,与他擦肩而过,似雁过无痕,又似飞鸟略过湖面,刹那的心动。
他闭了闭眼,一向清明的眉宇间忽然染上了忧悒和悲伤。
那样的十年里,他已经舍弃了太多太多,也已经不配拥有那些镜中花水中月的感情。生命如此沉重,已经盛不下更加沉重的爱和恨。
无数次,他告诉自己,就那样擦肩而过也好。本来就是两条平行线,何必相交?然而此刻,心中突然涌上的阵阵痛意又是为何?不,或者,那些痛,原本就掺杂在他雪肤体肉之中,无处不在。以至于稍微一触动,便痛得无以复加。
平安侯久等不到他回话,不由得有些诧异的抬头看过去,一瞬间看见他眉宇间的苍凉,微微一怔。接着又是一声叹息。
“痴儿啊,早就告诉你了…”
凤倾玥却睁开了眼睛,眼神再次恢复了清明又深不可测。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绝望悲痛只是幻觉。
秋明月自然是不知道短短片刻的时间,凤倾玥的心里变化。她盯着面前的郑馨怡,嘴角笑意温和,心中几分嘲讽。本来她今日不想跟郑馨怡计较的,可是这个女人自己不知好歹,也不能怪她不客气了。
郑馨怡本来想要反驳两句,袁老这样一说,她已然失了先机,再辩只会让人嘲笑。她站在原地,脸色有些难堪。
凤倾璃却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听见了吗,公主?你心不静,今日却是不适合与我娘子讨论什么棋道,便是输了也是胜之不武,传出去只怕别人会以为我娘子以大欺小。公主若真有诚意,本世子倒是可以帮你找一个名师。”
郑馨怡脸色紧绷,眼底的恨意几乎压不住。凤倾璃仿佛没看见似的,伸手一指。
“姑父前几天拖溪溪给我娘子送来一盘棋,很是复杂,娘子看罢感触良多,并言自己无法与之相较。公主若真是想拜师,姑父是最为合适的人选。”
平安侯正在和凤倾玥说话,没想到凤倾璃会把话题扯到自己身上,未说完的话就这样卡在了喉咙口。额头上似乎掉下了几根黑线,有些不满的瞪了凤倾璃一眼。这小子,宠妻也宠得太过了吧。
郑馨怡则是下意识的忘了过去,刚好看见平安侯黑着一张脸,面色不虞,以为他是针对自己,不由得心中更加委屈,眼圈儿也红了红。
凤倾玥此刻笑道:“姑父,你吓着公主了。”
平安侯瞥他一眼,忽然似笑非笑道:“行啊你,还没过门呢就开始怜香惜玉了?”
郑馨怡霎时红了脸。眼神又是娇怯又是喜悦更有着期待,含情脉脉的看着凤倾玥。周围的人都是一愣,虽然早就听说太后有意撮合馨怡公主和镇南王世子,但是却也没想到平安侯在这样的场合,当着众人的面说了出来。不过却没有人觉得突兀,反倒是理所当然。
秋明月已经坐了下来,闻言眼神动了动,瞥了眼凤倾玥。
凤倾玥面色不变,淡淡道:“姑父,公主是女儿家,面皮薄。你莫要如此说,以免污了公主清誉。”
周围的人听着他这番话,虽然见他面色依旧清淡,但是凤倾玥其人,甚少为旁人说情或者护着谁。方才平安侯那话,他虽然没有承认,但是也没有反对,也就等于默认了。再加之之前馨怡公主回京,他亲自带人迎公主进宫,十余年前那些纠葛,以及这几天来宫里的那些流言…
看来,这镇南王世子当真是倾心馨怡公主的。这样一想,便有不少人看向了上座的太后。太后也面含笑意,显然很满意凤倾玥对郑馨怡的维护。
旁边,孝仁帝笑了笑。
“母后,平安侯这话倒是让朕想起一件事。”
太后笑着问,“什么?”
孝仁帝一双深邃的老眼在凤倾玥和郑馨怡身上流转着,然后看向八风不动的镇南王。
“五皇弟,朕记得玥儿今年也有十八岁了吧?”
镇南王是武将,长相却丝毫没有武将的粗狂和雄壮,容貌倒是极为俊逸而出尘。秋明月之前就已经注意到了,凤倾玥的容貌就有五分传承于镇南王。特别是飞扬入鬓的眉,以及不薄不厚的优美唇形,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是他的眼神虽然看着温和,却也有属于带领千万军马的威严和于战场厮杀的凌厉森冷。凤倾玥的眼神是那种温和又深不可测的,让人一眼望进去,就像看不见的海藻深渊,又或者是巨大的磁石,吸引得让人不由自主的沉沦。
这两父子,坐在一起很容易就可以看出他们是父子。但是仔细一看,却又觉得不像。也正是因为这迥异的气质。
听见孝仁帝的问话,镇南王面色淡然,道:“皇上记得没错,正是。”
“嗯。”
孝仁帝点了点头,“十八岁了,玥儿也该成亲了。”
镇南王妃突然握紧了手中的帕子,有些担心的看着凤倾玥,又看了眼站在殿中央的郑馨怡,面色复杂。她最后又看了眼秋明月,神色更是复杂难辨。倒是秋明月,有些莫名其妙。
凤倾璃忽然握了握她的手,她侧过头,他却没看她,而是低着头握着空空的酒杯,似乎有些神不思蜀。
秋明月皱眉,觉得今天所有人都有些奇怪。方才郑馨怡莫名其妙的来挑衅她,被她三言两语给击败了正无法挽回场面,平安侯又突然话音一转,转到了近段时间传言郑馨怡和凤倾玥的婚事上。这样的转变有些突兀,但是好像又理所当然。但是她就是觉得有些奇怪。
那种感觉又来了。凤倾玥明明看着不像是对郑馨怡有意的样子,可每每都会在她下不来台的时候为她解围。态度极为暧昧,令人摸不准他到底在想什么。难不成凤倾玥当真要假戏真做,将这十年的戏以戏剧的方式画上等号?
镇南王依旧没什么表情,“拙荆也是如此说,只是玥儿他…”
他叹了口气,似乎有些无奈。
孝仁帝了然的笑笑,又看向太后。
“母后,前几日你还同儿臣说馨怡今年快十五岁了,也该嫁人了。朕记得,小时候,她和玥儿倒是走得挺近的。”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笑道:“后来馨怡出宫静养,玥儿便自此不再踏入皇宫,连寰儿的陪读都不做了呢。”
凤倾寰此时也笑道:“可不是吗?当时儿臣还笑,莫非走了一个馨怡,宫中没了柏云所念之人,便不再踏足了?自馨怡回来后,柏云倒是往宫中跑得勤快。儿臣以前还奇怪呢,刚才听父皇和姑父这么一说,倒是明白了。”
郑馨怡面色已经红得堪比煮熟的虾子了,“皇上,馨怡…”
她咬了咬唇,声音低若蚊蚋,眼神却是频频瞥向凤倾玥,眼中情谊无限,只要不是瞎子都看得出来这位公主对镇南王世子早已心慕已久。
凤倾玥没有说话,面上似乎有几分笑意。然而仔细一看,却又恍然觉得那是错觉。
太后这时候也开口了,“算起来,玥儿和馨怡也是青梅竹马,自小一起长大的,感情自是好的。”她叹了口气,眼神有几分回忆的色彩。
“当年德亲王战死沙场,德亲王妃殉情,就留下还在襁褓中的馨怡。她自小在哀家身边长大,又身子骨柔弱,出宫去五台山养了那么多年,总算是好了。如果能有个好归宿,哀家也算了了一桩心愿。”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很明显太后是有意要赐婚了。大臣们都流露出了悟的笑意,看向凤倾玥的眼神分明有暗示。
郑馨怡眼底的喜悦几乎克制不住,现在只要凤倾玥往大殿上那么一站,说求娶馨怡公主,孝仁帝立马就会下旨赐婚。然而他却恍若没有听到上方的对话一般,迟迟未有行动。眼神沉寂的盯着手中的酒杯,看那清冽的酒水晕出圈圈涟漪,似一个个缠绕的梦,将那些斩不断也无法留住的回忆通通圈住。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久到周围人的笑意一点点散去,变得有些僵硬。太后和皇上的表情也微微变了,郑馨怡眼底的笑意慢慢的变成了慌乱和惊恐。她张了张嘴,想唤他,可又觉得喉咙似乎堵着一块大石,令她说不出话来。
镇南王看了眼自己的儿子,“玥儿。”
镇南王妃也有些着急,“玥儿,你…”
平安侯叹了口气,传音道:“玥儿,事到如今,容不得你临时任性了。这十多年…不是你要的结果么?到得此刻,你还犹豫什么呢?有得必有失。这个道理,你明白的。”
凤倾玥依旧抿着唇不说话。有得必有失,十余年前他就明白,苦心孤诣布了一局棋,不就是等待今天么?只是那代价,似乎太大了些。从前以为得失不重要,或者他生命中原本就没有什么不可失去的。可是如今为何觉得郑馨怡站在这里,那般的刺眼呢?
忽然察觉到一道复杂的目光看过来,他抬头看去,却见凤倾璃正看着他,眼神从未有过的复杂和歉疚。他动了动唇,似乎在说。
“不要…”
第三十四章 倾我所能,助尔之愿
凤倾玥盯着他,想起许多年前的一段对话。那是三月初,春回大地,万物复苏。那个时候,他还是大皇子的陪读,日日进宫。那一日,他听到了父王和母妃的对话,一个人落寞的离开,却在皇宫西南角,看见了一个小男儿坐在石阶上。夕阳的余晖洒在琉璃宫墙上,闪烁着粼粼波光。斑驳的树枝投影在地面上,与他落寞的影子相融,模糊得有些分辨不清。
他走过去,“阿璃,你怎么了?”
小小的凤倾璃抱着膝盖,眼睛愣愣的盯着某一个点,眼神哀伤而凄楚。
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赫然便是凤栖宫。
“你今天没去看皇后么?”
他顺势也坐下来,淡淡询问。
凤倾璃有些讶异的转过头来,怪异的打量着他。他微微一笑,知道这动作不符合他平时的作风。
“有心事?”
凤倾璃别过头去,半晌才开口。
“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不惜付出一切,只为了达到一个目的。这一生,只想做好一件事。”
他有些惊异的回头,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还小一岁的小男孩儿,此刻他望着天边那一抹残霞,眼神是说不出的孤寂和悲痛,还有隐隐的痛恨和无奈。
“你想做什么?”
“我想…”
凤倾璃低头,却忽然问。
“你今天怎么跑这儿来了?”他歪头看着他,“你有心事?”
他拿着一根树枝,在地上画着圈,眼神专注又飘忽,突然道:“我发现了一件事,一件即便倾尽我毕生之力也无法改变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