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倾璃皱眉,“什么事?”
他笑了,八岁的孩子,笑起来却有不符合年龄的沧桑。他不答,只是问。
“你呢?你想做的事,是也是穷尽毕生之能也无法达到么?”
他语气那般飘忽而哀凉,似乎有一种沉默的悲痛。或者是因为太过压抑,又或者是因为心中难以言说的秘密压得凤倾璃喘不过气来。七岁的他,看着八岁凤倾玥,忽然就有了一股倾诉的冲动。
“我想…正大光明的叫她一声…娘!”
他手指顿住,平静的回头看着凤倾璃。
凤倾璃又将下巴搁在膝盖上,眼神看着凤栖宫的方向。
“她是我娘,我亲生母亲…”
那天下午,那个孤寂的小男孩儿对他倾诉了自己的身世。末了低低道:“她不开心,我想救她出去。”
他沉默了,也看向凤栖宫的方向。奇怪的,突然听到这样的秘密,他却丝毫不觉得惊异。大抵是心境哀默绝望已至麻木,所以这世界再也没有任何事能激起他半分波动吧。
这样想着,他便笑了笑。
“我帮你。”
他听见自己这样说。
凤倾璃瞪大眼睛看着他,“你…”
他又笑了笑,“有一件事,我倾尽毕生之能也无法改变。可我想倾我所能,做好一件事情。你给了我这个机会,所以,我帮你。倾我一生之力,帮你达到你所求。”
……
凤倾玥忽然低下头去,嘴角的笑意有些自嘲。倾尽一生所有,只为做好一件事。这是他的承诺。
那个时候的他,想尽自己所能让那个寂寞的小男儿认回自己的母亲。所以他默认郑馨怡接近自己,只为了将来她离开后给自己辞去大皇子陪读的身份找一个合理的理由,淡出所有人的视线,专心的帮那个小男孩儿。然而上天没有给他们机会,因为三天后,那个女子就死在了那场蓄意安排的大火里,尸骨无存。
他进宫,救了他。然后看着他眼底疼痛的泪水和彻骨的仇恨…
后来他告诉自己,“我要报仇。”
他仍旧如那天在皇宫里坐在他身边,对他温和的笑。
“我帮你。”
某一天他问自己,“为什么要帮我?”
他听见自己这样说,“以为除了这件事,我不知道我这辈子还能专心做什么。”
然后某一年某一天,他知道了自己的秘密。望着自己,欲言又止,只是眼神再次凝聚除了仇恨以外刻骨的疼痛。他微微的笑着,没有丝毫意外或者掩饰,只是轻微的叹了口气。
“不要再那样笑了,很难看。”
他坐在轮椅上,别过头去,很是嫌恶的说着,眼底却有着隐隐的担心和疼痛。
“不笑,难道我还哭不成?”
他眨了眨眼,随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阿璃,生命中很多事是无法改变的。比如生,比如死,比如四季循环,比如日出日落…没什么好伤怀的。”
凤倾璃抿着唇,“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他看着远方,手中仍旧拿着一截断枝。
“或许有。”
“是什么?”
凤倾璃眼神隐隐有着期待。
他低头,默默的看着地上涂鸦似的图案。
“也或许没有。”
凤倾璃又沉默了,他低着头,就如同那一日对自己说起他的身世那般凄楚荒凉。
“难道…我注定一辈子孤独寂寞么?”
他浑身一震,看着这个因为丧母而过早成熟过早懂得人世沧桑的男孩儿,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油然而生。他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怎么会?你以后会有自己的妻子,她会陪着你一生一世。”
“那你呢?你也可以…”
他随意的丢掉手中的树枝,站起来,负手而立,看着天边红霞满天,漫山遍野的红枫如烈焰刺目。
“馨怡公主回京以后,太后定会将她赐婚于我。”
“可你不喜欢她。”
他笑了笑,眼神温和而淡漠。
“我说过,这一生我只想专心做好一件事。其余的,便再也无能为力了。喜欢与否,都不重要。”
即便没有回头,他也能感受到那小男孩儿悲绝的目光,像斩不断的蔓藤般将他缠绕。
“那万一…你碰上自己喜欢的人呢?”
喜欢的人?当时他有片刻的迷茫,随后又笑了笑,回头看着他。
“你忘了我刚才说过什么吗?我一生只做一件事,除此以外,还有心去做其他事么?更何况…”他仰天叹息,“喜欢二字,太过沉重,有多少人能够承受得起?”
还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出来。
爱,更沉重。
所以他曾以为自己清心寡欲,世间纵然有千红百媚,他也无动于衷。只是上天给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偏偏就有那么一个人出现在他眼中。以为那只是不经意的惊鸿一瞥,擦肩而过,便是此生过客,相望无言。
他把着杯中酒液,眼神随着那晃荡的酒水漾开圈圈涟漪。其实应下也没什么的,只是口上应了而已,迟早都是要化为碎屑的。只是此刻忽然有些累了,或者,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那女子明亮而讥嘲的目光。然而他早已没有了任性的资格,便只是那么一瞬,也不可以。
垂下眼睫,他放下了酒杯,刚欲站起来,上方忽然传来荣太妃的声音。
“太后今日是打算给馨怡指婚了么?”
凤倾玥顿住,忽然松了口气。
突然被打断,最郁闷的自然是郑馨怡。她颇有些幽怨的看向荣太妃,不知道这个老女人又想做什么。而其他人或看好戏或好奇或冷眼旁观。
总之,都没有人说话。
太后怔了怔,看向身边的荣太妃。
“馨怡不小了,如果有合适的,哀家和皇上也正有给她赐婚的打算。”
“哦?”
荣太妃似乎笑了笑,瞥了眼郑馨怡。
“太后方才说馨怡自小与镇南王世子感情好?”
太后皱了皱眉,不解她这是何意?
荣太妃语气凉薄而冷淡,“我记得那个时候镇南王世子和薛国侯世子都是大皇子的陪读,宫中一起到上书房念书的公主也只有长公主一人,而且还比馨怡小一岁。馨怡又自幼身子骨弱,皇子世子们都对她照顾有加。算起来,要是论起感情来,馨日日住在皇宫,倒是与大皇子感情更好一些。”
郑馨怡脸色刷的白了。她动了动唇,似乎想说什么,荣太妃却不给她机会,淡淡道:“而且那个时候馨怡才几岁?便是有感情,也不过兄妹之情。太后有意成其好事,但是莫要错点鸳鸯以至误了几个年轻人终生才好啊。”
当众这样反驳太后的,这世上只怕也只有荣太妃敢做了。下方的文武百官都沉默以对,凤倾玥忽而看向凤倾璃,似乎明白了什么,低低叹息了一声。他又看向大皇子,眼神渐渐浮现几分寂寥和落寞。结合刚才他想要起身的动作,此刻又那般为难伤情。很容易就给人一种感觉,镇南王世子不是不想娶馨怡公主,只是顾念着幼时与大皇子情分,不愿夺人之美。
明白过来的众人,立刻恍然大悟,对凤倾玥有了几分欣赏和怜悯。
而大皇子,却是黑了脸。
“太妃多虑了,馨怡虽然自幼住在皇宫,但是本殿只是把她当做妹妹,万没有其他心思…”他忽然顿住了,因为察觉到皇后看过来的视线。那眼神深沉如海,似乎隐隐暗示着什么。
德妃想要做这个中间人将馨怡顺利塞给凤倾玥,好拉拢镇南王府。她正愁不好破坏呢,如今情势逆转,她巴不得。无论今儿这事儿这些人怎样说辞,这赐婚一事,至少今日怕死泡汤了。至于以后,那么她还有时间去谋划,不是吗?
大皇子看懂了皇后的眼神,是以他很识趣的闭上了嘴巴。
郑馨怡见荣太妃将她和大皇子扯在一起,早就白了一张脸,本来她以为大皇子要反驳,正高兴,没想到大皇子说了一半就不说了,她有些气恼,下意识的就想要解释。却被太后一个眼神下来堵住了所有的话。
太后面色有些不好,但是却没有斥责荣太妃。
“素心有所不知,这几个孩子从小一起长大,也算是青梅竹马。只不过馨怡自幼和玥儿格外走得近一些。”
孝仁帝也开口道:“是啊太妃,你看,馨怡才貌双全,又是公主。玥儿是王府世子,才华横溢。无论是家世还是其他,两人站在一起,都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而且这些天他们相处得也很愉快。朕和母后都有意成人之美,如何算是错点鸳鸯呢?”他又看向站在下方的郑馨怡,问:“馨怡,朕如果将你赐婚于镇南王世子为妻,你可愿意?”
如此直白又直接,这种场合问出来,于女子来说,难免有些难为情。
秋明月蹙眉,觉得孝仁帝的态度有些奇怪。再怎么说郑馨怡也是女子吧,这样问她愿不愿意嫁给凤倾玥,本就不合礼法。更何况还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她悄悄问身边的凤倾璃,“我怎么觉得这事儿这么诡异呢?太后的目的很明确,是希望郑馨怡嫁入镇南王府。可是皇上的态度貌似有点…”
凤倾璃抿着唇,没有看她,声音也有些奇怪。
“看戏。”
秋明月有些意外的看着他,总觉得自从平安侯提起凤倾玥和郑馨怡的时候,他就开始变得很奇怪。似乎惆怅,似乎落寞,就像去年在镇南王府。他给她的那种感觉,历史洪荒,万事苍凉。
“柏云不会娶郑馨怡的。”
他低低说了这么一句,声音有些恍惚和飘渺,却又那般的肯定。
秋明月不说话了,看向郑馨怡。
郑馨怡显然没有心思去想孝仁帝这句话是否有不当之处,她一心都在凤倾玥身上,此刻面色娇羞酡红,眼神低垂,已经羞得不敢抬头看所有人,只是低低道:“馨怡…单凭太后皇上做主。”
这就是答应了。
众人了然的点头。
洛王这时候朗朗笑道:“依我看,馨怡公主和镇南王世子的确是一对金童玉女。只不过到底是年轻人,脸皮子薄,不好向皇上开口罢了。”
洛老王妃也道:“王儿说的对。馨怡美丽端庄,镇南王世子器宇轩昂,两人又是自幼长大的情分,理应成就美好姻缘。”
坐在皇后下方的德妃也跟着附和,“是啊皇上,臣妾也觉得馨怡公主和镇南王世子极为相配呢。”
这几人一开口,下方那些大臣也顾不上这是人家的家事了,跟着附和起来。
“公主淑和德贤,是女子典范,与镇南王世子琴瑟和鸣,也是一段佳话啊。”
“对对,镇南王世子也是彬彬有礼,与公主在一起相谈甚欢,两人理当结为连理。”
众人七嘴八舌的开始议论,荣太妃却突然沉默了,只是一双眼睛淡冷而嘲讽。
秋明月却是看着上方的孝仁帝,方才她可没错过洛王和洛王妃开口的时候,孝仁帝眼底晃过的一丝幽暗。在德妃开口后,那丝幽暗更深了几分。
皇后面色有些不好,眼神有些阴有些冷,却也知道这个时候她一旦开口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这时候,一直波澜不惊的淑妃却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