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只要把大昭的江山还给萧家,你就可以不用在逼迫她了?”
秋明月悠然抬头,“子靖——”
燕居眼里也有着震惊,带着几分诡异和怀疑的看着他。
“什么意思?”
凤倾璃用没有受伤的右手揽过秋明月的腰,温柔的看了她一眼,再对燕居淡淡道:“你懒以逼迫她的条件,不过就是因她这副躯壳而已。这世上人人一出生就是来还债的,欠了别人的终是要还。她的灵魂占了你孙女的肉身,所以她也要还。她不是你的孙女,所以你不心疼她,然而我心疼。”
秋明月眼里酝酿出泪花。
“子靖…”
凤倾璃没有看她,脸上神情一片淡漠。
“因为爱她,所以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因为这些她原本就无辜欠下的债而放血而亡。”他揽住秋明月的手微微收紧,“她是我的妻子,夫妻本为一体,所以她欠你的,欠凌家的,我帮她还。”
秋明月睁大眼睛,眼神里有慌乱和惊恐。
“子靖,你要做什么?”
凤倾璃回过头来安慰的看了她一眼,说了一句别担心,然后又看向燕居,眼神里甚至有几分笑意。
“你说得对,凤家先祖的确欠了萧家,也欠了你们凌家。然而这都是一百多年前的事,都与她无关。你也不用拿那些陈年旧事来威胁她的善良。说到底,你要的不过就是一个说法而已。那么,我给你就是。”
“说得轻巧。”燕居冷笑,“你拿什么还?凤家欠下的债,只有用你们凤家所有人的命偿还。”
秋明月愤然回头,“闭嘴。”
“别生气。”
凤倾璃温柔的安抚她,“她说要我死我就死吗?那怎么可以?我们好不容于重聚,我怎能丢下你一个人?”
“子靖,你别听她的,她就是变态…”
凤倾璃摇摇头,幽幽的看着燕居。
“大昭的江山不能还给萧家,至少不能在我手上还给你,因为这是我欠另一个人的,我必须遵守承诺。”
燕居又是一声冷笑。
“但是——”
凤倾璃微微一笑,“可以在我的下一代,奉还给萧家。”
燕居脸色微变,秋明月完全不敢置信的看着他。
“子靖,你在说什么?”
“别急。”
凤倾璃依旧笑得温柔,“我百年过后,大昭还是要由咱们的孩子继承。”他看了燕居一眼,道:“绾儿和尘儿还没有上宗蝶,等他们满百天的时候,我就昭告天下,尘儿乃西戎皇室后裔,姓端木。而咱们的女儿,我想让她随我姓。你反对吗?”
秋明月几乎已经丧失了说话的能力,脑子里一片空白又衍生出纠缠的乱麻,解不开也斩不断,甚至缠绕住了她的眼睛,让她在刹那间无法思考也无法言语,只能呆呆的看着他。
燕居明显也被他这句话给震到了,有些不可思议的看着凤倾璃。
“轩辕逸现在就在西戎。杀了他,再联合大昭和西戎百万兵马攻打轩辕,不日就可一统天下。”他握着秋明月的手,道:“她不喜欢皇权,我也讨厌。但是因为一个人的诺言,我不得不承担属于我的使命,就像你强加给她的责任一样。我们都逃不掉,所以我会接手这个天下。等尘儿长大后,我便让他继位,然后带着萱萱离开。那些属于上一辈的恩怨,从此都与她无关。”
他忽然冷凝了眼眸,威严而讥诮的看着燕居。
“我愿意用这万里河山来替她还债,凤家先祖犯下的罪,可能赎清?”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异常轻柔而云淡风轻,仿佛他说的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的确,在他心里,江山皇位从来就不算什么。他是男人,应该要保护自己心爱的女人,而不是看着她被世俗的亲情血缘禁锢痛苦折磨一生。他更不能,让她再次手染亲人的鲜血,从此一生活在无休无止的梦靥之中。
她可以为了他委曲求全,他也一样可以为她付出。
有责任有担当的男人,不会让自己的女人受委屈。更何况他答应过她,要带她走。他对她的承诺,从不会食言。
四处明珠光辉,被毁坏粉碎的装饰静静的保持着原状,壁垒上的夜明珠光明不灭,照亮秋明月眼底泪光闪闪,似珍珠般耀眼而刺目。
燕居震住了,看着凤倾璃淡漠而坚决的眼神,忽然觉得心里有什么坍塌了。坚持了几十年的仇恨,甚至为此抛弃的爱和青春,在他那样静默又深邃的眼神下,通通成了不值钱的陪葬。她恍惚的看见那些峥嵘岁月里的挣扎和矛盾,看见隐藏在阴谋算计下的年少懵懂…
以前从未想过对错,只记得父辈幼时在耳边的嘱咐和叮咛,要她一定要报仇。她的童年被那些属于祖辈们的光荣功绩,和亡国后所有家族女子所受的耻辱所掩盖。从她记事开始,就有人不断的告诉她属于凌家的仇,属于亡国的恨。久而久之,她仿佛亲身体验过那些血火刀剑,见证那些耻辱和痛苦。
所以她因着那些恨而恨着,因那些痛苦而痛着,几乎淹没了她的所有灵魂和思想。除却这一切,她还剩下什么?不,什么都没有。她一出生就是为报仇复国而活着,这是她活着的动力和目标。她早已无法忘记,也无法放弃。仇恨已经融入她的血脉,除非她死,否则她就永远得不到救赎。
然而此刻,看着这个男人,看着他可以为了她的孙女敢冒这天下之大不韪。她很清楚,凤倾璃既然说得出来也做得到。不想去深究为何她此刻会那么相信凤家男人的承诺。她活了几十年,思想记忆里凤家的人都是卑鄙无耻下流肮脏的小人,是这世上最可恨的人渣。
凤倾璃是凤家人,他也应该如此。可是,可是…莫名的,他此刻平静而淡漠的眼神,却给人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和坚决。
忽然就觉得,从前坚持的那些仇恨,她为之放弃一切的仇恨,值得吗?
她看着凤倾璃,恍惚间想起曾经也有那么一个人用那样温柔的眼神看过她。只是,她放弃了那个人。
她沉默着,一时之间脑海里涌动着纷繁杂乱的记忆,全都是青春年少之时和那人的点点滴滴。她努力想要用先祖们告诉她的那些血仇掩盖,这些温柔缠绵,这些似水柔情不该属于她。然而无论她怎么回想,除了那些回荡在耳边的字字句句,却永远没有真实的画面来与那些话重合。
原来她这么多年来坚持的,不过只是一个执念,只为了那几句话,她用了五十七年坚持的执念,却原来只是一张白纸。
呵呵呵…
她开始低低的笑起来,而后慢慢的大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家国,仇恨…
为何,为何脑海中依旧想起那些话。
“燕儿,你要记住,我凌家本是前朝世族,历代祖辈们功勋卓著,若非奸贼入侵,我凌家不至于凋零至此。”
“你身为我凌家后人,当肩负起复国灭仇的责任。”
“那是大倾开国帝君和咱们太祖的心血…”
这些话,这些年日日夜夜回荡在耳边,缠绕了她几十年。当年与那人两情相悦,耳鬓厮磨,她恍惚间几乎要忘却这所谓的责任。然而每次在她挣扎的时候,父亲的话就会回荡在耳边,搅得她无法安睡。
到后来,一切都成了理所当然。她没有退路,只能这样坚持着一步步走下去。
她麻木的想着,或许报了仇,复了国,她就解脱了。
既然她痛,那么就让所有人都陪着她一起痛。
那个小女孩儿,她见到她的时候,她用那么防备而冷漠的眼神看着她。那个时候她就知道,这个小女孩儿和自己一样的固执而冷血。她的眼神,和自己多么像啊?她是自己的后人啊,凌家后人的使命,怎能由她一个人承担?那么重的担子,她一个人背了那么多年,好累,真的好累。所以,她需要一个人替她分担。
所以,她将父辈们给予她的责任加注在这个少女身上。
原本以为,她会就此松一口气。然而不成想,这么多年的执念已经根深蒂固,她早已无法放下。除了继续,她找不到任何活下去的理由。
于是就这样,一步步…错下去。
错!
她忽然浑身发冷。几十年,无数刀枪箭雨的走过,父亲临死前的叮咛嘱咐日日如魔咒般回荡在耳边,她从不认为那是错的,甚至连有这样的念头都是对父亲的不尊重,对身为凌家人血脉的一种侮辱。
不,她怎么能质疑父亲的话?所以她没有错,报仇没有错,复国也没有错,有错的是凤翼,是凤家人。是他们灭了大倾,是他们灭了凌家。
几十年来,她都如此坚守并执着着。
然而此刻,忽然发现这些所谓的执念只是一场空。那是…一场谎言编制的错误。而她,被这样虚妄的仇恨折磨了五十七年。
为什么?为什么要让她看在此刻清醒?为什么要让她买对这样残忍的事实?
强烈的愤怒和悲痛在心口积聚,燕居面色开始狰狞,全身的真气猛烈散发,震得整个大殿都在颤抖。
秋明月被凤倾璃护在怀里,惊异的看着此刻如困兽的燕居。
“她怎么了?”
秋明月有些害怕,这牢笼很坚固,燕居便是散尽浑身真气也无法破开。她担心的不是这个,只是觉得燕居此刻似乎有些疯狂。从她大笑开始,燕居就有些不正常了。这牢笼看不破,然而再这么下去,这个大殿大抵是要毁了。
“她已经神智不轻了,快走。”
凤倾璃现在难得还保持冷静,拉着秋明月就准备走。
“不行。”
秋明月却摇头,“待会儿这大殿坍塌了,她也会死的。”
凤倾璃不说话。
“其实她也是个可怜人,一个被父辈祖先将所有仇恨强加在身上并身体力行不惜付出一起最终又一无所有的可怜人。就在刚才,我已经不想杀她了。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我是她唯一的亲人了。平心而论,她虽然利用我,但是却从未真正伤害过我。我相信她现在已经觉悟了,况且再这么下去,她的经脉必毁,从此也就是个废人,什么也做不了了。得饶人处且饶人,何必赶尽杀绝呢?”
她看着头发散乱眼神充血凌乱的燕居,眼底流露出怜惜。
“她这些年执着于报仇复国,从未真正开心过。到头来复国报仇成空,还要死在她唯一的亲人手上。这,太残忍了。”
柱宇已经开始裂缝,整个大殿也在摇晃,仿佛顷刻就要倾塌。刚将所有大臣都送出宫的端木弘和司徒睿不放心秋明月想回来看看,就看见这样一幕,脸色都变了。司徒睿直接就要劈开大门,然而却被隔空而来的真气给震了出去。疯狂的燕居几乎爆发了濒临绝望的怒嚎,将她几十年的内力伴随着冷怒痛苦全都通过真气溢散。其强大的程度,非一般人可以承受。司徒睿之前在平乱的时候就受了伤,只是一直压抑着而已,此刻受这真气决然一击,生生被震碎了五脏六腑,哇的喷出大口鲜血来。
端木弘吓得脸色一白,也顾不得许多,连忙奔过去。
“司徒,你怎么样?”
司徒睿捂着胸口摇头,“去救陛下,咳咳…”
端木弘面色焦急,“你先别说话。”然后抬头对着身边的人大吼,“快去传太医,快去——”
“是。”
立即有宫女领命而去。
“没用的。”司徒喘息着,虚弱道:“别浪费时间了,我已经不行了。快…去救陛下…大殿要…要倒塌了…陛下还在里面,快去救她…”
“司徒。”
端木弘自然是知道司徒睿对秋明月一往情深,只是不曾想他竟然对小七执念深到如此地步,都到这个时候了还在记挂着小七。
“你别说话,我立即让人救她。”
司徒睿没有再说话,只是眼睛依旧一眨也不眨的看着紧闭的大门。他知道,他快死了。但是他不想就这么死,他还没看到她平安出来。就这么带着遗憾的死,他不甘心。
静儿。
他在心底无数次的呼唤。
记不清他是从何时将她放在心底的,只是知道,当他发现的时候,这一生都无法再忘却。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他此生的执念。
知道她心里没有他,但是他仍旧满足。在章王府的那段时间,有她陪伴的日子,是他此生最幸福的时光。原本以为,守着那些回忆,此生也就无憾了。即便看着她在其他男人怀里幸福,他也无怨无悔。然而上天没有给他继续看着她幸福的权利,他就要死了。
呵呵…
也好,省得他不愿在心里有她的同时娶妻,继而让她心生愧疚为难。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和使命。
而他的使命,就是守护和保护她。
如今那个人来了,她再也不需要自己的保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