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英的变化是一点一滴发生的。
她的眼神愈发刻薄,脾气也愈发的阴晴不定,邵家宅子里,除了邵琰宽迫于“作戏”还会偶尔在她房里进出,其他时候,便只有她一个人,一条影。
不过,她从不孤单,她枕下压了一方绢帕,时间一日一日过去,绢帕的丝缎都已经显旧泛黄,唯独那一方胭脂唇印,历久弥新。
每天晚上,她都旋开金属管的纤细口红,顺着那方唇印涂描抹画,然后拈起了展开,凝目看很久,同她说话。
——“司藤,听说,每天都有小作坊主寻死觅活着上门要债,邵琰宽迫不得已,被人堵的要从后门溜走,我想着,那些人既然寻死的心都有了,给他们点好处,必然也愿意做别的事的。”
——“司藤,今儿我去打听了,厂子里的人同我说,有个姓秦的,素日里往来生意最是老实,人也守信义气,倒是可以用上一用。”
——“司藤,我去办事的地方同他们说,如果有一封信从西头寄到,收信人是白英,交给我就是了,我会转交的。”
——“司藤,你一定想不到,日本人打进上海了。兵荒马乱的,丘山来不了,不过他跟邵琰宽书信倒还是通的。每一封我都偷着看了,丘山吩咐邵琰宽,得让我生个孩子,这个老匹夫,我教教他什么叫空欢喜。”
司藤此时才知道,原来秦放的太爷爷,并不是白英生的第一个孩子。
白英十月怀胎,害喜呕吐,似模似样的亲手缝制婴孩衣袍,冷眼看邵琰宽喜上眉梢,夜半拆开邵琰宽写给丘山待发的信,平静读完通篇的“事可成矣”、“皆大欢喜”,又将信原样装回。
再然后,待产前几日,她“一个不小心”,从台阶顶上滚下来,身下血如泉涌。
——“司藤,只要孩子不离母胎,我的元气总不会伤的。不过,这孩子提醒了我一件事,我忽然就有了个想法,一来避丘山,二来留你来日取用,只是我这里,演的务必精心,方能瞒过所有人……”
……
司藤司藤,于白英,似乎已成习惯,每日喃喃,忽而皱眉,忽而微笑,语气温柔处,像是与情人呢喃耳语。
——“司藤,你再耐心等等,我会安排妥当。”
——“司藤,我想来想去,这秦来福的老婆,还是不能生的好,若是生的多了,我送去的,就只是根草了。”
——“司藤,贾三和秦来福之间,我得寻个由头,否则一东一西,怎样都来的突兀。”
……
一年,又一年,白英既不再是妖,人间沟壑终于也渐渐上了脸,有时,她长久坐在梳妆镜前,指腹慢慢摩挲过脸上的每一道纹路,伸手把开始下耷的眼皮撑起,又松开,或者对着镜子去笑,细细去数眼角一根根缀起的浅浅纹络。
——“司藤,我老了,你看不到也好。你说的对,半妖是没有长长久久的寿命的,不过,这都是暂时的,到时候,都会好的罢。”
——“司藤,你记不记得,我们最最初精变的时候?”
这隔了时间、空间、现实、记忆的一句话,居然把司藤问恍惚了。
最初精变的时候,她还只是个奶娃娃模样吧,连句囫囵的话都不会说,只会惊奇的“噫”,还有对任何一个人咧开了嘴笑,只是丘山很讨厌她笑,她笑着笑着,就从懵懂无忌变成了小心翼翼,再然后,丘山一个巴掌打过来,她就再也不会笑了。
再后来看戏,学会了很多种笑法,讥诮的、皮笑肉不笑的、阴冷的、威胁的,好像每一次笑,都只是为了配合一个场景、一个目的,早已经忘记那种无忧无虑发自本心的笑,是什么样子的了。
——“司藤,如果没有丘山,我们不会落到这步田地吧,我希望,一切尽如人愿,我们都重新活过来的时候,是个新的世界。”
……
司藤司藤,那具长眠在囊谦地下的尸体,似乎成了白英唯一的支柱,或许是思虑过甚,或许是境遇不堪,或许是早已决意把这破落的一世交付出去,白英的境况每况愈下,但现实越凉薄,就映衬的那个“新世界”越美好,她枯垮脸上的笑容也就越甜蜜。
——“司藤,快了,听说丘山已经在路上了。”
——“司藤,都说一梦千年,你一直在睡着,不会嫌久的吧。我今生斗不过丘山,也懒得去斗了,他活不了太久的,如果你嫌这不够,将来去他坟上,踩上两脚,出出气吧。”
……
最后的一幕,是在一个破落的山村,房子很破,风一直把屋檐的盖板吹的掀起落下,白英蓬头垢面地躺在床上,轻轻拍着身边裹着大红底色百子千孙襁褓的婴孩,咿咿呀呀,像是唱江浙一代古老的童谣,忽然间,她的手停在了半空,然后缓缓看向了漏风的烂木门。
——“司藤,他们来了。”
……
无数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像汹涌的浪,兜头照脸,四面八方,司藤只觉得呼吸一紧,情绪像突然涌出的闸水不能控制,全身剧震间,重新回到了现实。
***
天已经黑了,这里的空气没有合体时那么压抑,秦放躺在对面,脸上已经渐渐有了血色,王乾坤脸上挂着眼泪,呆呆地坐在一边,还没有从太师父已经横死的噩耗中恢复过来,颜福瑞一直在边上坐着,被合体的骤然停止和她的突然抬头吓了一跳:“司藤小姐?”
司藤没有理睬她,她低头去看白英。
已经全然失去妖力的白英也在看她,两个深陷的眼洞里都是凄凉的意味,过了会,摆脱司藤钳制的她似乎可以动了,剧烈地咳嗽着,伸手去捂自己的嘴。
司藤有些恍惚,那个苍凉的长达九年的故事,每一个片段细节,都好像还在低声絮语,对着她不住的讲话。
白英说:“你看到了吗,我知道你会看到的,我捱过了很多很多日子,九年,每一天,都像一年一样长,我每天都在后悔,那时候,我忽然就被冲昏了脑子,我不想做妖怪,我以为,我像人一样陪着他,对他死心塌地的好,就一定能让他回心转意的。”
司藤沉默着没有说话。
“我那时,觉得你太碍事了,所以我就下了手,我下手之后,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我想着,先藏起来,等我想清楚了再说。再后来,我觉得我蠢极了,为了那样一个人……我每天都跟你说话,司藤,每次跟你说话的时候,我的心都疼的受不了……”
她的手骨慢慢移到了胸腔的位置,颜福瑞没有能看到白英的记忆,只觉得这突如其来的对话莫名奇妙,他的目光跟随着白英的手骨移动,想着:你心痛什么,你都没有心了……
白英呢喃着:“每一次,心都疼的受不了……”
说到第二次还是第三次时,她的手骨忽然用力一攥,咯噔一声,硬生生掰下了肋骨的一截,颜福瑞惊恐到几乎说不出话来,他看到,白英使尽浑身的力气,身子猛然坐起,手里的那截肋骨,狠狠□□了司藤的咽喉。
司藤猝不及防,向后跌摔过去,再起身时,喉咙间血如泉涌,她用手捂住,指缝间血流不止,倒也还不慌,沉声吩咐颜福瑞:“拿毛巾来。”
颜福瑞乱到手足无措,跌跌撞撞跑到卫生间扯了条毛巾,刚跑到卧室门口,就听到白英哈哈大笑,抬头一看,她正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身上的一些骨节零零散散的掉落,那硬撑着站起的骨架以一种岌岌可危的姿势歪斜着,像是下一刻就会全盘崩塌。
“但是,你要问我最恨谁,司藤,我最恨的是你!”
“我做了那么多,忍了那么多,盼了那么久,我以为,再睁开眼睛,一切都会像我想的那样!”
颜福瑞颤抖着把毛巾递给司藤,司藤接过来捂住伤口,冷冷地盯住白英。
“我一切都算到了,唯独没有算到你。我那么相信你!结果,你跟我说,你想做你自己。”
“你看起来那么漂亮,我呢?我连人的皮都没有!我要去借一个又一个,忍受各色人肮脏的味道。凭什么?你什么都没做!”
喉间的血似乎怎么止都止不住,司藤的脸色渐渐变了。
白英干笑起来。
“我想过的,我妖力敌不过你,我得留一招。这些日子,我在这周围,每逢夜深人静周围没有人的时候,我就从身体里出来,慢慢地,一下下地,去磨我的其中一根肋骨,磨的刀子一样尖,你没有注意到吧,司藤,你只觉得那是难看的骨头罢了。”
“但是,你那么厉害,刀子捅你一下,你怎么会怕呢?哪怕是涂上毒药,你又怎么会怕毒呢?除非是……”
她声音低下来,像是被丘山镇杀的那个晚上,咿咿呀呀哼着童谣去哄那个襁褓里的婴孩睡觉一般,轻声地哼唱起来。
“佛前香,道观土,混由朱砂煮一煮,灵符一对,舍利白骨,真个是观音大士手里的玉瓶汤缶,不信你斜眼四下瞅,哪个妖怪曾躲?”
☆、第9章
颜福瑞不懂,这佛前香,道观土,听起来都舒心适意,怎么会是要人命的东西呢?
司藤却悚然色变,僵了一两秒之后,伸手拔掉那根肋骨,指尖的藤条交替围匝着去填堵伤口,几乎是在顷刻之间,她的长发就垂了下来,颜福瑞先还以为她变回了原形,下一秒反应过来:这是她的幻术失去功效了。
回头去看,果然,那个坐在地上失魂落魄着的王乾坤,又是个绾着髻的道士了,不再复司藤的模样。
白英咯咯地笑:“还记不记得上一次我们中了观音水的招,是什么时候?”
当然记得,那还是在青城山,被邵琰宽半哄半骗着,意乱情迷间饮下那杯观音水,腹痛如绞,瞬间就现了藤身,再后来,沈银灯想对付她,也塞给秦放一粒类似的药丸——道门用来对付妖怪的,妖怪们又自己拿来互相算计。
“那一次,我们只是喝下去,这一次,我直接插了你的咽喉,溶了你的血,司藤,是不是觉得这血,奇怪的止都止不住啊?你我都是妖怪,我们都知道,如果这血都流干了,意味着什么。”
说着又看了看秦放:“这一次,他的血也救不了你了,他当然还可以给你,但是他给多少,你就会……流多少。”
颜福瑞听着听着,愤怒就超过了胆颤,不过咬牙切齿指着白英的时候,还是下意识躲到了司藤身后:“你这个……妖怪,怎么这么毒呢。”
白英嘿嘿干笑了两声,声音里充满了怨毒:“我毒?是谁背叛我在先的?我辛辛苦苦把她救活,她说她要做她自己……”
说到这,她突然愤怒,头颅咯吱咯吱晃动着转向司藤:“我们本来就是一体的,你从来就没有自己,从来没有!”
她没有说完,因为司藤忽然笑起来,她喉咙受伤,笑得断断续续的,笑的白英有些发怔。
她说:“你说的对啊,从头到尾,我哪有我自己啊。”
她居然会直认白英的话,这一下大出意料,非但是颜福瑞,连王乾坤都抬起了头。
“起初,在囊谦复活,我什么都不想,只想着重新变成妖,我一门心思觉得,当初在华美纺织厂,我只是一时不察被你偷袭得手。”
“知道你被丘山镇杀之后,我反而很高兴,觉得事情变得简单,不需要再看到你,只要寻回你的尸骨合体就是了。”
“可是后来,我慢慢发现,一切并不像我想的那么简单,你暗地里安排了所有事情,虽然我很不愿意承认,但不得不说,老天就是选了你,我是在两个半妖中势弱的一个,如果和你合体,你会反噬过来,主宰这具身体,我可能就再也不存在了。”
说到这,司藤轻轻笑起来。
什么叫自己呢?也许当她的脑子里频繁地出现和考虑“我”这个字的时候,她就已经有了自己了,不管她是那个叫做“司藤 ”的妖怪的二分之一,还是四分之一。
“秦放同我说,这个世界上存在的就是合理的,如果我就是以半妖的身份存活了,那么,就没有什么不合理的。对,我就是那个时候,有了不想和你合体的心思,或者说,我希望找个两全其美的,能保全自己的法子。”
“可惜的是,事情出了岔子,沈银灯的妖力让我半妖的骨架倍受煎熬,我必须把一半的妖力引渡出去,所以……”
她伸手指向白英,像是在引荐什么人:“所以,我就让你这个祸根,重见了天日。”
白英一字一顿:“这叫天可怜见,老天有眼,不叫包藏祸心的人奸计得逞。”
司藤觉得好笑:“奸计?白英,你不要一副委屈的受不了的样子,口口声声是我背叛,说什么我们从来就是一体,你真的有把我当成过一体吗?”
“你嫌我挡了你和邵琰宽比翼双飞,就眼都不眨把我杀掉,一滴滴放干了血,可曾有过片刻犹豫?”
“后来,你发现邵琰宽不是良人,举目无亲走投无路,我突然就变得金贵起来,每日念上几遍,司藤长司藤短,就好像真的对我诸多情谊。”
“再然后,你突然发现我居然敢不合你心意,不跟你合体,你恼羞成怒,甚至都不愿意跟我面对面去谈,先杀秦放来警告我,接着机关算尽来杀我……”
“我是什么东西?挡路了就杀,需要了就招来,白英,说到底,你跟丘山没什么分别,分体之后,你就知道你强过我,我对你来说,就应该是言听计从的工具,就应该配合你亦步亦趋,最不该的就是把你抛在一边,痴心妄想什么‘自己’去跟你分庭抗礼。”
“在你看来,当初半妖险象,我们从来就没有分成两个一半,你才是主体,我只不过是一个部件,一只手,迟早要接回来的,是吧?所以一旦我反客为主,居然取了你的妖力,还要把你合体,你就受不了了,甚至不惜拿观音土来跟我同归于尽,是吧?”
她一边说,一边俯身捡起那根插喉的肋骨细看。
原来白英当时,只是情急掰断了肋骨,事实上,她的安排还要更多些。
那根肋骨的底部,有个略细的楔体,也就是说,白英肋骨的那一端,有个对应的插入凹槽,她之所以敢在自己的身体上涂抹观音水,是因为那一截,早就不是她身体的一部分了,如果事情顺利,白英可以用这取下的一截利器袭击她,即便事情不顺利,自己同她合体,也势必会把这一截涂抹观音水的骨头融入。
也就是说,不管怎样,她都一定会中观音水的毒。
司藤觉得好笑,却又止不住心灰意冷,喉部的细藤缠匝暂时起了作用,却仍然止不住血从藤缝处外溢,她抬眼去看白英,白英说:“怎么了,想杀我吗,你也不用费这个事了,妖力都被你抽走了,你以为还能撑多久?”
倒也是,被抽走了妖力的白英,也撑不了多久,也许再过片刻,她又会变成西湖水底无声无息的骨架,不过……
果然。
白英又开口了:“你既然要做自己,那你有骨气一点,不要用我的骨头,不要用我这一半。反正你的妖身也保不住了,你就老老实实打回你的藤形,也许再过个百八十年,你以半藤之身,再修成个妖怪也说不定呢。又或者……”
她看向秦放,声音诡异而又玩味:“又或者,你的血已经中毒了,皮肉也腐蚀了,但你的骨头暂时还没事,那里就有一具身体,甚至还有刚刚转移过去的妖力,趁着你妖力未绝,你还可以去穿上这件新衣服的。”
“但是我的,你一分一毫都别想用,我不会留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