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飞已经在一旁看报去了,越看越气愤。
柚子说,“一百年后的黑白无常会记得我吗?
“不会。”
“既然不会,那为什么我在地府时,差点跟你迎面碰见,白无常会把我挡住,不让你看见我。”
薛起略一想,说,“以我对自己的了解,如果看见你身上有我的气息,我大概会拽住你问个清楚,这样他们肯定会头疼。”
柚子问,“气息……是这根红绳吗?”
她抬起手,薛起看了看,略一停,最后还是说,“是。”
“黑白无常也是因为这个才相信我是来自一百年后。”
“真机灵。”
“但就算不去,你也能很快找到我。”
话虽这么说,但柚子还是很喜欢这种有默契的感觉。她看着薛起,又伸手扎进他的头发里,摸了摸,还是没摸到耳朵。
薛起说,“我有理由怀疑你是在非礼我。”
哪里有,她明明是想撸狐狸!
吃完早饭,薛起察觉到沈无言去了学校,但老鬼没跟着去。柚子明白老鬼的心思,明天事情一结束,他也要回去转生,就真的是再也不能见到沈太太了。
所以现在的每一刻对他来说都很宝贵。
柚子想到自己答应学生们要跟进采访,就算不发表,也得把相机还给学生,于是和薛起裘飞一起去学校。
三人到了学校,到处都是学生,路上、林荫下、课室里,都是学生,还能听见他们在组织喊口号。
柚子找不到那个借自己相机的学生,只知道对方的名字。她只好去找沈无言,找到沈无言时,他还在办公室,办公室里的老师,正吵得激烈。
“这种情况一定要阻止,怎么能让一群孩子去抗议。”
“如果连青年都不站出来,那谁还会站出来?”
“对,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不但是他们,明天我也要去!”
“倒不如找商会资助一些防身的东西。”
“哪里来得及了。”
众人里有主战派也有和平派,但都没有怯懦退场,他们只是不放心学生,怕明天起冲突。
沈无言坐在角落里,沉默了半天,说,“拦是拦不住的了,就看政府有没有良心,如果没良心,恐怕会起冲突,到时候孩子们肯定会受伤的。”
“沈教授有什么想法?”
“准备多点纱布和药吧。”沈无言说,“我不支持他们这么做,但也不会反对他们这么做。”
“那沈教授明天会一起去吗?”
沈无言顿了顿,摇头,“我还有三个孩子要养。”
众人默然,但也没指责他。每个人肩上都担负着重任,除了国,还有家。要拿整个家来冒险,也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
但沈无言还是觉得自己很失败,他恨自己不能飞檐走壁,力挽狂澜。
只能在这种时候,乖乖回家去,在安乐窝里听外面的枪..炮声。
他走出校门,听着学生们的声音,有些茫然。
“沈教授。”
“沈教授。”
“老师。”
认识的学生跟他问好,沈无言一一点头。
柚子没有过去,他们站在远处看着沈无言,直到他离开学校。
等他走了,柚子才想起来相机还没还。
相机在小包里沉甸甸的,柚子看着那些学生,若有所思。她做记者的时候,才刚毕业,入行三年,写过很多报道,但回想起来,好像没一篇有血有肉的。
俗称——毫无意义。
“喂——同学有空吗?过来搭把手。”
远处草地上有人拿着竹竿朝他们叫,薛起对裘飞说,“过去帮忙。”
“啊?我?他好像是冲姐姐喊的。”
“思考人生呢,快去。”
“哦。”裘飞小跑过去,给他们帮忙拉横幅。他看着上头的字,骂卖国贼的,归还领土主权的,他想到五四运动时会发生的冲突,好奇问,“你们去游..行,就不怕被警察抓吗?”
一人说,“怕难道就不上了吗?”
裘飞又说,“可是会受伤啊,受伤很疼。”
“今日吾辈不流血,他日就不仅仅是自己流血的事了。”
“以我之血唤醒沉睡之人,怕什么。”
裘飞皱了眉头,这些人……是笨蛋吧。
到了晚上,裘飞回到旅馆,在学校里做了一天的苦活可累死他了,回来倒头就睡,连饭也不吃。
薛起和柚子只好下楼吃晚饭,途中薛起看了眼那在桌上转来转去的“火柴人”,眉头微拧。柚子问,“怎么了?”
“老鬼的心越来越浮躁了,对世间留恋越多,就越不愿离开。”
“那强行带离会怎么样?”
薛起说,“变恶鬼。”
柚子一顿,“老鬼那么善良的一个人,不会的吧……”
“总之明天只要他跟沈太太分开,就立刻带他走,等了百年得来的机会,我怕他会碰见心魔。”
心魔一起,就很难消除了。
又是一个清晨,今天街道上似乎没有什么变化,每个人都还是跟以前一样,做着自己的事。
柚子三人吃完早饭,想着老鬼还没那么快出门,也不想去打扰老鬼,等到快中午才去沈家。
老鬼还在门口趴窗看,跟昨天一样。他见几人来了,问了午安。
这时赵红苗正在厨房里做午饭,早上忙孩子的事没出门,于是她拿了鸡蛋和面条,准备随便煮点。
沈无言坐在客厅里,正陪着三个孩子玩耍。
而老鬼还在门外,看着这一切。
对,他记得那天是这样的,妻子已经在汤里放了盐,然后听见孩子哭,出来哄了哄,回去又放了一次盐,所以那天的面汤才会那么咸。
他一直想着学生的事,心情烦躁,喝了那齁咸汤面,又难过又生气,对妻子说话的语气不太好。
他出门的时候还在想,等晚上回去跟妻子道歉。
可那次出门,他就再也没有回去过。
“老鬼。”薛起看看时间,说,“一会的你差不多要出门了。”
所以现在快进去,跟你的妻子道别吧。
老鬼点点头,终于从这个家门进去,朝还在陪孩子玩的沈无言倒去。
瞬间两个世界的人合并,沈无言变成了老鬼,又或者说,变回了他自己。
那婴儿似乎感觉出了什么,哇哇大哭。
赵红苗听见声音出来,边往围裙擦手边说,“好好的怎么哭了?”
她抱起孩子哄着,发现丈夫有些发怔地看着自己,说,“孩子哭了呢……你……”她忽然明白了什么,声音轻了下来,“是不是又在想学生的事?”
沈无言点点头,学着当年的他说,“一会我还是想去看看。”
赵红苗脸上带着担忧,但还是说,“好,你不去看看,也不会安心的。但你也要保护好自己……”
一会孩子不哭了,两个哥哥懂事地过来带着妹妹玩。赵红苗忽然想起来,“哎呀,我面汤都要煮干了。”
她急急忙忙进厨房里,揭开锅盖往汤里放面条,又打了几个鸡蛋,她嘀咕说,“好像没放盐……”
她舀了一勺盐要加,忽然被人拦住,她一瞧,说,“这盐不够?”
沈无言说:“你放过盐了,再加就咸了。”
赵红苗笑笑,“你怎么知道?刚才偷看我了?”
沈无言一笑,他惦记了一百年的事,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呢。他把盐勺放下,握起妻子的手,这双手有些粗糙,这是常年劳累的手,还有些凉,“这些年辛苦你了。”
赵红苗觉得丈夫今天不对劲,怎么怪怪的,“每个女人不都是这么忙一辈子的,你还总会帮着我,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不是这个……”沈无言哽声,以前的辛苦,两人一起扛,可往后的辛苦,却要妻子一个人扛了。目睹了历史的他知道,今后妻子要带着三个孩子躲避三十年之久的战争,更苦、更难。而作为一家之主的他,与其说早早死去,不如说是早早脱离了苦海,不用历经那几十年的痛苦。
可他不忍心,也不甘心。
他想留下来,陪着妻子,或许,他可以不死的。
这不是……可以改变的事吗?
在巷子里等着的薛起微微抬眼,往沈家门口看去,神色微凝。
柚子看了看薛起给她的时间表,说,“老鬼快出门了。”
“他不会出来了。”薛起说,“老鬼还是没有敌过心魔,要被心魔吞噬了。”
柚子问,“什么心魔?”
“每个人都有心魔,但大多数人可以操控它,操控住了,就是好人,操控不住,就变成了恶人。鬼也同理,老鬼做了那么久的好人,是因为本性善良,也因为他对任何事都没有欲望。而现在他回到了自己死前的一刻,知道可以改变这一切,心魔会在他强烈的欲望下,瞬间吞噬他。”
柚子略一想,吃了一惊,“你的意思是,老鬼他想改变历史,不想死?”
“是。”
“那会有什么结果?”
“会被抓进地府,取消转生资格,投入底层地狱。”薛起说,“最重要的,是会把我们也困在这里,因为我们是一起来的,走也要一起走。他如果不走,那我们也走不了。”
此时离沈无言离开家只剩十分钟,但他似乎还没有要走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