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确是云婵自己无法办妥的事了。虽有着长公主的位份在,但眼下不过按规矩拿份例而已,宫中无甚珍奇物件。阖宫又都知道皇太后不喜欢她,敢走动的也没几个,更没有“礼尚往来”的机会。
倒是叶澜,大长公主的女儿,先帝亲封的翁主,想多备份礼不费什么工夫。
云婵道了谢,心中感念她一直以来的帮助,又仍有点不安,似只是直觉间有那么轻轻的一丝感觉,总觉得那日会出点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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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十四那天,与叶澜结了伴往长乐宫去。
宫门口有负责接贺礼的女官,均是笑意殷殷、礼数得当。同每个来客都没有过多的交谈,又都会寒暄几句不显冷落。
二人到了门口时,其中一人笑着福身说:“翁主可来了,大长公主到得早些,和太后说着话,已问了几次翁主怎的还不到了。”
说话间接了二人的贺礼,又向云婵一福,说得简简单单:“锦宁长公主安。”
命妇宗亲已到了不少,但皇帝不在,气氛便多了些轻松。二人按规矩都是要上前向长辈们见礼的,也得向身为“寿星”的明宁长公主道个贺。
行上前去一并向皇太后行了大礼,很快便听得笑语传来:“阿澜来了,快坐,你母亲问了半天了。”
“诺。”叶澜衔着笑又一叩首,起身间看向云婵,不免有了点担忧。又不好说什么,只得如常行去母亲身边落座。
静了一静,云婵仍维持着下拜的姿势,听得皇太后又说:“你怎么也来了。”
口气分明不快,弄得周遭交谈的声音都低了些许。云婵心下一喟,如实禀说:“臣女接了请帖,不敢忤太后的意。”
“接了请帖?”皇太后的声音陡然高了两分,听上去也尖锐了些,似乎对云婵的话有点意外。略作停顿,带着愠怒之意扬音吩咐说,“谁负责拟的请帖?拖出去杖责二十。”
明面上是责怪拟请帖的宦官办事不利,实则是明摆着让众人都知道她容不下云婵、连看也不愿多看她一眼,所以连写帖子请她来的人也要罚。
云婵的一颗心沉着,心知叶澜那话是对的。她来了,固然要受这排挤;可若不来,皇太后十有八|九是挑她不敬的错处的——宫中设宴,要请什么人,决计是须得先拟了名单让皇太后过目的,她断无不知邀了自己的可能。
“罢了,来者是客。”再开口时,皇太后的声音缓和了些许,带着轻轻的叹息,显得有些无奈,“在门边添张席子给她。”
简短明确的吩咐。在靠近殿门、离众人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添张席子给她,未说添案备膳,是要她干坐到宴席结束。
“太后……”叶澜出言欲劝,刚一唤,却被坐在太后身边的明宁长公主霍檀一眼横了回来,稍一滞,霍檀已先说了话:“母后,锦宁姐姐是父皇封的公主、皇兄封的长公主,理应添个席位才是。”
皇太后的神色明显黯了下去,回看女儿一眼,声音发沉却不低:“怎的叫她姐姐?她是什么身份且先不说,你莫要忘了,你父皇是因为什么驾崩的!”
四座一惊。
这是皇太后第一次当众说起这事,第一次毫不委婉地直至云婵的“大罪”。
莫说旁人惊得连眼都不敢抬,连霍檀的面色都有些发白。云婵阖目静了会儿神,直起身来,复又拜了下去,曼声轻语道:“既是宫人办事不仔细出了错,臣女便不扰太后了,臣女告退。”
算是为自己寻了个台阶下,众人见云婵就势起了身往外退,心中也一松,觉得这尴尬便化了。太后却是一凛,说得一字一顿且语气生硬:“哀家说了,来者是客。”
这是不打算让她下刚为自己寻的台阶了。
一众宗亲命妇默不作声地瞧着,偶有交谈也是窃窃私语,均有点担心、又有点好奇云婵会如何。
在旁人看来,她就该按皇太后说的,到那已备在门边的席上干坐到散席;如若中途皇帝来了,最好再识趣地把错处归到自己身上就好。
云婵却不这么想。
先帝驾崩的事已无可改变,皇太后对她的恨因此而起。这样凛冽的恨意,她服软……只怕就是服个千次万次,也转不了这个局。
所以何必非让自己受这等委屈。她乖乖受了,只怕不止改不了皇太后的看法,更让旁人多个笑柄。
“臣女还是先告退吧。”她抿着笑,口吻却分明也硬了几分,摆明了顶撞。
“你……”皇太后怒意强压,见云婵福身告退就欲斥责,可霍檀年方十四到底反应快些,一壁站起身一壁笑吟吟地走过去,语声清脆:“安排不周让姐姐白跑一趟……我送姐姐。”
说着胳膊一挽云婵,不由分说地就往外去了,愣是没再给皇太后说话的机会。
旁人一口气悬得更厉害了,说起来,明宁长公主是太后的亲生女儿,如今做母亲的断然容不下的人,当女儿的却有心护着、打着圆场……也是稀奇。
云婵也有点不解,随着她往外走着,听她压了音笑说:“姐姐别在意……母后生你的气,我会劝着,姐姐可别、别去皇兄那儿告状……”
云婵神色微凛,侧首看向她,摸不清她究竟什么意思。霍檀一咬嘴唇:“出去跟姐姐说。”
跨出正殿大门,已全黑的天幕下,宫灯映出的点点暖黄铺在殿前的广场上,反而衬得冬夜更凄清了些。
“皇兄和母后……愈发地不睦了。”霍檀低语着,声音幽幽的,“我也……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能少一桩事便少一桩事。姐姐的事上皇兄与母后意见向左,今日这般若传到宣室殿去,又要惹出麻烦来。”
云婵有点意外,眼眸垂下,目光却未从她面上移开,掂量着这话中有几分真假。
“毕竟皇兄……”霍檀还想在说什么,抬眸间面色一震,转而口气明快,“皇兄。”
云婵短短一惊,抬头望去,七八丈外的地方,皎月白光皑皑,月色下一人影身姿颀长,似是风流儒雅,在那一袭玄色冠服之下,又添了几分威仪。
“陛下大安。”云婵福下|身去,起身间皇帝已踱着步子走近,看看她又看看霍檀,先向霍檀道了句“生辰大吉”,转而又看向云婵,声音慵懒间含着几分探究:“该是刚开宴没多久,这是去哪儿?”
显是猜出有些不对,故而怕霍檀不说实话而索性不问霍檀。
“回端庆宫取些东西……”云婵答得很快,笑了一笑,又说,“原是……原是给明宁长公主打了个宫绦,出来得急了忘了拿,就想回去取一趟。”
理由编得急,倒是没把方才殿中的不快捅出来,皇帝却仍听得皱眉:“又不是什么着急的东西,明天再说就是了。”说罢目光一扫霍檀,显有责备,“这么冷的天,自己耐不住性子还不让别人安心参宴?”
眼看着就要把二人往回劝,云婵可是没胆子此时再见一回皇太后,霍檀亦不想二人再一起出现在席上,若不然,方才那圆场就白打了。
“可不是臣妹不懂事……”霍檀抢先辩了一句,接着停了半天才编着由头往下说,“是、是锦宁姐姐……说给皇兄也编了条宫绦,目下已搬去了端庆宫,日后再去宣室殿不方便,想着今日皇兄也来,取来正好给皇兄……”
“……”愈是出乎意料的理由愈是听不出真假,霍洹看向云婵,云婵想着脱身为上,磕磕巴巴地附和着:“是……是这样,是臣女执意要去取,明宁长公主出来送送……”
扯谎扯得十分艰难,偏生神色还要极尽自然。
☆、第5章 宫绦
锦宁长公主回端庆宫“取宫绦”的结果,自是左找右找也没能找到那两条宫绦搁在了何处,直至长乐宫散席都没再见她回去。
云婵则在端庆宫熬了大半夜未眠。
宫里的事总是小心为上。明宁长公主究竟是什么心思暂还摸不清,宫绦的事又当着皇帝的面说了,无论如何,还是备下两条为好。没人问便没人问,若来日有人问了,还是得把这谎圆过去。
就寝时天已破晓,一睡就睡到了“不省人事”的地步,全然不知其间御前宫人来了两回,见她睡着又不敢打扰、悄声离开。更不知第二回是大监潘瑜亲自来的。
宫中得脸的宫人个个人精,潘瑜得排头一个。将要进去禀话的宫人挡在外头,径自入了寝殿,一点声音也没出,四下一看,目光落在案上。
案上搁着一只四四方方的漆盒,盒中搁着两个缠好了的宫绦,一是嫩粉一是墨绿。嫩粉的那枚尚未收尾,一端的线散着,该缀上的玉佩也尚搁在一旁,显是刚做的。
潘瑜心中有了数,当即回了宣室殿中回话,原原本本地将看到的说了个尽,继而又续了一句:“陛下,云氏这是欺君呐……”
皇帝听着他禀事,自始至终都看着奏章无甚反应,听了最后一句抬了抬眼,瞟着他“哦”了一声,又继续看那奏章。
倒是看完之后,手上册子一合,起了身,也没看潘瑜,边是往外走着边是道:“去端庆宫。”
潘瑜一见,只道是要问罪去,连忙差了人跟上,自己到长乐宫去禀事,让皇太后听个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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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庆宫里,连云婵都以为皇帝是来问罪的。
宫人皆被屏退,寝殿里安静无声。皇帝端坐案前,手里把玩着那枚粉色宫绦,锦宁长公主长跪在三四丈远的地方,手指一下下绞着香囊流苏,显是心虚紧张。
这副心虚的样子弄得本不打算问罪的皇帝生生拿问罪的话开了场,话语悠悠的,和潘瑜方才在宣室殿说的那话如出一辙:“云氏,你这是欺君。”
“陛下恕罪。”云婵谢罪谢得也干脆,俯身一拜,毫无诡辩。
“你就不问问朕是怎么知道的?”皇帝淡声问她,见她羽睫一颤看向别处,轻笑又言,“朕可没往你宫里安插眼线——对你,还没那个必要。”
心底刚起的猜测被戳了个穿,云婵双颊一红,也觉自己没那个分量,低低应道:“臣女什么也未说……”
分明是自己心虚得不行,还硬要强辩这么一句显得是他心虚。皇帝一声笑,短舒了口气,语气轻松了些:“宫里明里暗里帮衬着皇太后的人不少,难得你不是。”顿了顿又说,“即便是因为没机会。”
短短一瞬,云婵当真认真思量了一下,若是皇太后没那么厌恶她、让她有机会帮着皇太后做事,她会不会。
结果是……觉得大约也不会。
“昨晚长乐宫的事,朕隐约知道一些。”皇帝淡睇着她,续说,“原以为你和明宁一起打哑谜是帮着皇太后什么,目下看来倒不是,既不是朕就不过问了。”
云婵的面色终于缓下来了些,不再那样紧张。皇帝也缓和了神色,不再多提皇太后,将话题绕回了他是怎么知道的宫绦之事上,解释得也简短:“潘瑜告了你一状。”
“潘瑜为皇太后办事?”云婵立时便听懂了,脱口而出,与皇帝目光一触又当即很想把说出去的话收回来。皇帝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会儿,凑得离案桌近了些,双手托着腮噙笑道:“不止是潘瑜,还有六尚女官、宫正女官,御前混得得脸的宫女宦官,都是——喏,你要是想让太后看你顺眼些,一会儿就可以去告诉她这些,让她知道朕同样也在监视她。”
“……”云婵一噎,倏尔觉得自己正面对着的这个男人阴险狡诈危险至极,视线无法避开地与他对视着,立即道,“不敢……禀了这些,太后未必就容得下臣女,可陛下想要臣女的命、要云家的命……太容易了。”
“想得够明白。”薄唇边的笑意深了两分又很快敛去,皇帝稍一抬手示意她起身,睇了眼案桌对面的席位让她坐,手上仍把玩着那宫绦,搁下未完成的粉色的那枚,将那绿色的拿了起来,“这个做完了?”
“是……”云婵点头应了。
他又一笑,询问得客气:“那朕收下了?”
“……”云婵短一怔。
虽则本来就是给他的,可被他这么直言一问,莫名地有些窘迫起来。默了一会儿缓了气息,
才点了两下头:“……陛下喜欢便好。”
此后安静了一阵子,好像就没什么要说的话了。云婵始终紧悬的心稍放了些,觉得既没话说,他也就该离开了吧。
在她觉出他身形稍变、准备着行礼恭送的时候,皇帝却并未起座离开,只换了个坐姿,忽地又道:“家人子的名册已经呈进宫来了。”他说着嗤笑,“生怕朕看不见她冯家送了人进来,全写在了头两页上。”
他的口吻始终没什么变化,懒懒散散的,带着几分不羁,极是放松的样子。
这样的口吻,她原是没理由觉得害怕的,却无奈他的话题转换得太快,东一句西一句的,似乎每件都不是大事,细想又全不是小事,教人安不下心来。
云婵想着,面色有些不自然了起来,羽睫轻抬,偷眼觑了觑他的神色,问得惴惴不安:“陛下干什么……告诉臣女这些?”
从方才关乎皇太后的种种到目下提起家人子的事……无论她会不会同皇太后说,那都是跟她没关系的事,他何必告诉她呢?
皇帝似乎稍稍吸了口气,噙笑打量着她,而后给了她大安:“事情在心里憋得太多太久,闷得厉害,总想找人说出来会舒服些。”他稍一停顿,“一直没找到全然信得过的人,这回算是找到了。”
……倒不如说是全然拿捏得住吧。云婵腹诽着,心里想得十分明白,二人本就不算熟悉,哪有那么容易就“全然信得过”,左不过是她没机会为皇太后办事、他想杀她皇太后也不会拦着。
所以,若说宫中分了两股势力,众人观望着“两边倒”的话……她该算是为数不多的只能往一边倒的人了,只能站在皇帝这边。
她轻咬了两下嘴唇,似在琢磨着什么。皇帝仍凝视着她,少顷,问她:“在想什么?”
“嗯……”云婵斟酌了一下轻重,如实地缓然道,“臣女在想……‘事情在心里憋得太多太久,闷得厉害’——那陛下同臣女说完了、舒服了,臣女自己心里闷得厉害了……怎么办?”
又是这副认真寻求答案的样子,和上次一样,看上去简单善良。
于是皇帝也和她一起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末了不咸不淡地道:“那朕就管不着了。”
“……”
总之自己心里舒服了,她怎样他便不管,甩手掌柜当得到位,到位得让云婵黛眉直蹙。
他带着思量的目光恰停在了她紧锁的眉心间。
嗯……说来也是不太合适。他刚拿了她编好的宫绦,又欺负她没处跟别人说、而将让自己憋闷已久的事一股脑全倒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