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中即将毕业的时候,十八岁生日的那一天,他偷偷藏了两瓶白酒,半夜把萧肃带到天台,一边喝,一边聊天。
十四岁的萧肃对他有着无条件的信任,在他的怂恿下不知不觉喝醉了,倒在他的怀里。
在那个星星和月亮都分外明媚的夜晚,方卉泽做出了一生中最后悔,也最无悔的一个决定。
他偷偷吻了萧肃。
那是他的初吻,也是他朝思暮想了无数个日夜的美梦。他在十八岁成年的午夜,终于亲到了自己最爱的人。
他又激动又害怕,又兴奋又紧张,虽然萧肃醉得一塌糊涂,连牙齿都撬不开,但他终究还是吻到了他,完成了自己十八年来最大的幻想。
方卉泽什么都没敢做,只是吮吸了萧肃的嘴唇,便害怕得放弃了。那晚他抱着萧肃在天台坐了很久,直到寒气重了,萧肃开始在睡梦中打哆嗦,他才抱着他下了楼。
那是他十八年……不,也许是他三十一年来最美的一个夜晚,那天他梦里全部都是萧肃,他梦见他们一起长大,一起毕业,一起成家……他梦见自己站在教堂里,看着姐夫萧勤执着萧肃的手,郑重其事地将他交到自己手中。
“我会爱他一辈子,保护他一辈子,哪怕他的生命只剩下一天,一小时,一分钟……”在梦里,方卉泽怀着无比虔诚的信念,对自己的姐姐说,“我会让他一直幸福,一直快乐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少年的梦纯真美好,像晶莹的肥皂泡,欢快地飘飞阳光下。
然后“啪”地一声,破了。
一周后的下午,方卉慈将方卉泽叫到书房,递给他一个文件袋,让他把里面的文件全部签了。
方卉泽打开袋子,发现里面是赴美国的留学申请。
方卉泽有一瞬间是懵逼的,呆了足有两分钟才开始结结巴巴地问为什么。
方卉慈非常平静,像往常一样柔声细气地告诉他这是为他好,萧勤病了,自己一个人撑不起这么大的家业,将来方家必须有一个知识渊博、眼界开阔的掌舵者。
家族的责任、老师的建议、现实的需要……方卉慈零零总总说了很多很多,每一个理由都冠冕堂皇,无懈可击,但方卉泽天生敏感,越听,越觉得姐姐言不由衷。
最后,他简单直接地问,真正的原因是什么。
方卉慈看了他很久,用他从来没有见过的眼神,最后,她语气悲戚地说:“阿泽,放过他吧,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他活不了多少年,让他平平静静地度过有限的人生,好吗?”
那一刻,方卉泽如五雷轰顶,手指抖得握不住笔,虚汗濡湿了额头。他鼓起所有的勇气,问:“姐,你怎么知道?”
方卉慈一瞬不瞬地看着他,说:“那晚,我上天台去给你们送大衣。”
方卉泽无地自容,像被人大庭广众之下扒光了衣服一般,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
他想象过无数次这样的场面,他害怕方卉慈骂他,骂他不知廉耻,骂他心理变态,害怕她像小时候他做错了事一样打他,用戒尺抽他的手心……
但他没想过,他的姐姐会用这样乞求的眼神看着他。
“他才十四岁,阿泽,他才刚刚知道自己命不长久。”方卉慈哭了,像个可怜无助的母亲一般哀求他,“他那么不认输的人,要有多大的绝望,才会割腕自尽?阿泽,我什么都知道,我谢谢你陪着他,开解他……但是求求你,不要再伤害他,你应该很清楚,他只是把你当舅舅,当哥哥,当亲人……”
方卉泽被她的最后一句话击溃了,是的,他很清楚,萧肃直得要命,喜欢的从来都是女孩子,看小黄漫只看纯情美少女,踢球的时候只对女粉丝耍帅……
他只是他的舅舅,是他的哥哥,是他最好的朋友。
“你不可能一直这样骗他,总有一天你会忍不住告诉他,你这样,是让他死。”方卉慈将文件袋递给他,恳求道,“签了它,去美国吧,阿泽。你才十八岁,离开阿肃,去到更广阔的世界,认识更多的人,你会发现自己现在这点情愫是多么无稽。你只是朋友太少了,相信我,你会遇上更适合你的人……男孩也好,女孩也好,姐姐都支持你,嗯?”
那个仲春的下午,阳光明媚,窗外的桃枝发了新芽,带着令人怜惜的露珠。方卉泽浑浑噩噩在文件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丢下笔,看着窗外追逐嬉戏的鸟儿,告诉自己:放弃吧,这不道德,不伦,甚至是不切实际的感情……它只会伤害所有人,伤害萧肃,伤害姐姐,伤害重病的姐夫……伤害自己。
也许姐姐说得对,换个环境,换个国家,认识更多的人,它就过去了。
初恋,注定不会长久,书里不都这么说吗?
几个月后,他像个普通的舅舅一样,告别萧肃,登上了飞往美国的航班。
“多么幼稚啊……”审讯室里,王桂玉叼着几乎燃尽的烟头,浮肿的脸上现出一抹讽刺的冷笑,“我的傻儿子,真以为那死丫头是为了他好,真以为她把他当成亲弟弟……真是……幼稚!”
她丢下烟头,搓了搓被残火灼痛的手指,摇头叹息:“人这一辈子,哪儿有那么多的爱情,今天喜欢这个,明天喜欢那个……笑话!我告诉你,人这一辈子,只有一次遇见爱情的可能!一见,就是一生,一爱,就是一辈子!无论将来遇到多少个人,那些人有多么出色,真真正正能够扎在心上的,只有一个人!”
她忽然间严肃起来,目光灼灼地说:“见一个爱一个的,都是蠢货,都是一辈子没开窍的白痴,都是被身体的欲望所驱使的牲畜,和发情的狗没有区别!真正深刻高贵的爱,是发自灵魂的,而人的灵魂,一生只能有一次的心动!”
她看着荣锐,忽然龇牙笑了:“我知道你懂,荣警官,你和我那傻儿子一样,都是天生的情种。”
王桂玉嘻嘻笑着,径自从荣锐面前取了根烟。
“嗤”一声火光中,她眯着眼睛吸气,面目在模糊的青烟中依稀显出几分温柔的秀丽:“我的儿子,像我,一爱,就是一辈子,为那个人赴汤蹈火,身坠地狱,也在所不惜。”
作者有话要说: 荣思寰:我儿花了三百万悬红找他的顾问?!
荣思寰:我儿是不是弯了?
荣思寰:这个死孩子!
第101章 s2
极端而绝望的爱, 像某种畸形的艺术品, 明明天生带着伤害、杀戮和残忍, 却有一种让人窒息的震撼。
王桂玉的爱, 方卉泽的爱, 都是如此。
墙上的时钟悄然转动,长针带着纤细的阴影掠过一个个不可逆转的刻度,嚓、嚓、嚓……
王桂玉抿了口水,一边抽烟,一边眯着眼继续讲述。
方卉泽在18岁生日之后,只身前往美国留学。
虽然他在感情上是扭曲的,阴郁的,但他完美继承了亲生父母过人的智商。石鹏和王桂玉当年在那样贫瘠的环境下都能脱颖而出, 方卉泽从小接受最好的教育,上最好的学校, 更是出类拔萃, 傲视群雄。
他同时选修两个专业,开着自己的it工作室,用父母赐予的智慧处理一切技术上的难题,用从小在方氏耳濡目染的商业头脑解决所有经营中的困难……
方卉慈不许他回国, 但从没在钱上亏待过他, 他的每一个商业计划,只要是合理合规的,方卉慈从来有求必应, 全力支持。
四年,别的留学生还在为得到一个优渥的offer而发愁,方卉泽已经有资格给别人发offer了。
2022年,方卉泽留美的第六个年头,萧勤去世,半年后,方氏夫妇撒手西归。寒冬腊月,他在姐姐的召唤下飞回国内,为父母奔丧。
离开时只有十八岁,回来已经是二十有四,方卉泽从青涩少年变成有为青年,但内心隐秘的感情却从来没有改变。
他仍旧爱着自己的外甥,无论走过多少地方,遇到多少优秀的男女……他不否认方卉慈曾经的说法,有那么一些人,确实可以遗忘过去,可以迅速从一段爱情走进另一段,但他不行,他天生没有安全感,只有从小一起长大的萧肃,才能让他放下内心所有的阴暗,毫无防备地付出所有。
葬礼过后,便是新年,春节也慢慢近了,方卉慈留他在家过年,方卉泽心里十分高兴,把它看做姐姐对自己“流放”结束的信号。当可爱的外甥女儿萧然问他,会不会再离开家的时候,他甚至说不走了,并真的考虑结束美国的生意,把公司挪回国内来。
那个冬天冷极了,但方卉泽的内心很温暖。萧肃打算明年考研,每天起早贪黑去培训班上课,他就卡着点儿地去接他,背着姐姐带他去吃小馆子,看电影,逛书城……
那时候萧肃还没有发病,虽然因为放弃锻炼而消瘦了许多,但仍旧是健康的。六年时间,他也长大了,眉眼褪去小孩儿的圆润可爱,出落得像他父亲一样英俊逼人。
方卉泽享受那种被惊艳的目光所包围的感觉,他喜欢带萧肃出去,喜欢看别人偷窥他们,窃窃私语,甚至喜欢女孩儿请他帮忙转交的小纸条。
萧肃不接受任何感情,远离所有诱惑,他明知那只是因为遗传病,但仍旧喜欢将它想象成某种承诺,想象成萧肃对自己忠贞的坚守,想象成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一生一世……一双人。
除夕夜,家宴上大家都喝了点儿酒,午夜钟声过后,方卉慈打发一对儿女回房睡觉,自己带弟弟出去给父母烧纸。
那夜没有下雪,但天冷极了,方卉泽被冷风一吹,酒劲儿上头,在花园里拦住姐姐,对她说自己想回家,再也不去美国了。
方卉慈察觉了什么,没有答应,也没有反对,在暗淡的天光下定定地看着他。
藏了六年的话在舌根底下转了好几圈,方卉泽终于说:“姐,我还是喜欢阿肃,我改不了了。”
方卉慈裹着厚厚的围巾,半个脸藏在阴影里,双眼忽然绽出一阵凛冽的寒意。方卉泽直觉事情要坏,但已经说出口的话,是再也收不回去了,只能硬着头皮说:“我必须告诉他。”
方卉慈的声音很冷,比花园里的积雪还冷:“我当你喝醉了,阿泽,这话出你的口,进我的耳,没有第三个人听见,我们就当它没说过,ok?”
方卉泽热血冲头,挡住她试图离开的脚步,说:“说过的话怎么能当没说过?姐,你把我扔到美国六年,我也想忘记,我也想像你说的那样换个人试试,但我做不到!我只爱他一个,我爱不了别人!”
“所以呢?”方卉慈道,“所以我就要纵容你,成全你,让你去毁了他吗?”
“毁了他?”方卉泽愤怒了,“我和他一起长大,我什么时候伤害过他?姐你明不明白,他都二十岁了,他需要一份感情,需要一个人亲密无间地陪伴他,保护他……”
“是你需要!”方卉慈冷酷地打断了他,“他不需要,即使需要,也不是你——他从来没有爱过你!”
方卉泽有一瞬间的窒息,但随即强硬地道:“你从没有问过,又怎么知道?姐,我们已经长大了,不是小孩子了,我们喜欢谁,不喜欢谁,你管不着!”
“我管不着?”方卉慈冷冷一笑,说,“那好,方卉泽,你来告诉我,你要怎么亲密无间地陪伴他,保护他?”
这问题方卉泽六年来曾经想过无数次,他激动地回答道:“我要和他结婚,陪他做所有他想要做的事,周游世界,去看极光,去亚马逊探险,我要找最好的医生治疗他……”
“这不是他想要的。”方卉慈再次打断了他,“你根本不了解他,你只是在自己的臆想中爱着他,把自己的幻想套在他的身上……你爱的只是你自己,你这种爱,也只能感动你自己。阿肃从来没有这种浪漫不切实际的少女梦,他比任何人都活得真实,他喜欢学校,喜欢安安稳稳地做学问,喜欢一家人在一起,和和睦睦……方卉泽,如果你对他哪怕有一分的尊重,就该明白,你最好的选择,是待在自己该待的位置,作个好舅舅。”
方卉泽如坠冰窟,这番话仿佛叩击到了他的心灵,一个他从来未曾触碰过的角落。
但也许是压抑得太久,也许是被戳中了痛点,也许只是喝多了酒,他不管不顾地叫道:“不!我不信!除非他亲口拒绝我,否则我绝对不会放弃!”
方卉慈本已转身,忽然回头,眼中寒光暴涨:“够了!方卉泽,你真当我什么都不知道吗?你在美国的合伙人文森,你们已经同居了将近一年!你连公司的原始股都偷偷给他做了转让!十年前你信誓旦旦跟我说,你永不和王桂玉来往,但这些年你偷偷摸摸见了她多少次?给了她多少钱?”
方卉泽悚然惊呆,身体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方卉慈看了一眼二楼的卧室窗户,压低声音道:“你真的是你口中那个情深义重,把阿肃放在第一位的痴情种吗?不!你心里装的东西太多了!你的生意,你的野心,你的床伴,你的生母,你的杀父之仇……这些年你断断续续在心理医生那里看病,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精神状况有多不稳定吗?”
她看着他的眼睛,说:“承认吧,方卉泽,你所谓的爱情,不过是业余生活的调剂,是精神安慰的软糖,你内心太黑暗太压抑了,所以迫不及待地想把阿肃拉下水,让他温暖你沉重的灵魂!你不是要救他,而是要救你自己!”
“不……”方卉泽整个人都混乱了,在她的逼视下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我绝不允许你用这种狭隘的,病态的爱来伤害他。”方卉慈一字一顿地说,“你说得对,你已经二十四岁了,不是十四岁,我没那么大的力气再去教养你,挽救你。我只告诉你一件事,方卉泽,离我的儿子远点,不要破坏他现有的生活,他已经够命苦了,让他在余下的日子里过得平静点,安逸点吧。”
她掉头走向台阶,又在门口站住了。门廊暖黄的灯光照在她的头上,让她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女性的坚韧:“否则,我会把十年前的那些证据,交给警方。”
方卉泽人生中唯一的表白,就这样胎死腹中,春节过后,方卉慈替他定了飞往美国的机票,再次将他送上了异国他乡的土地。
开始他的另一段流放。
“那个死丫头,可真是狠心啊!”审讯室里,王桂玉看着高窗外随风微晃的树影,啧了一声,说,“杀人诛心,她这么多年没有动过阿泽一指头,可是,那天晚上把他的心都捅碎了。”
她扶着额头,手指在眼角带过,掩饰地擦去半滴水渍,嘴角却仍旧含着讽刺的冷笑:“不过我还得谢谢她,就是她这番话,彻底把我的儿子推回了我的身边。”
荣锐冷眼看着她,问:“她说的是真的?这些年方卉泽一直和你有联系?”
“是,也不是。”王桂玉低声说,“他其实是想遵守承诺的,他一直试图作回方家的好儿子,可是谁叫他心软呢?我这个儿子,别的都像我,唯独这一点像极了他爸爸……那时候马强的案子刚闹完,我回了马王村,被婆家和亲戚们欺负得活不下去,走投无路只能悄悄去学校找他。一开始他躲着我,把方卉慈抬出来吓唬我,可是等真的见着我,听了我的遭遇,还是心软了。”
她叹了口气,取了烟盒里最后一根烟,自顾自地点上抽了起来。缭绕的青烟中,她的脸和十几年前那个憔悴愁苦的女人慢慢重合,没有浓烈的美丽,没有动人的妖娆,但眉梢眼角总含着一种楚楚可怜的轻愁,让人忍不住想要知道谁欺负了她,又能怎么才能帮到她。
“那些年我回到学校继续深造,一直是他在偷偷资助我。”王桂玉说,“但是那个傻孩子,一直惦记着自己的承诺,所以只给钱,从不见我……直到2022年春节之后,我打听到他回了国,终于找机会见了他一次。”
2023年2月,临出国之前,方卉泽单独去给父母上了一次坟。
这些年不管他和方卉慈之间怎么样,方氏夫妇一直是一心一意待他的,他预感到自己这辈子可能都回不了靖川了,所以去墓园见父母最后一面。
王桂玉就在那儿堵住了他。
母子二人已经有近十年没见了,王桂玉看着儿子肖似石鹏的模样忍不住潸然泪下。方卉泽在恐惧和绝望中度过了整整一个春节,骤然见到她,忽然有种奇怪的放松。
也许,是因为他们有着同样的秘密,而又同样被方卉慈以此而威胁吧。
那天他们破天荒聊了很久,王桂玉告诉他自己这些年艰辛的生活,方卉泽也忍不住告诉了她,自己因为萧肃而被方卉慈“流放”的真相。
王桂玉何等样人,寥寥几句,便发现自己得到了一个天大的好机会,终于可以把儿子从方家手中彻底夺回来了!
她完全站在方卉泽这一边,以爱的名义反驳了方卉慈那套说辞。她轻而易举地摸清了一个沉浸在无望之爱的年轻人的心理,借着为他出谋划策的名义,一跃成为他的知音,他的知己,他同一个战壕里的同伴!
至于战壕对面的敌人,自然就是方卉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