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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有铺天盖地的血腥气息。
  这就是他对那一夜全部的印象了。
  也是那时候太年轻了,没顾及到后面的事情,被追到断崖边的时候才知道绝望。
  本能的反应让聂秋侧身躲过了致命的一击,磨得极快的弯刀从左肩斜斜地砍下去,几乎划过了整个背部,最后堪堪停在了右侧腰际。所过之处鲜血横流,皮开肉绽,好像就差一点就能够把整个背部都削下来,劈开血肉骨骸,将人砍成两段。
  他痛得视线模糊,脚下一滑,坠了下去。
  连云山高耸入云,断崖深不见底,又无捷径能下去,那群人在悬崖边上观望了一会儿,只看得见底下黑得像张血盆大口的深渊。
  纵使是最凶恶的贼寇都感到胆寒。
  所以他们没有找下去,而是转身离开了。
  这底下这么深,人落下去肯定是活不成的。
  就连聂秋也觉得自己会死在这里,一切到此为止。
  明明背上是那么痛,痛得他眼前一片白茫茫,明明断崖的风声是那么的利,几乎要在他的身上划出口子,明明正向着深渊堕入,但是聂秋却清晰地感觉到手腕上有一丝一缕的痒意,好像有什么东西轻轻柔柔地蹭过了那块皮肤。
  是师姐留下的刀穗。
  聂秋霎时清醒过来,反手拔出饮火刀,狠狠地插入崖壁中。
  刀锋与石壁摩擦碰撞,发出刺耳的声音,溅出了零星的火花,一瞬间照亮了幽暗的崖底,也照亮了崖壁上虬枝丛生的怪木。
  聂秋感觉到有树枝划破他的皮肤,强硬地撕开了脊背上原本就很深的刀伤。
  鲜血或许在不断地流出,汗水从额上滑落,濡湿了他的眼睛。
  他的手脚发软,可还是不肯放手,紧紧地用那只颤抖的手握住了饮火刀。
  刀柄是冷的,刀身是冷的,是金属的温度,但上面却流转着火焰似的华光,浅浅的,好似也为他带来了一丝微弱的暖意。
  黑暗中,少年向深渊的更深处滑落。
  他什么也听不见,什么风声,虫鸣声,全都绕过了他。
  聂秋模模糊糊地想到,他必须得活下去。
  他是沉云阁的关门弟子,也是仅存于世的最后一个弟子了。
  若是落入了黄泉,途经三生石的时候遇见了其他人,他又怎么敢面对他们?
  细长坚硬的饮火刀嵌在石壁中,不断带着他下沉。
  最后颤颤巍巍地,喀嚓一声断成了两截。
  聂秋登时失去了缓冲的余地,直直地坠了下去。
  砸在崖底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可能都碎了,吐出一大口血来。
  清脆的声响不是他的幻听,而是他的骨头真的断了几根。
  聂秋大口大口喘息着,极力将喉头的血咽了下去。
  头顶的夜空中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只是漆黑一片,好像张巨大的帷幕。
  他匍匐着向崖壁挪去,用手肘一点点地拖着动弹不得的身体前进,最后硬生生忍着剧痛,支起身子,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口,靠在冰冷坚硬的石壁上,昏了过去。
  这只是他落入悬崖的第一天。
  后来的日子,若是晴天,他就得靠嚼那些野草野花来汲取水分。
  若是山间下了大雨,那便是最好的。
  聂秋仰着头,张口去接从空中落下的雨珠。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这山中的雨,怎么尝都有股血腥味。
  咽下去,就像饮下了血一样,火辣辣的,灼烧着腹部。
  他用雨水填饱了肚子之后,这才有心思去想其他的事情。
  这连云山的悬崖高而险,他如今落入了崖底,也不知道何时才能找到出去的路。
  这还是其次,首先得先把一身的伤养好。
  幸好聂秋正是十五六岁的年纪,身体健康,虽然伤的重,或许也有内伤,但至少他能够感觉到外伤在渐渐结痂,皮肉重新长好。
  饮火刀断成了两截,和含霜刀一起被他放在了旁边。
  至于饮火的刀鞘,在聂秋落下山崖,情急之下拔刀的时候不知道落在哪儿去了。
  他艰难地伸出手臂,轻轻用指腹摩挲着刀身的断口。
  从此之后,只剩含霜,再不饮火。
  雨下得越来越大,逐渐盖过了聂秋心中的声音。
  他不遮不掩,仰起脸,任由雨水打在他的面颊上,在眼窝处聚成一汪小池。
  聂秋原本不愿意再去回想往事,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汶五。
  那个年纪与他相仿,总喜欢找他切磋的人。
  聂秋和汶五经常切磋,有时候聂秋赢了,汶五叫他一声师兄,要是汶五赢了,就是聂秋叫他师兄,一开始还会抵赖,后来两个人渐渐混熟了之后也不生分了,该叫的就叫。
  要说他们是怎么混熟的,契机其实就在一个雨天。
  那天的雨下得很大,和今天一般大。
  原本聂秋准备出门的时候就发现天气很阴,在下细细密密的小雨,不过下得并不大,而且已经和汶五约好了,他不可能就此爽约,即使汶五不去,他也得去那儿等上一等。
  去了之后,汶五也在。
  两人都没有撑伞,汶五见他来了,手一撑就翻上了比武台。
  毕竟是切磋,聂秋也没有多言,跟着上去了。
  他们一个拔剑一个拔刀,先做好全套的礼仪,表示谦让,然后才准备动手。
  结果天上传来了一声雷鸣,一道闪电划过,大雨就哗啦啦地倾盆而下了。
  聂秋和汶五被淋了个彻底,两人愣愣地对视了一下,都看见对方浑身狼狈的模样。
  我说
  大雨中,汶五的声音听不真切。于是聂秋大声地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不避避雨吗?汶五更大声地说道,声音盖过了雷鸣,我要是淋雨淋生病了,师父会骂我的!
  聂秋莫名笑了一下,好!
  这是他们头一回正常地聊天。
  两个落汤鸡收回了武器,找了个小亭子躲雨。
  拧一下衣角,都能拧出一大滩水出来。
  躲在小亭子里,身上冷得很,上牙直撞下牙,恨不得缩成一团,又顾忌身边的人好歹也算是自己的对手,就不好意思这么做,只能绷着一张脸假装若无其事。
  结果两人一对视,这才发现对方也冷,一下子就绷不住了,双双大笑起来。
  两个男孩子之间的冰释前嫌,就只是因为这么简单的一个对视。
  笑完过后,汶五耐不住寂寞,主动打开了话匣子:你说他们会来接我们吗?
  聂秋想了想,师姐应该会来接我,师父这时候可能已经睡下了。
  唉,我师兄师姐可能都不知道我出门了。汶五一脸羡慕,我都不盼着我师父能来。
  结果先出现的果然是撑着伞的殷卿卿,她手里除了另外一把伞以外,还拿着一件厚厚的狐裘。看见了汶五之后,她明显愣了一下,大概是没想到竟然没人来接他。
  只找到两把伞,雨下得大,我就没叫师父来。殷卿卿把狐裘披在聂秋身上,给他系好,淡淡地解释道,师父去烧上了水,你回去就可以洗个热水澡。
  汶五越看越心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觉得自己的前途实在是惨淡。
  殷卿卿实在没办法忽视他,犹豫了一下,说道:要不这把伞你拿去吧。
  这么大的雨,两个人撑一把伞,肯定会有一个人淋湿的。
  汶五本来是不想接的,但是看看外头连成雨幕的大雨,还是厚着脸皮点了点头。
  他正要伸手去接的时候,雨幕中忽然又出现了一个身影。
  小五,你在吗?
  那道人影远远地喊道。
  汶五一下子就将伞推回给殷卿卿,起身大声回应道:大师兄我在这儿呢!
  腰间挂着一柄名为乱盏短剑的俊朗男子循声走了过来。他没殷卿卿那么细心周到,手里没拿别的伞,也没拿什么狐裘,但是汶五马上就高兴了起来。
  汶一先是向殷卿卿和聂秋打了个招呼,低头一看他这个小师弟,惊道:你哭了?
  呜呜呜,我还以为没人会来接我,大师兄
  汶五上气不接下气。
  汶一用手擦去他脸上的泪珠,哄道:没有的事。汶二师兄在厨房熬上了热汤,汶三师姐给你房里烧上了暖炉,汶四师兄他好像很困,现在还在睡觉。
  那师父呢?汶五的脾气一下子上来了,委屈巴巴地口出狂言。
  师父汶一明显顿了顿,回去叫师父也哄哄你。
  汶五还是怕汶云水的,脑子清醒过来,吸了吸鼻子,算了!
  他转过头,看见聂秋背过身子,肩膀耸动,就自暴自弃说道:你想笑就笑吧。
  于是聂秋真的就笑出了声。
  想到这里,淋在暴雨中,浑身上下没有哪处不疼的聂秋也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只是可惜这回没人再陪他等雨停,也没人会来接他回家了。
  第62章 、归乡
  从沉云阁到聂家, 即使是日夜兼程,至少也得花上五天的时间。
  聂秋身负重伤,又受困于崖底, 他从伤势恢复得差不多的时候就开始找出去的路,到他真正离开高耸入云的连云山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
  他在崖底时分不清时间, 只能依靠日出月落来判断日子又过去了一天。
  聂秋起先是着急,归心似箭,恨不得立刻离开这里, 回到居于皇城的聂家。
  后来发现着急也没有任何意义, 身体没办法动弹, 他就只能无所事事,在日出后看天边的朝霞,在月升后看空中的繁星,雨天时听雨, 晴天里乘凉。
  就这样,一个月的时间匆匆过去了。
  等到伤势好得差不多的时候, 他就一点点地摸索,用手掌沿着冰冷的崖壁一路摸过去, 在上面留下记号。沉云阁的竹林阵法可比这底下复杂多了, 即使再怎么不熟悉,聂秋至少也不会在这种地方迷失方向。
  且走且停, 一路沿溪流而下,才绕出了这地方。
  他途径人多的地方也忍不住旁敲侧击, 向其他人打探沉云阁的消息。
  然而沉云阁局于山中,四面阻隔,即使有外人来也只能见到竹林外守门的弟子, 一般人根本就不知道里边的情况,更别说进去了。
  寒山等人有意阻拦消息,沉云阁又较为封闭,所以过了这么长的时间,外界也半点风声都没听到,附近的居民只以为里头大概在举行比武大会一类的活动,个个忙得很,才迟迟没有露面沉云阁偶尔如此。
  没人知晓碧绿的竹海之中已经是尸横遍野。
  聂秋在茶馆坐着,垂眸听了半晌。
  他离开连云山的时候就脱下了纹有沉云阁标志的服饰,只穿了层薄薄的单衣,衣服上也尽是洗不干净的血污和泥土,甚至还有破洞。
  旁人瞧他时都只觉得这人狼狈,浑身脏兮兮的,披头散发,连脸都看不清楚。
  聂秋身上没有银两,也没什么玉佩一类的饰品抵押,浑身上下唯一值钱的东西就是那两柄刀其中一柄还断成了两截,被他拿撕下的布料裹了起来。
  所以他进这茶馆也就只是稍作歇息,向店家讨两杯水喝。
  形势越困厄,路途越遥远,他就越分得清回忆和现实。
  或许聂秋这时候还对那个远在皇城的聂家有所期待,他虽然不知道往后的日子该怎么办,沉云阁会如何,他又会如何,但是如今天下之大,他能去的地方却也只有聂家了。
  时而坐好心人的马车,时而在炎炎烈日下步行,讨水,讨食。
  摘山里的野果,嚼苦涩的草根。
  即使伤势在好转,内伤却还潜藏在身体里,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聂秋倒是想替人当打手,或者是去卖艺,怎样都行,但是那一身的伤却让他没办法再挥动刀,雨天里背脊上的伤口还会隐隐作痛,连呼吸都很困难。
  至于向聂家传信,那是更不可能的事情了。
  身为商贾大家的聂家怎么会接收来历不明的信件。
  他拉下脸面,把这辈子都没做过也没想过的事情都干了个遍。
  唯独不肯把怀中紧紧抱着的那两柄刀当出去。
  明明以往近在咫尺的距离,现在却变得这么遥远。
  聂秋就这么断断续续地朝着皇城行了一个多月的路,其间伤口开裂了很多回,有时候甚至还是过路的人将他送去医馆的,但是第二天他醒来后又会偷偷溜走。
  从沉云阁覆灭的那天到他回到皇城的这天,已经过了一个季节。
  临近隆冬,天气严寒,聂秋身上衣服单薄,受了寒,加上身上有伤,一路上感冒发烧不断,清醒的时候少,昏睡的时候多。
  他有时候觉得自己可能就到此为止了,就这么在冬天死在半路了。
  不过也不知道是不是聂秋命硬,又或者是因为沉云阁其他弟子们在暗地里庇佑,总之他还是硬撑着一口气,回到了皇城。
  临近聂府,聂秋原本毫无波澜的一颗心忽然扑通扑通狂跳了起来。
  他甚至觉得眼眶有点湿润,几个月里再没有流过的泪在眼眶里打转,迟迟没有落下。
  无论之前一路上遇过什么事情,暴雨倾盆的天气,烈日炎炎的时节,山中的豺狼虎豹,觊觎两柄长刀的盗贼,趾高气扬将他扔出大门的大户人家,将他从路边捡起带去医馆的好心人,破旧寺庙中敲木鱼的僧人目不斜视,将手里的酸馒头推给他以往的事情,聂秋想,在这一瞬间都被他扔下了。
  聂秋在门口踟蹰了一会儿,脑中闪过种种念头。
  幸好他还活着。
  沉云阁不算是后继无人。
  师父,师姐,汶五,汶一师兄,汶二师兄,汶三师姐,汶四师兄,汶云水师父
  他从贼寇的手底下逃了出来,跌入崖底,一路千难万险,种种艰辛,终于被他化解。
  聂秋想,倘若世上有灵,就叫他们看一看吧。
  他用脏兮兮的手擦了擦脸上的污泥,走上台阶,叩响了门环。
  门房打开门,警惕地从门缝中看着他,什么人?聂府现在不接客。
  我,聂秋。聂秋缓缓说道,声音有些干涩,聂家的四公子。
  那年轻的门房起先不以为然,说道:我们聂府的四公子生得仪表堂堂,凤表龙姿,好似谪仙下凡,哪是你一个叫花子能冒充的?
  聂秋着实没有气力与他辩驳,身上又确实拿不出能证明身份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