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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正与面前这个睁眼瞎的门房对峙,正巧另一个年迈些的门房小解归来,聂秋记得他的名字,便唤他过来解释。
  那人仔细瞧了瞧,一惊:四公子,你怎么是这副模样?
  年轻的门房这才变了脸色,赶紧打开门,又有些不好意思,转身去喊总管了。
  聂秋就等在门口,也不踏进去。
  这聂府他是许久没有回来看过了,里面的摆设却没有太大的变化。
  唯一奇怪的是,院内清净得很。
  总管匆匆地赶来,看见聂秋这副狼狈的模样,差点吓昏过去。
  聂秋摆了摆手,止住他后续的说教,急切地问道:父亲呢?
  老爷夫人们前些日子去灵山看雪了。总管揉了揉太阳穴,强迫自己定神,半是心疼半是担忧地追问道,四公子,发生什么
  他话才说了一半,就看见面前的人眼神冷了下来。
  似有怨恨,似有悲哀,似有愤怒,还有一丝的无奈。
  他们多久回来?
  约摸今天就回来了。
  好,聂秋默不作声地将两柄刀放在地上,盘腿坐了下来,我就在这里等。
  诶哟,小祖宗哎!总管赶紧伸手去拉他,换身衣服,去里边等吧!
  任他怎么拽,聂秋都不肯起来,总管也不敢真用上力气,想叫侍卫帮忙,视线一扫过去,那群人脑袋全都低下了,连两个门房都仰着头假装看风景。
  总管又去叫人准备吃食茶水,还准备了软垫,忙得焦头烂额,可他就是不领情。
  以往他见过二公子三公子撒气耍赖的样子,甚至连大公子大小姐的也见过,就是没见过这个被聂迟半道收养来的四公子乱发脾气的时候,印象里他大概总是温润内敛的,也不与旁人争东西,听话得很。总管自诩自己应付这种事情是有经验的,可真对上聂秋时却又没了辙,他从来没想过四公子固执起来竟然是这个模样,软硬不吃。
  聂秋全然不知总管心里想的是什么。
  他盘腿坐在地上,让两个门房把门敞开一条缝隙,就这么望着门外空荡荡的街道。
  寻常人是不敢大摇大摆从聂府门口经过的。
  他轻轻碰了碰手臂,感觉到熟悉的疼痛时才终于有了一丝真实感。
  这一等就是一个下午。
  冬日里天黑得早,很快,夜幕就将天际遮住了。
  聂秋迷迷糊糊抱着含霜刀睡了一会儿,头一点一点的,最后猛地一下沉,就醒了过来,他转过头看向两个同样跟着他一起坐在地上的门房,问道:他们回来了吗?
  年轻的那个露出了为难的神色,回四公子的话,还没有。
  总管在他身旁绕了几圈,适时开口劝道:四公子,先进去吃点东西吧。天这么晚,老爷他们怕是要等到天亮之后才回来了。
  然而聂秋只是应了一声,却动也不动一下,没了下文。
  到底是有什么事情这么要紧,非要亲自和老爷说?总管急得很,要是聂迟回来就看见这副模样,非得骂得他狗血喷头不可,四公子,身体要紧,有什么事往后再说。
  要紧,比他的命都重要。
  对他来说比世上任何一切都要重要。
  聂秋抿了抿嘴唇,并没有回答总管的话。
  他风雨兼程,从沉云阁到聂府,整整一个季节,几个月的时间,为的不是这个。
  但是他到底想要什么,聂秋自己也说不清楚。
  在听见总管那句去灵山看雪的话后,聂秋就觉得气血上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是憋着一口气,上不去也下不来,堵得胸口闷闷的疼。
  他梦里梦外都是猩红的血。
  而他的养父母和他的兄弟姐妹们,梦里梦外都是白茫茫,干干净净的雪。
  聂秋想,他其实不是在和谁赌气较劲,他只是对自己失望透顶。
  他垂下头去,用含霜刀撑着身子,有点想哭,眼眶里却没有流出任何东西。
  所有东西都逐渐离他而去,现在就连痛哭都做不到了。
  聂秋席地而坐,冰冷的地面让他整个身子都冷了起来,然而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望向天空中孤寒的一轮明月,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个人身处在世上,茕茕孑立,无依无靠。
  半夜的时候,聂迟一行人总算是回来了。
  听说是因为二公子有些咳,就快马加鞭赶回来了。
  连年轻的那个门房都有些激动,轻轻拍了拍聂秋,把他叫醒,老爷回来了!
  他原想说,四公子,你该起来了,地上容易着凉。
  结果看见聂秋抬起头的时候眼睛亮亮的,像是漆黑夜空中零星的几点繁星。
  他不好意思打断那种莫名的气氛,就搭了把手,把聂秋扶了起来。
  四公子浑身狼狈,身上的衣裳破破烂烂,披头散发,就余那双桃花眼,瞧着水光潋滟,现在正直勾勾地盯着最前头的聂迟,父亲,我
  聂迟前头的侍卫谨慎地将提灯移了过来,照亮了前方的台阶,也照亮了站在门口的聂秋。
  聂家家主终于看清楚面前的人,眉头一皱,问道:你这副模样像什么?
  小门房眼睁睁地看见那双眼睛里的光亮一下子暗了下去。
  四公子的喉结轻轻地上下滚动,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却又半天都说不出一个字。
  去收拾一下,聂迟斥责道,我以往教给你的礼数都在沉云阁忘得一干二净了吗?
  聂秋没有吭声。
  总管觉得形势不妙,本想递个台阶给聂秋,让他顺势下了,恰在此时,五公子手里的蹴鞠正好从他手里掉了下来,滚到聂秋的脚底下,弹了起来,砸在他右腿上。
  五公子年纪还小,全然没察觉气氛哪里不对,下意识就追着球跑了过去。
  他猛地撞到聂秋怀里,先是闻到一股腥甜的陌生气息,抬头一看竟然吓得哭了。
  那双黑不见底的眼睛比灵山上的雪更冷,毫无生气。
  是只剩下了死水一潭,连食人腐肉的寒鸦都不会在此多做停留。
  聂秋伸手拨开他,强忍住胸口处伤口撕裂的疼痛,拿起含霜饮火,迈出了聂家的大门,从聂迟等人身侧经过,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他的身形摇摇晃晃的,步子却很坚定。
  然而那具脆弱的身体终究是经不起这般长时间的折磨。
  走了两步,便猝然倒地,昏了过去。
  第63章 、浮尘
  这一倒, 就是整整三天。
  梦中有形形色色的人,都与他擦肩而过,视线不在他身上停留哪怕一分一秒的时间。
  聂秋睁开眼睛。
  身上是干净的衣服, 身下是他卧房床上的柔软垫子,轻飘飘的,就像一团棉花。
  他张了张口, 嗓子疼得不行,勉强发出个音节都是嘶哑低沉的。
  侍女赶紧端了杯温热的水过来,抵在聂秋唇边让他喝了两口。
  这三天他断断续续地发烧, 聂府上下忙得不可开交, 侍女刚出门换了盆水, 进来就发现他浑身又烫了起来,即使在梦中呼吸也变得急促,额上流汗,很不舒服的模样。
  就算是他现在清醒过来, 身体也是酸痛无力,动也动不了。
  外边的落雪簌簌, 似乎是很冷,卧房内却有暖炉, 驱散了冬日的寒凉。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浅淡悠长的香气, 是安神香。
  侍女凑过来擦了擦聂秋额上的汗,柔声说道:我去叫老爷他们来。
  聂秋斜过眼睛轻轻睨了她一眼, 摇了摇头。
  可老爷说了只要聂秋醒来就立刻告诉他。侍女刚露出了点为难的神情,就听见面前的四公子哑着声音说道:和我讲讲这几天的事情。
  在聂家已经呆了有五六个年头的侍女想了片刻。
  四公子, 你当时突然昏过去的时候,大家都吓坏了。老爷马上叫人将你抬进去,然后唤郎中过来看看你的病她顿了顿, 不知道当说是不当说,你身上的伤太多了,特别是背后的刀伤,深可见骨,衣服和血肉都黏在了一起,我们只能剪开你的衣服。郎中说你身上有好几处骨折,内伤也重,主要是拖得太久了,伤了元气,估计会落下病根,只能慢慢地养。他说这话的时候,老爷的脸色都是铁青的。
  其间老爷和夫人来看了好几次,后来四公子的烧慢慢地退了之后,老爷才回书房夫人去置办了一些新衣,全都放在柜子里呢。
  侍女说着说着,又想起另外一回事来,老爷怕你喝不惯苦药,还特地去叫人买了蜜饯,味道甜不腻口,四公子等会儿喝药的时候可以尝一尝。
  聂秋嘴唇动了动,好像说了句什么话。
  什么?侍女没有听清。
  我不喜欢吃甜的。聂秋的声音嘶哑低沉,他说话时嗓子似乎还在痛,即使这样也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把这句话完整地说了出来,扔了。
  侍女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半晌才说了个是。
  那四公子想要什么,我唤人去买。
  聂秋缓缓地吸了一口气,将空气中浓郁的安神香气息连同房外的落雪气息都吸进了鼻腔中,然后说道:没有。我什么都不想要。
  他不想再说话了,侧过头闭上了眼睛。
  重新沉入昏沉的梦境之中。
  郎中确实没有说错,聂秋的身子就这么落下了病根。
  即使是病好之后的大半年内,只要他的情绪稍有激动,就会忍不住俯下身干咳起来,牵动着五脏六腑,闷闷地疼。冬天里只要一落雪,膝盖处曾断过骨的地方就会隐隐作痛,疼得厉害的时候连路都走不动,只能抱着暖炉,穿着厚厚的狐裘坐在门口看雪。
  也就是这一年的时间里,聂秋的情绪渐渐地内敛,最后变得有些沉默。
  他没办法生气,连太高兴也不行,偶尔要见客的时候就挂上那张他惯用的脸,嘴角处噙着点笑意,然而眼底里却是笑意全无,心里头连半点感觉也没有。
  仿佛有看不见的东西,将他与尘世隔绝开来。
  只有想到沉云阁的时候,聂秋才能感觉到一丝丝的鲜活。
  然而他现在身体虚弱,用药浸着,金贵得很,别说练武了,连刀也许久没有挥动过,最多就只有在外头下大雨的时候点起一盏灯,在昏黄的灯光下看着那柄含霜刀,细细地磨过几遍,却也舍不得就这么收回鞘中,索性把断刀饮火也拿了过来,放在身侧。
  饮火刀上系着纹有卿字的刀穗。
  含霜刀上系着纹有秋字的刀穗。
  有时候忘记了放回刀鞘中,就这么躺在两柄刀旁边睡着了。
  清晨醒转过来,铮亮的刀口对着他,聂秋也不觉得害怕,反而用手肘撑着身体,侧身轻轻地抚摸这两柄刀的刀身,看上面冷冷热热的华光慢慢地移到自己手上。
  也就只有这个时候,他才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是在沉云阁习武的弟子,该是行走江湖的侠客,而不是窝在聂家的娇贵小公子。
  时间过得太久了。
  但背上的那道深深的刀伤,却永远在那里了。
  聂秋没有回过沉云阁,一来是不敢回去,似乎只要他不回去,沉云阁的弟子们就还好好地活在那片竹海背后;二来是不必回去,他现在这副身体经不起长途跋涉,又虚弱的很,回去也只是干看着,而且他并不想将聂家的侍从也带进去。
  他知道寒山现在在什么地方,也知道那些黑衣人的身份。
  他们是贼寇,挂着中立的牌坊,加入了一个小门派,像猛兽一样藏在林中。
  知道归知道,但是聂秋现在什么也做不到,他没有底牌,也没什么地位。
  虽然聂家是赫赫有名的商贾之家,但是与正道各大门派的联系并不密切,倒不如说是基本上没有接触,只有情况特殊的时候才会见上一面。
  更何况聂秋现在也只是聂家的四公子,他要瞒着聂迟做什么事情,得先掂量掂量自己的价值,再向别人开口。
  而聂迟并没有将他培养成家主的意思,所有人也都看得出来。
  也就是说,聂秋这个人在其他人的眼里是毫无价值的。
  他拉拢不了任何势力。
  但是聂秋不着急,他有的是时间等。
  等身体好转,等寒山放下警惕。
  唯一有些愧疚的是没办法早点向师父他们交代了。
  话虽如此,聂秋该要的还是得去取。他年纪小,现在身体又不好,所以聂迟还没想过要分他些什么东西,但是聂秋既然提了,聂迟本来也是有意让他经商,就让他自己选。皇城附近的地头肯定是不行了,他想要,聂迟也不会给,所以聂秋保守起见,选了稍远一点的北部商队,虽然比不上聂家其他人所接管的区域,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聊胜于无。
  见他对经商有兴趣,聂迟也不阻拦,倒还觉得有些欣慰。
  更何况聂家底子摆在那里,目前而言他再怎么胡来,也不会对聂家造成多大的损失。
  不过聂秋从小学习经商之道,又耳濡目染,虽然做得算不上有多好,但好歹是四平八稳,比他头上的那三个哥哥刚开始着手的时候要来得靠谱多了。
  契机是在两年后,皇帝出行时。
  按理说,凡是有点名头的人都受邀而去了,聂家自然也不例外。
  那么多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聂秋自认为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从旁人来看顶多是有点姿色,可这里面长得好看的人多了去了,根本轮不着他但那个年迈的老者手一伸就把他给拉住了,聂秋本来下意识地要躲开,瞧见来人之后又硬生生地忍住了。
  是当朝的大祭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
  聂秋起先是以为他认错人了。朝廷虽然邀请了商人,却也不代表皇帝心里头就真的认可这些掠走他小半国库的人,他们也没理由来拉拢自己一个聂家的养子。
  于是聂秋恭恭敬敬问道:大祭司,有什么事吗?
  老祭司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也不同他废话,直接说道:就是你了。
  聂秋正疑惑着,就见老祭司转身离去,附身在皇帝耳边说了两句话。
  皇帝听罢,抬起眼睛,神色不明地看了过来。
  聂秋被那视线刺了刺,一时间还觉得有些毛骨悚然,却也没有移开视线。
  然后他看见皇帝的嘴唇动了动,说了个字,好。
  第二天,是身为五皇子的戚潜渊带着人亲自拜访的聂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