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手,食指收拢,四指朝向聂秋袖中安安静静的那一方铜铃,下了定音
虽然我从未见过青家的人,以后也没有机会见到,但是,聂公子,你是见过的。
无论聂秋对此事震惊与否,这都不是田挽烟此行的目的,所以她没有观察聂秋的表情,也没有等他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启唇说了下去:步家驱使魂灵,对于青家来说,是最合适的栖身之地,他们宁愿不去投胎转世,宁愿忽视以后可能会恶化的形势,也要守住记忆。
他们成功了,也失败了。
就算我不了解步家的术法,也知晓魂灵滞留世间太久,会渐渐忘却前尘,变得疯狂而嗜血,最终完全失去心智。所以,你现在去问他们是否有此事,他们多半也是答不出来的,因为他们已经不记得那些东西了,唯一记得的就只有使符箓的方法。
如果你发觉步家所驱使的魂灵与其他魂灵有所不同,那是很正常的事情,人死后带不走任何东西,但是他们却偏偏带走了记忆,将那些精妙的术法镌刻在了灵魂之中。
田挽烟似乎是说得累了,向后仰去,靠在椅背上慢悠悠地喝了一口温热的茶水。
在步家中,到底是步家的血脉去选择鬼魂,还是那些鬼魂选择了他们。这个问题,我现在可以明明白白地回答你了。是那些鬼魂选择了步家的血脉,是青家选择了步家。
聂秋怔愣了许久,不知道该对这群疯狂的人,对疯狂的真相做出何种反应。
随即,他感觉到手腕上的铜铃颤动了一下,锁链不断搅动的声音响起,尖锐刺耳。
紧接着,是莫名的笑声,肆意,痛快,癫狂,不求理解,灌入他的耳蜗中,吵闹至极。
红鬼在狂笑,莲鬼的笑声又轻又冷,虚耗却一言不发,仿佛是默认了田挽烟的说法。
是青家选择了步家,庇步家百年无虞,也令步家毁于一旦。
第168章 、抉择
田挽烟说, 即使是问青家人是否有此事,他们多半也是答不出来的。
所以,铜铃中的魂灵只是笑, 并不开口搭腔,不知道是因为听到了熟悉的字眼而产生了反应,还是毫无意义的、突如其来的大笑总之, 聂秋认为是前者。
哗的一声,是清脆的扇响,虚耗展开手中折扇, 将癫狂的笑声阻隔在铜铃中。
我以为你对这些早就掩埋在历史中的真相没有兴趣。
它如此说道, 过去了太久了, 时间隔得太远了,究竟谁对谁错也说不清了,这世上的黑白本就没有区别,后世若要盖棺定论, 也不该由外人来妄加猜测。
步尘容命红莲双鬼追随我时,她说了这么一句话。聂秋敛眸, 端起茶杯假意饮了一口,在心中暗暗说道, 她说, 再过十年,这些魂灵的赎罪结束后, 就可以转世投胎去了。
所以他一直以为这些厉鬼不过是步家先祖在外游历时抓回来的罢了。
这个十年,是因为身为家主的步倾山逐渐感觉到情况不对劲, 镇宅的铜铃破碎,恶鬼的侵蚀比想象中还要严重,所以他打算另寻他法, 再过十年就放这些魂灵离开。
但是他没有机会这么做了。
实际上,只有历代家主才知晓青家的事情。从来没人告诉过尘容,她也就一直被蒙在鼓里,不是她故意欺骗你,而是因为她自己都不知晓事情的真相。所以,尘容才能毫无顾忌地将青家的魂灵束缚在步家。虚耗缓缓说道,除非有必要,我向来不会插手干预步家之事,也不会多言。至于告不告诉她,这是你的选择了。
从虚耗的口中,聂秋才得知了步家那些陈旧古老的仪式。
步家的弟子到了一定年纪后,在祠堂中跪拜先祖,将刻有自己名字的铜铃奉上灵台,当夜沐浴净身,在普通的厢房内一觉睡到早上,第二天再去寻,就会发现铜铃挂在了矮楼上。
然后,应当取下铜铃,在门外磕头跪拜,燃香,奉酒食,过一日后才能搬进去住。
至于二三层到底关着什么样子的魂灵,在招出之前,他们是不知晓的。
除家主以外,其余的步家人一直以为这只是对祖先的崇敬,对古旧礼仪的尊重,就连步尘容也不例外,这个仪式已经刻在了他们的骨子里,从孩童到老者,皆无一人怀疑过。
但虚耗是很清楚的,铜铃是由青家的魂灵挑选的,他们向来无拘无束,挑谁选谁都是凭自己的偏好,或者是一时的心情。居住在二层的魂灵是普通的弟子,而居住在三层的魂灵则是长老那类级别的,所以到底选谁作为效忠之人,基本上是由三层的魂灵下决定。
下了决定之后,当夜便将铜铃取走,挂在自己的矮楼上,算是对步家弟子的提示。
之后,步家弟子的跪拜、燃香、奉酒食,都是对青家人的供奉,更能说是一种契约。
就以步尘渊来举例,聂秋从一开始就觉得莲鬼的脾性有些像他,事实上,其实是步尘渊的脾性像莲鬼,所以莲鬼才会选中他,取走他的铜铃,静候他成为矮楼的新主人。
它合上眼睛之时,是普渡众生的神佛,睁开眼睛之时,是堕入炼狱中的恶鬼。
亦正亦邪,一念从善,一念从恶,一念而成佛,一念而成魔,步尘渊和它确实很像。
聂秋心下做了决定,抬眼的时候便发现田挽烟正一声不吭地打量着他,见他回过神来,方才开口说道:聂公子已经问过了吧,他们是不是忘却了前尘往事?
田挽烟以为他是在和铜铃内的红莲双鬼进行交流,这也是很正常的想法。
毕竟,谁能想得到步家家纹上的恶鬼虚耗是真实存在的呢?
如果田家的家纹白泽显灵,又或者是青家的家纹烛龙显灵,她应该会觉得荒谬至极。
于是聂秋只是点了点头。他回应得含糊不清,田挽烟当然就依照自己的念头想了下去。
我的饵已经抛出来了,不知道聂公子愿不愿意上钩呢?田挽烟用手托着脸颊,从容自若,眼神幽幽,毫不担心聂秋会说出拒绝的话,我想,聂公子好像对我叔父很感兴趣,和聂家决裂之后,没有途径寻到田家的踪迹,这个麻烦大概让聂公子困扰了很久吧。
她说得不错,他确实很想找到当初那个为自己算上那惊世一卦的田家人。
聂秋想,他好像找不到理由能够说服自己拒绝,但是昆仑的事情就悬在那里,即使从田挽烟口中听了这么多有用的消息,他仍然是没办法轻易答应下来。
而且,他也不能让田挽烟去推算昆仑之行是否有危险,因为算卦这件事本身就很危险。
每当聂家的子嗣满五岁,田家人都会出山,前往聂家,替聂家后人算上一卦。田挽烟趁热打铁,继续说道,就算是聂家家主,聂迟,也没有掌握任何和田家来往的方式。聂公子,但是我可以在其中牵线搭桥,为你提供见到我叔父的机会。
她好像是个捕猎者,虎视眈眈,满怀自信地抛出诱饵,就等着猎物往陷阱里跳。
这就是她手握的最后一张,也是最有效的底牌了。
聂秋悠悠地,深吸了一口气,颇为无奈:田姑娘,我确实被你的话说动了,我想,如果我之后没有要必须做的事情,我肯定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吧。
我很想现在就答应你,不过,我还是得先回去和我们教主商量一下。
田挽烟听罢,轻轻哼了一声,唇边绽开了一抹笑意,脸颊上的梨涡也显了出来,她抬起下巴,将手指抵在下颚处,垂下略显锋利的眉眼瞧他,说道:不是教主,是内人吧?
她顺手从竹筒中抽出一根筷子,在手指间把玩,忽略了聂秋脸上那一丝被窥破的赧然,不再逼他现在就给出答案,反而说道:没关系,他会同意的。
方岐生肯定会答应下来,因为踌躇的一方是他自己啊。
聂秋虽然是这么想的,却还是想要从田挽烟那里讨得原因:为什么?
因为,万物皆有回音,他也该做出选择了。
田挽烟搁下手中的木筷,神情淡然,如此答道。
如果身处玄武分门的方岐生知晓田挽烟说的这番话,肯定会认可她的说法。
他现在确实是身处进退两难之际,两条路明晃晃地摆在他面前,就等他做出抉择。
至于它们会带来怎样的后果,线索太少,方岐生实在是想不出来。
玄武在一旁静候,双手抱胸,闭目养神,整个身子几乎融于阴影之中,毫无声息。
方岐生闭了闭眼睛,皱起眉头,将手中的信展开,重新看了一遍,好像是要将那上面的每一个字眼都刻入脑海中,又好像是不肯相信自己所理解到的内容,非要再确认一次不可。
这是时隔多日后,玄武门从黄盛那边带回来的信。
黄盛的字迹和他本人不同,整齐端正,撇是撇,捺是捺,措辞没有任何修饰,简单干脆,让人一眼看过去就知道他到底写的是什么,想要表达的又是什么。
他向来不喜欢那种无意义的寒暄,对必要的礼仪也不屑一顾,开头就直接进入了正题。
你是觉得我一定会出事还是怎么着?
很不客气,很狼心狗肺。
紧接着的一句是
我不知道你到底从张双璧那里听说了什么,昆仑?这种骗小孩的东西你也信?
总之,只要确定常锦煜确实是来过这里就够了,至少这说明了我不是白跑一趟。
第一次看到这里的时候,方岐生还觉得黄盛这个不省心的烂人完全就没有搞清楚事情的严重性,毕竟,他不知道聂秋身上发生的种种异象,当然也不会相信那些神话传说。
好歹人没出事,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方岐生是这么想的。
然而,当他继续往下读的时候,神情却越来越凝重,笼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
我虽然没找到关于常锦煜的线索,和这些奇怪的村民相处时,却发现了一些别的东西。
黄盛的字迹在这里变得稍显潦草,或许是因为焦躁,又或许是发现意料之外的发现让他感到不安,总之,方岐生能够明显察觉到黄盛的情绪有所变化,是不好的那方面,隐隐透着股不详的预感,牵动着他的情绪也变得焦躁起来,仿佛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大事一般。
他压抑住那种突如其来的烦躁,深吸了一口气,停顿片刻,才继续读了下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句明明白白的质问。
你真的了解过聂秋吗?
然后是接二连三的质问,劈头盖脸,如潮水一般汹涌而至,不给人喘息的余地。
你只知道他是聂家收养而来的,在聂家养子这层身份之前,他又是什么身份,有什么背景,双亲是谁,又为何被遗弃,你对此一无所知,也从来没有怀疑过。
方岐生,虽然我很不想承认,但是你确实是个不该被感情冲昏了头脑的人。
这一段质问的话,方岐生翻来覆去地读,只读出了一种答案来。
黄盛在怀疑聂秋。而他为何怀疑聂秋,他到底看到了什么东西,方岐生无法想象。
他不喜欢写信,写字这种麻烦事对于黄盛来说就是煎熬,他却难得写了这么多话,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劝说方岐生,劝他不要盲目相信聂秋,劝他
我知道你接下来会来找我。
如果你真的有脑子,就别告诉聂秋,一个人过来。
黄盛也不说别的话,只拿这句话当作结尾,一锤定音,震彻心扉。
分明就是要逼着方岐生做出选择。
第169章 、登云
聂秋与田挽烟分别之后, 满怀心事地回到了镇峨府。
令他感到意外的是,方岐生并不在府中,聂秋暗自揣测, 他应该是去玄武门了。
这一等就是整个下午,直至夜幕低垂,繁星如昼, 方岐生仍然没有回来。
聂秋腾出了时间,闲来无事,就趁此机会给萧雪扬回了封信, 大致写了写他和方岐生的近况, 和她讲讲遇到的那些趣事, 对那场预言般的梦境只搪塞地回了句确实当不得真,最后又嘱咐两句,说天气寒凉,山中应该更甚, 让她多保重身体如此便搁了笔。
估计着时间也差不多了,聂秋去堂中用膳后, 张双璧照旧约了他散心。
经过几日的相处,这位镇峨王已经不再像一开始那样冷淡又寡言, 相反, 他的形象其实更贴近一个固执的、护短的长辈,通情达理, 习惯将所有的麻烦事都揽到自己身上。
府中的人都知晓书房的烛灯是熄得最晚的,其次是棋阁的烛灯。
张双璧平日里很少能抽出空来, 所以每次都挑在饭后,用这短暂的空闲和聂秋交谈。
他不止一次表露过想要去沉云阁祭奠常灯和汶云水的想法,却因为镇峨府的公务繁忙, 难以脱身,这件事情就一搁再搁,也不知道多久才能够实现。
最近来府上找你们两个的人很多。张双璧说道,我想,你们应该也快离开了吧。
相遇,分别,重逢,再分别,再重逢,世间万物大抵都是如此。
聂秋想,连他都已经习惯了道别的场景,想来张双璧经历的离别应当比他更多。
见他默认,张双璧并不意外。
常锦煜的事情无异于一场豪赌。张双璧轻轻说道,微风拂面,这夜并不寒冷,连晚风都带着股柔和的气息,宛如缱绻的温言软语,已经过去了好几年,他是死是活还不能下定论,我当然是愿意相信他还活着,也希望能够找到他。
只不过,如果换回他的代价是你和方岐生,那我就不会去赌。
张双璧并没有端着长辈的架子,他的语气很平和,不是要逼聂秋和方岐生改变主意,也不是斥责他们的决定,仅仅只是想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孰是孰非都交由聂秋来判断。
虽然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拒绝我的帮助,这其中到底有什么不能明说的缘由,既然你们不愿意多说,那我也不会多问。他斜过视线,和聂秋对视,先辈犯下的错,不该由你们这些后继者来承担,所以,我希望你和方岐生能够明白,即使没有找到常锦煜
无论如何,保全性命,活着回来。张双璧忽然抬手按在聂秋的头顶,很轻缓地揉了揉,有点像常灯一贯喜欢做的动作,是长辈殷切的担忧,知道了吗?
您这是提前将临别的嘱咐说了出来吗?聂秋笑着点点头,我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