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得倒好听,难道他就不能带我走吗?
田挽烟望见陆淮燃眼底的神色,话在嘴边打了几个转,又被她咽了回去。
覃瑢翀连他们二人都不打算带上,更别说带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了。
他到底是要去见什么人?田挽烟莫名感到了烦躁,一种比之前还要强烈的预感在她心中浮现,像根楔子,死死地钉在她的心口,让她没办法轻易忽视它的存在。
我今天非要从他口中讨到个说法才肯死心。
田挽烟将鬓间的碎发捋到耳后,闭了闭眼,终究是不打算松口。
像个愚蠢的,胡搅蛮缠的,犹如飞蛾扑火一般的痴情人。
她说完,迈开了脚步,越过陆淮燃和沈初瓶,向覃府内走去。
第176章 、莲池
不论覃府有多大, 只要在这覃府之中,田挽烟就有自信找到覃瑢翀。
陆淮燃和沈初瓶眼睁睁见她进去了,又被下令不能动武, 只能在旁边干看着。
其实,不止是这府内的莺莺燕燕不知晓覃瑢翀的这番举动到底有何用意,就连他们这两个跟随覃瑢翀多年的人都不知道, 所以说句实话,他们也很好奇。
哎,是田姐姐。
府内那些茫然无措的姑娘们一看到田挽烟就安静了下来, 纷纷屈膝行礼, 然后踏着小碎步, 像燕子归巢似的,涌到她面前,七嘴八舌地问:田姐姐,你向来最得宠, 知不知道公子为何突然要将我们遣走?不如不如你再劝劝他吧,你的话公子从来都放在心上的。
田挽烟本来就心烦意乱, 她们不断地抛出一个又一个问题,她就更觉得焦躁, 抬手止住这些小姑娘们的话, 说道:我现在就是要去找公子,你们的问题我暂时不能回答。不过, 各位也了解公子,你们大可放心, 即使是离开覃府,公子也已经为你们找好了去处。
于是她们只好垂头丧气地退了回去,让出了一条道来。
覃瑢翀在这种时候会呆在哪里?他在想什么, 正在做什么?
田挽烟从来来往往的侍女杂役之间穿过去,踏过石块堆砌的小道,在心中质问自己。
如果她是覃瑢翀,在这种混乱喧闹的场面中悄然退场后,会去往何处求得短暂的清闲?
答案不言而喻,她实在是太了解覃瑢翀了,了解到连她自己都感到痛恨。
覃府内种满了莲花,大大小小,开遍了整个水塘,花瓣是浅淡的粉色,茎叶是盎然的绿色,中通外直,不蔓不枝,偶有风吹过,带起千万缕柔柔的清香,沁人心脾。
明明种了很多,覃瑢翀却偏爱后院的那几朵,静静地伫立在不大的水缸中,沉默羞怯。
或许连他都不知道,他看莲花的时候,眼中总会浮动着对过往的追忆。
而覃瑢翀的过往,田挽烟是不知道的,就如同他不知道她的过往。
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传来,覃瑢翀并不意外,将视线从水缸中的莲花上挪开,手指微动,合上手中的折扇,侧过脸,斜斜地看了过来,眼神,表情,温和得找不到半点破绽。
然而,就是他这样的反应,却使得田挽烟心中的不安几乎要将她压垮。
覃瑢翀看她的眼神就和以前一样,好像什么也没发生,又好像什么都已经结束了。
月华。他轻轻唤道,笑着,你来了。
所以,陆公子和沈先生的说辞确实是从你那里听来的。田挽烟忽然深深地、缓慢地吸进一口气,带着点颤,她觉察到这或许是她和覃瑢翀最后一次交谈,从她出现的那一刻起,一切都定下了结局,可她却无力挽回,也并不后悔,你真的要离开霞雁城了?
我将我所有的时光都在霞雁城中挥霍殆尽,尘埃落定,我也该出去走一走了。覃瑢翀的语气有种自嘲般的笑意,毕竟,我年纪也不小了,总不可能一辈子老死在这里。
为什么,不带我走呢?
你知道的,只要你开口,我怎么会拒绝呢?
田挽烟深深地凝视着覃瑢翀,有千言万语想说,又有千言万语说不出口。
那些挽留的话,到了唇边,只化作了一句话。
是你的意中人?她问,你要去见的,是你的意中人?
覃瑢翀怔了怔,喟叹一声,你果然还是太了解我了。
这么多年来,她都没有来霞雁城见你一面。田挽烟感觉喉咙开始发疼,她强忍着反胃感,一字一顿地说着,不像是要将覃瑢翀剖开,更像是要将自己剖开,只是这么一个薄情的女子罢了,值得你抛下一切去见她吗?覃瑢翀,你放不下的,到底是她还是那段过往?
或许我想要的只是一个答案。他语气柔缓,抱歉,我占用了你最好的年华。
我以为,这几年里,我至少在你心中占据了一席之地。
如果可以,我不想放你走。覃瑢翀将田挽烟头上的那片落叶取了下来,说道,但这就太自私了,月华,我考虑了很久,除了那个人以外,其他人都不行了。
他继续说了下去,像一把锋利冰冷的刀刃,将血肉都剖开,露出里面的内脏。
我想说,我是真的很喜欢你。覃瑢翀的咬字很轻,很慢,让她一字一字听得清楚,然而,我已经将我所有孤注一掷的勇气和莽撞,所有年少时光里隐秘琐碎的心动,所有谎话和真话,所有热烈和沉默,无论是喜爱还是痛恨,都已经给了另一个人。
我倾心于你,但是我会冷静地思考这对你会不会造成什么影响,又觉得这种喜爱也没有必要说出口,这种感觉,就好像我已经丧失了勇气,丧失了心动的权利。
他苦笑了一下,然后我就很清楚地意识到,我再也不会像喜欢那个人一样喜欢别人了。
那么热烈地喜欢过一个人,之后的所有色彩都显得暗淡,麻烦,而且沉重我甚至已经觉得疲倦了。覃瑢翀摊开手掌,只是一阵呼吸般轻的微风拂过,落叶就晃晃悠悠地飘了下去,落在地上,这样对你不公平,月华,你年纪还小,不应该再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田挽烟扣住他的手腕,像是堵了一口气般的,眼神晦涩,问: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覃瑢翀垂眼看向田挽烟的手,想了想,说道:像是一只在密林中迷失了方向的鹿,偶然闯入了人间,如同昙花一瞬,很快又退了回去,隐于层层叠叠的林中,消失不见。
听起来和那位聂公子很像。
所以,这就是覃瑢翀那时候非要让陆淮燃将人带到归莲舫让他见见的缘故吗?
田挽烟本来是这么想的,却又在看见覃瑢翀的眼神时恍然明白了什么。
他从来就没有试图从别人身上找那个人的影子,也没办法从别人身上找到那个人的影子。
这不就好像,她输得彻彻底底了吗,输给了一个未曾谋面的陌生人。
她怎么可能甘心,她如何才能甘心。
覃瑢翀到现在都不知道她的名字,到现在都没有唤过她一声田挽烟。
如果覃瑢翀知道她是田家人,他应该会记恨她吧,田挽烟想,记恨她的隐瞒,记恨她的不作为,记恨她只是隔岸观火,留他一人在那片梦魇般的湖面上久久地等待。
她其实是算过的,但是卦象实在太奇怪,头一天算出来是无果,过了几天又有了答案。
就好像这世间在那短短的几天之内发生了变化,时光回溯,一切又从头开始。
田挽烟觉得可能是因为她许久没有用过卜卦之术,手生,出现错误也是难免的,又或者是因为重卦不卜的规矩总之,她希望是后者,却不想给覃瑢翀虚无缥缈的答案。
所以她什么都没说,冥冥中也算是遵守了田家缄默的规矩。
这些东西,覃瑢翀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了。
田挽烟沉默了半晌,忽然说道:不能带我一起走吗?我不是胡搅蛮缠之人,你就当我是同路的友人即可,覃瑢翀,就像你认为我不可能理解你一样,我认为你也不可能理解我,我是非要亲眼看到,非要撕心裂肺的痛,才会彻底死心,你连这点请求也没办法满足吗?
覃瑢翀显得很为难,叹着气说道:在那之前,我先要去见聂护法和方教主。
我可以留在客栈等你。田挽烟已经等了太久了,也不差这点时间,她加重了语气,又说了一遍,等你见到你的意中人,我只远远地看上一眼,马上就会离开,头也不回,此后也不会再和你相见,从此分道扬镳,各自安好。就当是为我饯别也好,不行吗?
她太决绝,措辞太激烈,语气又透露一股难掩的失落,让覃瑢翀说不出拒绝的话。
明知道是飞蛾扑火,却还是心甘情愿地接受粉身碎骨的结局,是愚蠢吗?
覃瑢翀无法作出判断,因为,那句不能带我一起走吗,是他二十多年前就没能说出口的一句话,时至今日仍然徘徊在他深沉的梦中,永无消散之日。
抛下一切,近乎卑微,到底是怎样的勇气和莽撞才能叫这个骄傲的人说出口的啊。
他甚至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念头,如果自己说出拒绝的话,就像是折断了她的脊梁一般。
覃瑢翀的喉结轻轻滚了滚,终究没能拒绝田挽烟的请求,说了个好字,然后翻过手腕,将手从她的指间抽出来,其实,我不能肯定能不能见到,因为我直到现在都还没有收到回信,如果我是满怀期待地去了,失魂落魄、浑身狼狈地走,还望你对我说几句劝慰的话。
我会笑你的。田挽烟淡淡回了一句,我肯定会毫不留情地嘲笑你。
如此,一起去的事情就定了下来。
田挽烟此后经常会想,如果当时她没有选择跟去,没有选择指出那拙劣的破绽,覃瑢翀是不是就不会走到现在这个境地,是不是就不会像这样,日日饱受内心的煎熬。
只可惜当时的她没有算上那一卦。
第177章 、扶渠
覃瑢翀对于他心心所念的人, 是只字不提。
一路上,任田挽烟明里暗里地打听,他的口风严严实实的, 就连半点消息也不肯透露。
直到有一回,趁着覃瑢翀不在,田挽烟软磨硬泡了许久, 车夫才将目的地告诉了她。
濉峰派。
身处茫茫群山中,清泉濯身,露水果腹, 与鹤为伴, 织云为裳, 俨然是一群不染纤尘的羽士,尽管修道,但他们又与宫中那些炼丹的术士不是一类人,平日里也不喜欢讲些神叨叨的话来骗人, 接了宴席的帖子就去,从不避讳俗世的物事。
是以, 皇帝将邀仙台设在了濉峰的不远处,他们也就俯首领命, 接过了祭天大典。
祭天大典, 以皇帝为首,朝南, 祭司坐中,宫中禁军朝东, 濉峰派朝西,其余人朝北。
身为田家后人,田挽烟自然通晓这些约定俗成的规矩。
让她感到疑惑的是, 覃瑢翀身为覃家家主,又身处千里外的霞雁城,是如何和身处皇城脚下的濉峰派有了来往?又发生了什么事情才让他对濉峰派的弟子一见倾心?
还有,他腰间那枚从不肯轻易取下的螭虎衔莲玉佩,是不是他的意中人所赠?
这些疑问在田挽烟的脑海中盘旋,她却没有过多停留,估摸着覃瑢翀也该和魔教教主、右护法那两位快吃完饭了,冲满面羞愧的车夫莞尔一笑,转身回客栈去了。
和莲有关,是濉峰派的弟子,和覃瑢翀年纪相仿,像密林中的鹿,不同凡俗。
田挽烟心里渐渐有了答案,这种念头一旦浮现,就会随着思考的深入越发明晰,即使她再觉得荒诞不经,也不得不承认,那个人,实打实的,是覃瑢翀会喜欢的类型。
似小翠的空灵,似凝晴的清冷,似她眉眼锋利
覃瑢翀府中的所有姑娘,都依稀能瞧出一星半点儿的影子。
他自己是没有察觉的,都说旁观者清,但是田挽烟在想到这个可能性之前也完全没有考虑过这一点,因为他们二人,无论是脾性,还是地位、背景,都全然不同。
然后她又觉得可笑。
早知道覃瑢翀男女不忌了,不是吗,田挽烟咬着牙想。
覃瑢翀向来喜欢长相漂亮的人,她是一个,之前那位聂公子又是一个。
若是他一厢情愿也就罢了,偏偏那人还将贴身的玉佩相赠,到底是什么意思?
濉峰派虽然不是一群老古董,保守矜持却是出了名的,更别说那个被誉为濉峰派的华光、扶渠羽士的人了,虽然年少成名,却从不曾听他有过什么情人,可见其洁身自好。
但是,似乎很久没有听到过关于他的消息了。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打断了田挽烟的思绪,她回过神来,猜测应该是覃瑢翀回来了,草草地披上了外袍,起身过去开了门,面色如常地问道:你已经和他们二人谈好了吗?
覃瑢翀闻言,轻咳两声,田挽烟发现他的眼神有些怪,却又说不出来到底哪里怪。
她下意识地想要像往常那样,用指腹碰碰覃瑢翀的眉心,旋即又记起,如今再如此亲近也没必要了,对她而言是坏事,对覃瑢翀而言也是坏事,只会叫他们相看两生厌。
于是田挽烟轻咬下唇,指尖动了动,终究是没有抬起来。
说不上什么正式的见面,只不过是叙叙旧,寒暄一阵罢了。或许是因为怀揣心事,覃瑢翀并没有发觉她那微小的动作,摆手示意,说道,我们接下来就要离开这里了。
与心仪之人阔别已久,他很心急,又带着点难以察觉的小欢喜。
田挽烟说了个好字,然后,在覃瑢翀转过身的那一瞬间,无声地,像是压抑不住痛意似的,猛烈喘息了几下,心悸的感觉,反胃的感觉,窒息的感觉,铺天盖地涌了上来,她甚至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双腿在发颤,浑身上下的骨头都像是被抽了出去,几乎要瘫软在地。
但是,她是田挽烟。
她从来都不会后悔任何决定,从来都不会恐惧未知的将来。
所以她很快就将情绪妥帖地收拾起来,强迫自己咽回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压下喉间破碎不堪的哽咽声,闭了闭眼,再次睁眼的时候,又变回了曾经那个从不肯露出软弱表情的、高傲又自信的她,锋利如旧,光华如旧
喜欢一个人并不可耻。田挽烟轻轻说道,就算承认你很想见他,我也不会笑的。
至于覃瑢翀露出了什么表情,说了什么劝慰的话,她都听不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