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聂秋和田挽烟都知道,旅途中的闲适安宁即将被打破,这是一个故事的结束,也是另一个故事的开端,而处于风暴中心的覃瑢翀,对此却一无所知。
他此时此刻正在凌烟湖上看雪。
霞雁城四季温暖如春,鲜少有下雪的时候,即使是下了雪,也不过是和冷一点的雨滴没什么区别,细小的,温柔的,像纷纷洒洒的砂糖,尝到嘴里却不是甜的,是难以言喻的冷,带着丝丝苦涩,入口即化,逐渐化为一汪冰水,被腹部的热度烤得温暖起来。
陆淮燃和沈初瓶站在他身后几步距离处,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无奈。
覃瑢翀走了这么一趟,再回到霞雁城的时候,整个人都变得奇怪起来。
明明看起来是很正常的,身上没有受伤,说话的时候还是和往常一样,却又像是丢了魂似的,沏茶能将热水倒到书上,出门的时候忘记系腰封,上一刻说要将府中的莲花全部拔得干干净净,却又在即将动工的时候变了主意,叹着说了句舍不得,将杂役都遣走了。
然而他又实在无法忍受那些无处不在的莲花,于是自己先搬了出去,住进了客栈。
这天底下理应没有覃瑢翀无法解决的事情,很大一部分能够用覃家的财力解决,剩下的那一部分用那些精妙诡奇的驭蛊术也能解决可他现在所表现出来的情绪,却比之前二十年间镇压凌烟湖上的水尸时要更加难过,更加煎熬,像是在极力忍受着什么苦痛。
陆淮燃和沈初瓶也旁敲侧击地问了问他,可他们公子是半个字也不肯透露。
覃瑢翀这头是问不出什么了,当初和他同去的月华又踪迹全无,他们真是无计可施了。
此前也说过了,霞雁城鲜少有下雪的时候,要下也只是一阵一阵地下,很快就停了。
湖中湿冷,陆淮燃体格健壮,沈初瓶自幼习武,都比覃瑢翀这个半点武功都不会的人要更加耐寒,他不肯用蛊虫驱寒,又死活不肯接过暖炉,就硬生生地在那里冻着,陆淮燃甚至都有点怀疑他是故意如此,为的是大病一场,从此什么东西都忘得干干净净。
可是,他记得覃瑢翀所驱使的蛊虫中确实有这样效用的。
如果覃瑢翀真的想要忘记,又怎么会去刻意忽视这一点呢?
想到此处时,陆淮燃悠悠地叹了一口气,祈祷自家公子能够早点回去休息。
沈初瓶却拍了拍他的后脑勺,低声提醒道:好像有人过来了。
湖岸上有驻守的侍卫,公子事先就说过了,他不想被打扰,所以一般人是不可能从侍卫那里通过的,除非,除非来者是侍卫们很熟悉的人,也是覃瑢翀很熟悉的人。
凌烟湖上水汽氤氲,烟雾缭绕,天气又冷,远远地,很难看清楚到底是谁。
不过,陆淮燃和沈初瓶都产生了一种奇怪的预感,横渡湖面的人好像就是为了解决他们心头的麻烦,为了解释覃瑢翀为何会如此失魂落魄而来的。
小舟破开水面上的雾气,苍白的颜色四散而去,风声轻鸣,来者合上手中的油纸伞,随意地搁在了一旁,腰间的长刀随着他的动作轻轻地晃动,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陆沈二人同时松了一口气,遥遥地,先抱拳唤了声:聂公子。
聂秋敛眸回礼,与此同时,小舟已经离得很近了,他便纵身跃上了这座巨大的舫船。
不是当初所见到过的归莲舫,而是他从未见过的湖蓝色舫船。
覃瑢翀立于船头,闻声转身,脸上的表情并不算惊讶,仿佛这是他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的事情,他只是迟疑了片刻,便问道:聂公子此番前来是受月华所托吗?
是的。聂秋回忆着田挽烟说的那番话,她说,她就不过来了,等到覃公子确实是想清楚之后,再去老地方找她。她想要的不过是一个回答罢了,无论是好是坏,她都接受。
田挽烟到底是不可能像她所说的那样洒脱。
她既不想在覃瑢翀面前痛哭出声,也不想如此轻易地就放弃。
所以,她选择做出这样的决定,只求一个答案,之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覃瑢翀这时候才露出了一点无奈又痛心的情绪,喟叹一声,说道:月华既然是请聂公子过来,想必是为了让你招魂引鬼吧?其实她早就和我提过,我当时是回绝了的。
回绝的理由其实很简单,顾华之已经陷入长眠,不该因为他的私欲又将他唤醒。
顾华之是喜静的人,覃瑢翀说,既然他摆脱了束缚,就不应该再令他投身俗世。
聂秋问:这是你内心深处的想法吗?
覃瑢翀恍恍惚惚地看着聂秋,半晌,自嘲般的笑了笑,不是,我很想再见他一面。
可是见了之后呢?问他对自己到底有没有一星半点儿的喜欢?问他当时将那枚螭虎衔莲相赠时到底想的是什么?这些答案已经没有意义了,只会让他感到更大的苦痛。
说实话,聂公子。覃瑢翀轻轻说道,我甚至已经不太记得清他的相貌了。
时间过了太久了,流水永不停歇,将他记忆中的顾华之冲刷洗净,每当回忆往事时,他只能记得清楚那人如同芙蕖般清雅淡然的气度,记得他说的字字句句,却记不清楚他说这些话时到底是什么表情,记不清楚他曾风华无限、令见过他的人都为之倾心的模样。
像是精心绘制了一幅画,结果打翻了杯子,泼洒而下的水将每一道墨迹都晕染开来。
我想,顾华之也不是那种会被红尘所困的人。他拨了拨腰间的玉佩,继续说了下去,我问过了虚风子,他九年前就已辞世,九年,他就算是去投胎转世都已经会跑会跳了吧。
陆淮燃和沈初瓶在旁边竖起耳朵听着,面面相觑,只觉得好像听到了什么大秘密。
轻柔的女声悠悠地响起,带着点唱戏的腔调,在聂秋耳畔说道:他确实是已经转世投胎去了,聂公子若能要来他此前的生辰八字,尘容兴许能算一算他这时候在何处。
果然啊,聂秋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不止是他,覃瑢翀,田挽烟,都早就知道结果了。
生鬼从铜铃中飘了出来,一袭大红的喜服,头上的步摇轻轻地摇晃,它翘起一根手指,指向覃瑢翀腰间的螭虎衔莲玉佩,说道:不过,他无意之间,在这上面留了一缕残魂。
或许你们口中的顾华之,也不是个全然不在意红尘俗世的神仙人物。
它说完,转身看向聂秋,唇边的鲜红刺眼得惊人,嘴角微勾,笑道:要看看吗?
第182章 、蛛网
要看看顾华之留下的那缕残魂吗?
生鬼说完这句话之后, 顿了顿,又说:其实,即使尘容没有做出决定, 奴家此次还是会随公子前往霞雁城。接下来的话,奴家希望能让覃公子也听一听。
聂秋没有考虑太久,很快应了下来, 看向对此毫无察觉的覃瑢翀,说道:覃公子,顾华之确实已经转世投胎去了, 只不过, 他在你腰间的玉佩上留下了一缕残魂。
覃瑢翀怔愣片刻, 看着聂秋,意识到他是在和自己看不见的魂灵对话中得知的。
它说,它可以帮助你,让你看看那缕残魂中所留下的记忆。聂秋听着生鬼的话, 转述道,但你必须和它做一场交易, 用你的一段记忆来换取玉佩中的记忆。
这样的术法,就和之前在归莲舫的时候, 自己和那个浑身滚烫的男童所做的交换一样吗?
那个开口说话的魂灵, 应该就是之前出现过的,为步家所驱使的魂灵。
覃瑢翀的思绪翻飞, 心里有了底,谨慎地试探道:它要取走我的哪段记忆?
说实话, 他不觉得自己的记忆中有那个步家魂灵所需要的东西。
嗯,它说聂秋犹豫了一下,也有点疑惑, 但还是将生鬼的话告诉了覃瑢翀,它说,你是认得它的,虽然你可能都记不清楚了,但是那段记忆仍然停留在你的脑海中。而它想要的,只不过是你脑海中所有关于它的记忆罢了,对你而言,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我认得吗?覃瑢翀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想了一会儿,又窘迫又尴尬,问道,敢问那位魂灵是男是女?冒昧问一句,应该不是同我有段过往的某一位吧?
聂秋沉默了,他看见生鬼噗嗤一笑,对他摇了摇头。
覃瑢翀除了田挽烟之外,到底还欠下了多少情债?
聂秋这么想着,说道:它说你想多了,你们之间说过的话都寥寥可数。
奴家并非在转瞬间就能取走覃公子的记忆。生鬼说道,人的一生所经历的事情太多,挑挑拣拣,留下最重要的,而不重要的那一部分就被收了起来,久而久之就不见了,实际上,那不是遗忘,那些记忆仍然停留在那里,只不过无法轻易记起罢了。
聂公子,你需要做的,就是和他谈一谈过往的事情。奴家会依次燃起三炷香,这样,他在向你陈述的过程中就会慢慢回想起那时候的一切,包括无关紧要、他从未在意过的琐碎小事。生鬼抬手示意他们二人走进船舱,记忆,就像编织的网,奴家会在这时候换走需要的线,将残魂中的记忆织进去,或许覃公子都不会察觉自己的记忆是什么时候被动了手脚。
聂秋莫名觉得,虚耗口中那个必须得到双方的许可的规矩,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如果能够随意操纵天地间的事物,除了生死以外,疾病,记忆,血液,骨骼,权利,地位,都可以交换,那么它到底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到,又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他只是想了想就觉得一阵后怕,只庆幸步家的列祖列宗并非那种奸邪之辈。
两人步入船舱,里面的摆设和归莲舫中的没有太大区别,极其奢华,羊绒的地毯,鎏金烛台,天青釉海中仙山图长颈瓶用来插花,桌案是沉香木所制,边角处经由工艺最好的匠人雕刻出流纹的浮雕,九色鹿在浮云中时而奔跑,时而休憩,灵动轻盈,栩栩如生。
生鬼不知从哪里取出了三炷香,将香炉中燃得正旺的熏香撤去,等香味散尽后,重新换上了它拿出的香,唤红鬼用阴火点燃,霎时间,奇特的香气在房内弥漫。
似麝香,浓郁悠长;似泉水,清冽冷淡;似花香,朦胧甜腻。
种种气味叠加在一起,就成了这种独特的香气,令人头脑清醒,也令人昏昏沉沉,房间内好像蒙上了一层纱,所有东西都变得暧昧不清,明明近在咫尺却又触不可及。
聂秋掩住口鼻咳嗽了两声,忽觉眼前的烟雾中隐隐绰绰,似是有什么东西在缓缓游动。
那是你的记忆。生鬼提醒道,不要看了,否则你也会被织进网中的。
红鬼招出红缨枪,一声枪鸣,将长.枪钉在了地面上,在让人牙酸的刺耳声响中,恶狠狠地劈开了一道裂缝,然后它随手扔了枪,五指捏诀,火焰构成的壁垒将后面的人严严实实地保护起来,诡异的香气无法穿过那层火墙,只能依附在上面,像蠕动爬行的蛛类。
覃瑢翀看不见那黏稠的烟雾,也看不见火墙,他只觉得很呛,和聂秋一样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强忍着那股怪异的感觉,坐在了椅子上,同时也示意聂秋坐下来。
火焰并不烫,甚至丝丝的冷意,隔着一层阴火,覃瑢翀的面庞也被烧灼得模糊起来。
得到生鬼的肯定后,聂秋对面前的人抛出了引子:覃公子,你还记得你第一次见到顾华之的场景吗?那是多久之前的事情?在哪里发生的?你们相遇的契机又是什么?
这些问题对于覃瑢翀来说并不算难,他只是斟酌了一番用词,几秒后便给出了回答。
我们第一次相遇是在二十四年前,就在霞雁城附近的山林中。他说道,家母身体欠佳,终日咳嗽,胸口疼得厉害,咳血已是常事,请了各路的医师来看都不见成效,只有那位萧无垠,萧神医看过之后,说,这样的病兴许只有一种名为入渊的名贵草药才能治好。
只不过,纵使覃家财力雄厚,那种草药也不是想买就能买到的,据说它的生长条件极为苛刻,又娇贵,疏忽半点都不能养活,非要天时地利人和的时分才肯开花,之后,如何摘下,如何晒干,工序复杂,连萧无垠也只是多年前见上过一次。
大半年过去了,我本以为家母的病是不可能治好的,家里迫不得已,连棺材都已经做好了,只等着她熬不过冬日,就将她入土厚葬了。覃瑢翀皱了皱眉,说道,结果,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放出了消息,说他获得了入渊这味药,我抱着死马当做活马医的态度,第一时间就叫人抬了几箱金银过去,他起先是不同意,于是我后来又让人添了几箱。
他将消息放出来,无非是贪财,想要借此机会大赚一笔。
所以,这人后来还是松口同意了,与此同时,天底下的人都知晓我覃家拿到了这株草药,想要争抢的人自然不在少数说实话,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它是否有别的妙用,只不过当我母亲服过这味药之后,此前连蛊虫都医不好的病竟然奇迹般的好了。
那是后来的事情了,当时我并不确定这味药就是真的,所以先派人一路护守着带回霞雁城,然后在暗中传了信给萧神医,他那时好像很忙,你知道,他脾气本来就不算好,能答应下来也是给够了面子,覃家便不计较他拖延的那十日了。
我在途中,也就是快到霞雁城的时候,遭到了埋伏。覃瑢翀按按眉心,香气在他鼻息间缠绕,那些本来已经模糊的记忆逐渐变得清晰起来,其实我完全能够应付的,在此之前我就做好了完全的准备,将所有炼就的蛊虫一并带上了,父亲还派了许多经验丰富的侍卫守在我身侧嗯,我父亲是覃家家主,你应该知道的。
只不过拦路抢劫的那些人似乎不止是一个门派的,应该是许多门派携手,想要先从我手中夺过入渊,之后如何处理,又是他们的事情。
他们人太多,路数又完全不同,几番僵持之下,我手中的蛊虫用了大半,那些侍卫也基本上只剩了一两个人。他说,顺带一提,其实师父在临行前给了我整整一匣的毒蛊,我留作了底牌,还没来得及摸出来的时候,我就听到了一阵风声。大概,是那种微风掠过树梢时的独特声响,细细簌簌的,或许你一时间想不到那到底是什么声音。
说来奇怪,明明形势紧急,我那时候也没有现在这么沉稳,浑身冷汗,紧绷着神经,却在那一瞬间走了神,下意识地追着那阵风的方向望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