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暗格推回去,在心里添了一条,之后得记得提醒聂秋走的时候带上,免得潮了。
方岐生自己也喜欢收集这种小玩意儿,为此,周儒说过他好几回了,叹着气,问他是筑巢的燕子还是过冬的松鼠,只不过他收集的多半都是从其他门派夺来的战利品而已。
兜兜转转走了一圈,方岐生差不多也把聂秋的房间都摸熟,就快反客为主了。
他心里盘算着时间也差不多了,便提起木桶,准备开门出去倒水,顺便喊聂秋沐浴。
腐朽的木门吱呀一声,拖着尖细的、长长的尾音,应声而开,显出院中的景象。
院子里空无一人,只有皎洁的月光,伴着森白的一具具枯骨,在黑夜中保持缄默。
方岐生微微皱起眉头,他刚才刻意没有去听院中的动静,所以,他自然不知道聂秋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也不知道聂秋为何会挑在这时候离开,明明他这时候应该来问自己是不是洗好了方岐生走上前去,那张桌上静静地躺着一柄长.刀,像个奇怪的预兆。
他放下手中的木桶,伸手将那柄刀拿起来,翻来覆去地看了看,确实是含霜刀无疑。
实在是太奇怪了,方岐生想,好端端的一个人,说不见就不见了,连刀都没有拿。
说起来,含霜刀是出了鞘的,刀身在皎洁的月光下泛着凛冽的寒光,像凝聚了霜雪,上面没有沾血迹,而且刀鞘离刀也就隔了几寸距离,不偏不倚,明显不是急忙放下的,也就只有木椅被推得偏离了方向,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异常的地方。
这含霜刀是聂秋□□的,为什么?只是想借此叙旧吗?因为这刀是师父留给他的?
那么,他为什么又在叙旧的时候匆匆离去,心绪不宁到连自己的刀都忘记带走?
方岐生思忖片刻,还是先去把那桶凉透了的水倒掉,随手将木桶放在了门边,他束起黑发,披上外袍,回身掩门的时候将四时剑匣和含霜刀都拿上了,以防发生意外。
这沉云阁也不算太大,踏出院落,没过多久,方岐生就看见了一个玄武门弟子,他摆手将他唤过来,问道:你刚才看见右护法了吗?他往哪里去了?
禀教主,右护法行色匆匆,像是在找什么东西似的,我离得远,没有听到他说的是什么。一身漆黑的玄武门弟子恭恭敬敬地说着,指了一个方向,他往那边去了。
他见方岐生要走,说道:教主,需要属下通知门主封锁此地吗?
不必。方岐生停下了脚步,又问道,来的时候有看见可疑的人吗?
玄武门弟子摇了摇头,方岐生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他甚至有一瞬间怀疑聂秋是风声鹤唳了,但是聂秋又不是那么容易被吓到的人,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才让他如此慌张。
离昆仑洞开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方岐生不希望在此之前再发生对他们不利的事情。
但是,这并非他能够决定的,他心中甚至隐约有了不详的预感,知道这是个坏消息。
绕过废弃的比武台,走过藤蔓遍布的凉亭,极目远望,沉云阁背靠的那座高耸山峰向前倾倒,浮云遮蔽不了陡峻的悬崖,只能让它看起来更加凶险,方岐生离得近了,便觉得那座藏在黑暗中的山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崩塌,像暴风雪一样将他们掩埋。
他压下不安的心情,深吸了一口气,心知聂秋应该就在前面,便继续走了下去。
夜晚中的影子更似鬼魅,晦暗的月光,婆娑的树影,被黏稠的蛛网连成一片,藕断丝连,又有阴风阵阵,不断地在缝隙中挤压,丝丝缕缕的寒意扑面而来,方岐生原先以为骤降的温度是他的错觉,直到绵长的铃音响起时,他才意识到聂秋用了步家的铜铃招鬼。
那一阵阵的寒气往聂秋的袖袍里涌,将他的衣袍吹得翻腾,如同袅袅的巫山云雾。
聂秋垂下手臂,铜铃声随之褪去,他抬手止住方岐生欲向他靠近的动作,没有立刻向他解释自己那些所作所为,而是仰头看向了面前高耸入云的断崖,半晌,才压抑着什么情绪似的,一字一顿,从唇齿间慢慢吐出几个字来:成亲之前应该欢欢喜喜的。
方岐生应了一声,不含任何情绪,聂秋辨不清那是认可还是反对。
所以,我可以等到那之后再说吗?他说,我不想在这种时候坏了难得的好心情。
你听起来不像心情好的样子。方岐生用不容置喙的语气说道,现在就告诉我。
聂秋闻言,转了过来大概聂秋也料到他会这么说了,所以连挣扎都不挣扎了方岐生甚至有点怕见到他满脸是血,所幸,聂秋只是神情暗沉,身上没有半点血迹。
生生,你就当我接下来的话是呓语也好,把它当作是我的一场妄想也罢,总之,我希望这只是我的猜测。聂秋将方岐生的手,连同他手里的含霜刀也一并收拢在掌心中,轻轻地握着,我告诉过你,师父用的是双刀,我走的时候,他也将那两柄刀都留给了我。
那两柄刀,一柄名为含霜,一柄名为饮火。
方岐生恍然明白了什么,却没有出言打断,只等聂秋说出他的结论。
我逃离沉云阁的时候,饮火刀硬生生地折断了,又过了几年,我大仇得报,再回到沉云阁之后,就将那柄断刀放在了这里,从此再也没有拿走过。
我记得清清楚楚,我就将饮火刀放在了师父的身边。但是,当我将含霜刀拿出来,又准备将许久没见过的饮火刀一并拿过来的时候,我却怎么也找不到那柄刀了。聂秋说到这里,自己都觉得荒谬,一个遗落的地方,一柄折断的长.刀,怎么会忽然不见了呢?
方岐生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所以你是觉得,有人在我们之前拿走了饮火刀吗?
玄武门没有任何一个人见过那柄刀,我唤了红鬼去寻,翻遍了整个沉云阁,却连影子都没找到。聂秋说道,我很好奇,一柄断成两截的刀,拿走它的人是准备用来做什么?
这件事本身并不让聂秋恐惧,他可以肯定饮火刀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饮火刀对他而言是一个回忆,对其他人而言却是无用的断刀,即使是拿走了,最多也只影响到聂秋的情绪,并不能对他造成实质上的影响,只是深思下来,让他恐惧的反而是这些细节。
那个人是怎么知道沉云阁在竹林深处,又是如何穿过重重阵法的?那个人是怎么知道饮火刀就在沉云阁,就在师父这里,又怎么能做到如此从容,仿佛通晓一切?
以及,他还想知道,拿走刀的那个人是不是徐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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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6章 、胜算
高山向前倾倒, 沉默的巨大暗影笼罩在大地上,遮蔽月光,山中的鸟鸣声却清晰可闻, 连缀的星河掠过低矮灌木, 沙沙作响, 仿佛有鹿轻巧地踏过了林间的微风。
当然,这也只是我的推测罢了, 况且那个人应该早就离开沉云阁了。
聂秋说着, 手指轻触方岐生的耳垂,五指插进他的发间,指腹所至是一片湿润, 还有夜色独有的微冷, 他早知道方岐生向来不喜欢擦干头发, 这习惯算不上好,不过聂秋却没有说什么,只是解下了他的发带,让那一头束起的黑发被风吹得散乱,水迹也随之褪去。
让你担心了。他宽慰道, 夜晚太冷, 我们回去吧。
于是方岐生将含霜刀递给聂秋,转过身,特意等了片刻,和紧跟上来的聂秋并肩而行, 两道影子渐渐地脱离了高山的阴影,在青石的小路上蜿蜒,向幽静深处漫步。
你心里应该已经有了怀疑的对象。方岐生说道,昆仑每逢满月之际便开启一次, 这个机会不能错过,算上从沉云阁到昆仑的这段距离,我们最多还剩下一两天时间。
我知晓。聂秋取出那一枚巴掌大的竹节,铜黄色的竹节在夜色的氤氲中显出微光,田挽烟将竹节给我的时候就说过了,朔月之时,坐北朝南,山环水绕,以石击节,闻兽声,而竹节尽毁,则说明田家的家主已经知晓我所传达的消息
我原本想借此机会和田翎牵上线,向他询问饮火刀的去向,借此来推测那些隐在暗处的人的去向,然而,朔月已过,再过几日便是满月,时间就这么错开了。
但此事不容拖延。因为,这很可能说明徐阆已经知晓了聂秋等人的动向,知道他们去过了昆仑,得到了线索,所以才先下手为强。而他需要在进入昆仑之前知晓饮火刀的丢失究竟意味着什么,是示威,是宣战,是警告,还是因为那柄断刀别有用处?
几个月前发生的那一幕又浮现在聂秋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从指缝中流出的滚烫血液,腥甜的血腥味,摇曳的烛火,妄图握住指间流沙的无力感,疼痛,煎熬,绝望,虚耗焦急的呼喊,高悬天际的三轮弦月,碎裂坠落的红月。
那一幕幕仍然清晰得像是昨天才经历过的一般,是聂秋始终无法摆脱的梦魇。
他的头隐隐作痛,心底有个声音在呼喊,别再去触碰天道的底线,刺耳的厉啸不断地重复着,别去碰,就这样吧,这样就可以了,你只要装作一无所知就能活下去。
不,聂秋紧紧地咬着牙关,想,他不能再逃避了,之前不是已经决定好了吗。
他必须得知晓,必须得迈出这一步,必须不顾被灼烧时的疼痛,将引路的灯火握在掌心中,如果不这样做,昆仑之行前途未卜,不止是他,方岐生,黄盛,兴许常锦煜也会再次落入危险的境地所以,他必须知道满月的那一夜将是开端还是结束。
生生,我想知道,拿走饮火刀的人是不是徐阆,而他如今又在何方。聂秋止住脚步,看向身侧的方岐生,始终没有挪开视线,我想知道昆仑之行是否危险,饮火刀丢失这件事又是否与其相关这些,我都想知道,但田翎是无法在这时候回答我的。
方岐生深深地吸进一口气,近乎咬牙切齿地说道:所以,你这话的意思就是,你明知前路是深渊,却还是要走?就像上一次那样,在我全然不知的时候差点消失吗?
原来他还是会生气,聂秋无端想着,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
是,我要走。他迎着方岐生暗沉的目光,说,不过,这一次,我希望你能看着我。
方岐生闻言,没有说话,聂秋趁热打铁,继续说道:我知道前路是深渊,上次是我草率了,所以才酿成大患,即使悬崖也有陡峭的路可走,这次我一定会找到那条路。还有一点,聂秋没有说出口。他心里已经有了几成的胜算,首先,用来卜卦的石子本来就是徐阆的东西,其次,他不会去直接推算徐阆的去向,而是推算饮火刀的去向。
比起直接触碰和看见,以间接的物品去推算,无论是从哪一方面想都更加安全。
伴随着刺耳的呼啸,嘶哑低沉的声音在聂秋心底响起:你想好了?
聂秋暗暗地在心中笑了一下,以反问作答:这不是徐阆露出的最大破绽吗?
虚耗不做多言,只是说道:好,那我回步家一趟,在我归来之前,不要贸然行事。
然后,姜笙轻柔的声音也紧跟着响了起来,聂公子,你也知晓尘容最近的精神很差,我离开步家这么久了,也该回去看看她了,此次我便与虚耗前辈一同回去。
聂秋应下后,袖中的铜铃震颤,虚耗和姜笙一前一后离开了铜铃,化为肃肃寒风。
方岐生感觉到了那股冷冽如刀割的风,却没有说什么,只是看着聂秋,像还在细细地咀嚼他刚才说的那番话,眉头皱着,眼中的光芒明明灭灭,显然有些犹豫不决。
在离开沉云阁前,在尘容的答复传来前,我不会一时心血来潮就踏出这一步的。聂秋轻轻说道,重复着之前的那句话,所以,这一次,你可以一直看着我吗?
至少我不会再无声无息地消失,聂秋大概是这个意思,方岐生想。
他抿了抿嘴唇,明白他无论是同意或是不同意,聂秋都已经做好了决定,不会改了。
生生,当你遇到危险的时候,全然不顾自身的安危,害得我提心吊胆,这时候却反而优柔寡断起来了吗?聂秋收起竹节,拇指按在方岐生的脸颊上,四指收拢,贴在他的脖颈上,指腹下便可感觉到一起一伏的吐息,于是他笑,总归,疯子才配得上疯子不是吗?
方岐生望着聂秋,抬手攀住他的手腕,问道:你有几成把握?
至少七成。面前的人如此答道,我兴许已经找到了投机取巧的方法了。
聂秋见方岐生的眉头皱得更深,又说道:加上步家,八成,再加上你,九成把握。
方岐生想说他那一成实在是聂秋私心添上去的,他从未接触过此道,因为聂秋的事情,所以多多少少看了些类似的古籍,不过那也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算不得什么。
但是抬眼又看见聂秋笑盈盈的,方岐生最近常觉得拿他没办法,黑的都能被聂秋说成白的,无论方岐生如何劝说,聂秋都能轻轻松松地将他手中的话语权拿走。
八成。他说道,如果你觉得孤注一掷能换来的东西值得,那我会陪你冒险。
方岐生目光略略一扫,对隐在暗处的玄武门弟子使了个眼色,让他们各自回去歇息了,然后,他拉下聂秋的手,握在掌心中,没有再和他讨论到底是几成把握,淡淡提醒道:水早就烧好了,现在再不回去沐浴更衣,你怕是得折腾到大半夜才能睡下。
如他所说,热腾腾的水已经渐渐冷了,浮着不甚明显的暖意,聂秋再将水重新烧了一遍,拿着方岐生之前用过的木桶浇浴,明明加了冷水,冒着烟的热水浇到身上的时候还是免不了带起一阵滚烫的温度,顺着肌理分明的皮肉淌下去,将皮肤都烤得泛了红。
洗净了身子,聂秋将里衣松松垮垮地拢起,弯着背脊去浇水洗头发。
他一弯腰,湿漉漉的水汽就将薄薄的白色里衣紧贴在了身体上,隐隐绰绰地透着皮肤的颜色,有几处偏浅,几处偏深,哪里是脊骨,哪里是腰窝,方岐生看得清清楚楚。
魔教教主的困意消退,盛了一肚子的坏水儿,过去碰他背上那道浅色的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