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确来说,不是从清昌镇开始,而是从徐阆出现,他向徐阆搭话的那一刻开始。
很明显,他不需要问方岐生就知道,上一世,徐阆根本没有出现在清昌镇,因为他的目标明确,就是自己。因为自己要途径清昌镇,所以徐阆提前在那里等着,因为自己当时站在那里,所以徐阆走过来摆摊,然后,他如徐阆所预想的那样,走过去,和他搭了话。
将时间往后推,聂秋在拿到锦囊后,和方岐生离开了清昌镇,途径封雪山脉,遇到了步尘容,深入回忆,看见了步家的往事,知晓了步尘渊长久以来的苦痛,将水底潜藏的铜铃敲碎,步家的魂灵纷纷离去,而步尘缘留下来,将步家的铜铃给他,要他小心行事。
上一世,他没有走这条路,步家又如何呢?步尘容依旧在茫茫的山中等待,步尘渊在无尽的痛苦中彻底丧失良知,步尘缘在水中望着涌动的潮水,沉默不语。
再过几年,步家的宅邸尽毁,步尘容满腹怨气地落入瀑布;步尘渊被路过的侠义之士斩下头颅,无人在意他想做什么,也无人在意他曾经是怎样的人;步家的魂灵簇拥在晕染开鲜血的深水中,静静地看着,想疾呼,想挽回,也想劝诫,却始终吐不出一个字。
是了,聂秋想,徐阆要他救步家。
离开封雪山脉,抵达霞雁城后,覃瑢翀派人来请聂秋去凌烟湖,发现铜铃后,他的态度一改,又说出自己的难处,告诉聂秋,这水中藏着水尸,请他镇邪守铃。
聂秋这时候也察觉到了不对劲,便托覃瑢翀去查徐阆的踪迹,果然是躲在霞雁城。再次遇到徐阆后,徐阆态度反常,硬是要收聂秋为徒,还将石子和古籍都给了他,要他学习卜卦一道之后,在徐阆的牵线搭桥中,聂秋遇到了谢慕,逐渐了解到了覃家的往事。
他想到这里的时候,眉头微皱,又记起,步尘安,那个天生极阴体质的男童,能使得步家的铜铃躁动的人,虽是口不能言,却与徐阆很亲近,而且,在聂秋没有见到他之前,他好像一直都和徐阆在一起的,被他以以免被厉鬼附身为由,藏在破庙中,无人可知。
湖中的水尸消失,天光乍破,谢慕饮下了男童的血,化为厉鬼,对这人间也再无一丝留恋,饮了酒,摔了坛子,转身便走,然后,聂秋给步尘容写了信,将男童托付给了她。
送别谢慕的时候,谢慕还有些埋怨,问,徐阆哪里去了。
现在回想起来,聂秋也想问上一句,那时候的徐阆,去了哪里。
抛却阆风仙君的身份,徐阆和谢慕的关系也算亲近,能打打闹闹,谢慕还是看在他的份上才肯见的聂秋,可就是这样的关系,徐阆却不肯见谢慕的最后一面,这是为什么?
因为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就算他们可能因此对他起疑心,他也不得不做的事情。
聂秋又想,徐阆是要他解救谢慕,要他为男童安排好归处,而霞雁城的百姓,他知晓,徐阆不可能对此视而不见,从他在清昌镇给众人分发锦囊,以此让他们避开活死人的举动来看,他不是常锦煜口中的那种没有理由回应祈求的神仙,而是甘心投身俗世的那一类。
这两件事情,有个共同点,他之前甚至没有察觉,它们都是和天相师有关的。
不管是步尘容,青君,红鬼,还是覃瑢翀身侧的田挽烟,早夭的谢慕,又或者是极阴体质的男童,无一例外,都是天相师,而徐阆,聂秋皱着眉,想,徐阆对于天相师的态度却很明确,和他所做的事情恰恰相反,他对天相师一直抱有偏见,觉得道士更胜一筹。
这位阆风仙君身上,似乎处处都是疑点。
说他是仙君,他却全无仙君的架子,吊儿郎当,懒懒散散;说他不喜欢天相师,他却暗地里引着聂秋去帮助天相师;说他心怀天下,以慈悲为怀,他却从来没有真正做过什么,即使在凌烟湖上,那个暴雨的夜晚,他也只是在所有人身后看着,像是打定了主意不插手。
正如徐阆在凡间的身份,他确实很像个道士,顺应天命,从不出手干预,不留痕迹。
想到这里的时候,方岐生和黄盛那一段漫长的谈话终于结束了。
方岐生的表情没什么变化,而黄盛的嘴唇抿得很紧,脸色应该也不大好看。
趁着黄盛还没过来,常锦煜压低声音问道:你之前跟你师弟说了什么?
只是第一次重生前的事情罢了,师父就不要多问了。方岐生叹气道,他的下场,算不上有多好,不过我也没有将完整的经过告诉他,只是给他提了个醒。如今,他听明白我当初那些话不是空穴来风,就有些着急了,拉着我反反复复地确认,估计他现在还正烦着。
常锦煜听到他这个下场算不上多好,眼神就沉了下去,兴许也是猜到了什么。
黄盛走过来后,开口第一句就是:我不管你们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要怎么解决,等会儿找到出口后,我就要离开这里。常锦煜,别这样看着我,和你没关系,我要回家处理些事情,至于什么重生不重生的,神仙不神仙的,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我完全不关心。
说到这里,聂秋也听明白了,黄盛是归心似箭,准备回去向家里人坦白自己的身份了。
他虽然性子嚣张跋扈,却算得上孝顺,此时一想通之后,就什么事情也顾不上了。
黄盛上一世的结局,和他也有脱不开的关系,聂秋心中愧疚,正想说点什么的时候,锁链搅动的声音却将他的那些想法全部打碎,好像有什么东西,比如细线,在他的心口处一寸寸地挪动,滑过,有种酥麻的痒意,他的那些话就尽数咽了回去,只听见红鬼说道
有人来了。
第240章 、追问
由火焰编织而成的细线顷刻散去, 像是预兆,又像是警告。
聂秋顿时心如擂鼓,向方岐生等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用眼神示意他们, 有人来了。
能在这个节点踏足昆仑的,不可能是普通人,至少也是手持一把钥匙的人。他为什么要来,准备做什么, 是不是因为发现他们的踪迹而来, 还是为了别的事情, 聂秋一概不知。
聂秋能想明白这一点,方岐生、黄盛和常锦煜自然也想得明白这一点。
他用余光瞥见常锦煜的眼神一下子亮了起来, 反手抽出鞘中长剑,动作又轻又缓, 仿佛是窥见猎物的猛兽,打磨着利爪, 姿态轻盈,游刃有余这位前魔教教主退后几步, 他很擅长与黑暗打交道,身形很快便被阴影所笼罩, 就这样, 敛去踪迹,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这架势, 不像是要去迎接危险, 倒像是急于蚕食好不容易落入蛛网中的虫类。
聂秋和方岐生、黄盛略略一对视,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跟上去三个字。
方岐生的决定倒是不难理解,而黄盛, 他大抵是想赶紧逼问出离开昆仑的方法。
这地方,石台林立,下来容易,上去难,先前为了掩人耳目,他们将绳索都收了起来,不过,既然常锦煜能够在这里来去自如,就说明这里肯定还有他们不知道的道路。
沿着常锦煜离去的方向奔走,三人踏过沉寂的暗影,黑暗被惊起一点波澜,很快又沉沉地坠下去,将所有声响都掩盖,恰似寒鸦掠过密林,顷刻间便被无声的黑夜重新吞噬。
果然,在道路的尽头,石壁上升起一个个极不明显的凸起,正巧分布在星宿中央,他们之前在石台上都没有看见这东西,估计是常锦煜方才打开了什么机关,这隐秘的踏脚处才显现在了众人面前,这些凸起并不尖锐,边缘光滑,远远看去,很像是微微鼓起的脊椎。
若非轻功练到极佳的人,都不可能在这机关上来去自如,而凸起又太小,就算是黄盛的金鞭也不可能缠上去。他们三人之中,属黄盛的轻功最次,方岐生瞥了黄盛一眼,话还没说出口,黄盛就骂了句多四年有什么了不起的,咬着牙上去了。他中途虽然有一两次差点打滑,情急之中,将随身携带的短刀嵌入墙壁,稳住了身形,倒也有惊无险地登上了石台。
聂秋在后面,看得是心惊肉跳,虽然黄盛的手段略显稚嫩,倒也能看得出来,他的底子确实是不错,很多时候完全凭借下意识的反应度过险关,说难听点,就是年轻气盛了。
而方岐生则是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他和聂秋不同,聂秋看不出来,他却清楚,比起一个月前,黄盛的武功又有所增长,很明显,他这段时间里应该是受了什么刺激,下了苦功夫。
不过,就凭黄盛中途发出的那些动静,十个神仙都能被他吓跑了。
可上面始终没有传来太大的响动,聂秋只能猜测,常锦煜大概是做了什么手脚。
等到登上石台,回到最开始的地方后,聂秋按了按额角,觉得眼前的一幕实在奇怪。
来的是徐阆,这个,他能够猜到,因为常锦煜说过,这地方的主人,玄圃仙君,白玄,早已陨落,所以不可能是白玄,除了他以外,能够随意出入玄圃堂的,只有两种可能。
其一,来的是昆仑仙君,那位红袍加身的男子,这是最坏的一种可能。
其二,来的是阆风仙君,和他们接触最多的徐阆,这是最有得转圜的一种可能。
眼下这第二种情况已经发生了,聂秋甚至有点庆幸,因为他至少对徐阆有所了解。
只不过,他没想到徐阆竟然被常锦煜牢牢地捆了起来,吊在石台的翘角处,半个身子都在外面,常锦煜一只手悠闲地将重剑扛在肩上,另一只手拽住那根摇摇欲坠的绳索。
黄盛先一步上来,他自己也知道刚才弄出来的响动太大,整个人都蔫儿了,平日里的傲气褪去,本想着之后接受师父的批评,没想到上来之后看到的竟是这副景象,一时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嘴唇张了又合,索性不搭腔了,站在旁边,被常锦煜用手肘碰了碰肩膀。
在聂秋的预想中,来的人如果是徐阆,他们应该可以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谈一谈。
现在好了,不用谈了,徐阆已经被常锦煜绑起来了。
被吊在那里的人,面色发白,不是聂秋记忆中的那个枯瘦低矮的老者,看起来也就三十出头的样子,还很年轻,眉目朗然,眸色温润浅淡,如瀑的黑发随意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挂在额前。他的身形算不上瘦弱,倒也不是习武之人该有的样子,若是硬要什么东西来形容他,该是一方青砚,或是隐于山海的闲云野鹤若他不开口,还真像个谪仙般的人物。
停停停!徐阆的声音打着颤,时不时地往底下瞟一眼,我说,你到底是什么人啊?
我也想问你到底是什么人。常锦煜说着,手上松了一截绳索,徐阆又是一阵大呼小叫,毫无防备,也没带兵器,神仙都是像你这般弱的吗?还是说,你是里面最弱的那一个?
徐阆一句好汉饶命都已经到嘴边了,抬眼便看见聂秋就站在旁边,顿时喜出望外,脑子转得飞快,很快就意识到他们是一伙人了,张口便喊他,好徒儿快来帮帮为师!
聂秋被他这一通行云流水的举动所震惊,半晌没回过神来,他甚至怀疑自己之前的猜测是不是都是错的,徐阆其实根本就和阆风仙君没有关系,但是,聂秋转念又想到,如果徐阆和这些瑰奇的神话没有任何瓜葛,他根本就不可能随意进入玄圃堂,也不可能是使者。
而且,没来由的,他觉得徐阆的这副模样有几分眼熟。
不是因为幻境中的景象,而是来自更遥远的、更深层的记忆,带着陈旧的灰尘味道,聂秋极力想要回想,那段记忆就变得更加模糊,东躲西藏,一溜烟就失去了踪影。
聂秋甚至有了点恻隐之心,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赶紧定了定神,将全部注意力转移到现实中,看着面前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徐阆,从唇齿中逼出一句话来:阆风仙君。
是真的发生了,还是被情绪所扰乱?聂秋竟然觉得徐阆的眼神有一瞬间的黯淡。
随即,徐阆又恢复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开始央求常锦煜,侠士,你看,我们无冤无仇,你何必苦苦相逼,这地儿多高啊,找个安全的地方坐下来好好聊一聊不行吗?
花言巧语。常锦煜嗤笑一声,说道,你先回答我,你是如何进入昆仑的?
你这话,就是反客为主了啊!徐阆被这高度晃得头昏,常锦煜阴晴不定,他也不知道这人到底会不会真的松手,只能小心翼翼地试探道,等等,你是不是拿走了面具?
常锦煜挑了挑眉,既没有否认,也没有肯定,张口就开始倒数:五,四,三
因为我也有进入昆仑的钥匙,这很奇怪吗?徐阆咬着牙,现在总该放我下来了吧?
常锦煜收回了一截绳索,又说道:下一个问题,你所掌握的钥匙是什么?
徐阆暗中骂了个脏字,可谓是敢怒不敢言,眉头皱得很紧,眼见着这人又开始倒数,心里慌张,却也知道不能说出口,咬着牙关,正要开口斥责他的时候,绳索晃了晃,徐阆心惊肉跳地转过头看了一眼,却见聂秋不知何时站在了常锦煜身侧,抬手拦住了他的动作。
他这么一上前,不止是常锦煜,方岐生和黄盛的面色也都变得很差。
别说他们,聂秋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拦住了常锦煜,他站在那里,忽然变得左右为难起来,思绪在脑海中翻涌,想要解释,却发现无从解释,按住常锦煜的手也没有挪开。
方岐生隐约察觉到了不对劲,聂秋现在很像他当初将手按在石柱上的模样。
他第一个想法就是,不知道常锦煜会不会因此对聂秋起了敌意,然而,常锦煜却没有他想象中那样露出愠怒的神色,反而用余光看了徐阆一眼,然后才问聂秋是在做什么。
方岐生恍然明白了什么,这么多年下来,他对常锦煜一举一动的用意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自然明白,聂秋的上前阻拦,同样也是常锦煜预料之中的事情,而他看向徐阆,是因为方岐生猛地看向徐阆,这位实在不像神仙的神仙,眼中的神色复杂而又晦涩。
先前求饶的人好像不是徐阆,他的嘴唇仍然发白,面上却没了慌张的神色,他眼中的情绪起起伏伏,有感慨,有释然,有担忧,也有遗憾,种种情绪糅合在一起,就是这样了。
他认识聂秋,方岐生想,在霞雁城之前,在清昌镇之前,在时光长河的始与终。
还有,从这一刻起,常锦煜也明白了徐阆此前极力想要隐瞒的这一点。
前辈。聂秋斟酌着措辞,缓缓开口,这样,他是不会回答的。
常锦煜分明是知晓聂秋此时进退两难的境地,却端着一副严肃的表情,蔫坏蔫坏的,有意无意地轻哼一声,冷冷地笑着,问他:如果我说,我就是想用这种手段,你会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