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好听点,是隐逸之士,淡泊名利,说难听点,是不求上进,游手好闲。
这不,一听到传闻中有座山石漆黑的山峰,他就坐不住了,心心念念就要来看。
一路走到底,果然,那妇人所说的没错,男子很快便看见了一口井。
古井旁边就搁着一个木桶,男子先是恭恭敬敬地说了句借桶一用,随即便取了这桶,打了水上来,井水冰冷刺骨,泛着地底深处的寒意,敲打着桶身被拉上来,哐哐当当,几滴水顺着木桶的边缘处落下去,在井底溅起零星的水花,是深黑的,投不进半点光亮。
他将十指伸进水中,搅动了一下,然后掬水往脸上扑,井水冷得他牙齿打颤,倒使他的意识更清醒了些,年轻男子将面上的泥泞洗去,抹了一把污水下来,这才终于露出了脸。
那是一张很清俊的面庞,眸色温润,眉目朗然,唇角挂着笑,兴许稍作打扮,也能引得闺中女子的频频侧目。他原先是会弹琴的,也弹过琵琶,手指骨节分明,又直又细,称得上是个好底子,可惜家道中落后,他渐渐地也不弹了,早就将这些技法忘得一干二净了。
然后,他的手指戳到了眼睛,男子嚎了一嗓子,跪了下去,五体投地,行了个大礼。
难受劲儿过去之后,他赶紧用净水又洗了洗眼睛,这才勉强能掀开眼皮,眼泪将睫毛黏成杂乱无章的羽毛扇子,扑闪着,从眼角逼出几滴无可奈何的泪水来,淌进衣襟里。
男子大口大口喘着气,手指抵住木桶的边缘,往下一看,被他的动作所惊扰,原本平静无波的井水起了涟漪,搅出黑的、灰的颜色,分散又聚拢,晃眼看去,倒像是个月亮。
他又记起,那妇人叫他在满月前离开。
但是,他就是挑着这时候来的,你想啊,既然这山峰高耸入云,满月之时,明月高挂,如圆盘,听闻这山尖能将月亮都向人间拽去,那么,月满之际的景象肯定是最好看的。
可男子无论怎么问,那妇人都一个字也不肯向他透露了。他犹豫了一下,记起自己跋山涉水,一路打听着过来,多多少少也花了一两年时光,怎么能就此放弃,掉头回去呢?
他向来看得很开,转眼就将妇人的殷殷嘱咐抛掷脑后,只等着满月再登山观景。
这山上既无草木,也无鸟兽,有什么危险的?他觉得好笑,难不成藏着吃人的妖怪?
等到了满月的那天夜里,村里家家户户门窗紧闭,男子吃了些干粮,填饱了肚子,隐约觉得这景象有些怪异,家禽好似也察觉到了什么,躁动不安起来,这地方像是被月光夺走了声音一样,没有半点声音,那些荒郊野岭的坟冢好歹也有风声如咽,这里却是一片死寂。
踏上那座山的时候,男子好像听到了一点动静,像脚步声,但当他回头看去的时候,目光所至,却是一座座巨大的漆黑山石,沉默着和他对望,除此之外什么活物都没有。
听到动静,回头,是石头,再听到动静,再回头,还是石头。
他怀疑自己是被那没有根据的谣言所叨扰,也变得疑神疑鬼起来,心中不免觉得自己刚才的举动实在好笑,再听到动静的时候,便将它归为风声,没有再回头去看了。
看的时候不觉得,等到走的时候,男子才觉得这山确实高耸入云,走得他手脚发软,那月亮越来越近,眼前的山路却绵延不绝,没有尽头,再遥遥回望,原先的路也没了踪影。
终于,走走停停,他的眼前终于出现了除了明月与山石以外的东西。
那是一扇镶嵌在山脊裂口处的门,透着古老的、陈旧的气息,还带着些许的神秘。
男子绕着这扇古怪的门,仔细地看了几圈,这扇门四四方方,颜色和山石相近,都是沉闷的深黑,盘踞在角度倾斜的山脊上,并且,它大得惊人,不像是人能够做出来的东西,也不像是供人进出的东西,只是这么看着,他心中就升起一股冷意,好像被注视着一般。
大门的顶部中央,底部的左右两角,各有奇特的纹路,隐隐约约连成了一个三角。
分别是,九尾的狐狸、有着断裂兵器的废墟,还有,藤蔓和盛放的繁花。
不知为何,年轻男子总觉得那藤蔓的纹路有些奇怪,月光映照在门上,原本应该是清清朗朗的景象,然而,这纹路却像是在吞噬余晖一般,蒙着一层阴翳,始终是黯淡的。
又是脚步声。他这次总算是觉得不对劲了,转头看去,贯穿视野的山石就站在他身后,冷冷地盯着他,就像之前无数次的那样,将他的退路截断,再向两侧张望,男子发觉他的周身全是这样漆黑的山石,不知它们是何时过来的,他只知道他的落足之处忽然变得逼仄。
而且,以肉眼可见的他发誓,这些石头在移动,而且正向着他一步步逼近。
男子又惊又怕,那个脏字都到了嘴边,还不待吐出口,他向后退去的脚步忽然一空,坠落的感觉顺着向上扑腾的风声袭来,他脑子一片混沌,隐隐约约想到,他身后不应该是那一扇紧闭的门吗,不应该是那个黯淡的藤蔓纹路吗还是说,他也像月光一样被吞噬了?
我他娘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了,竟然栽在这里!他还是把这句话骂了出来。
碑文他已经想好了,就叫:英年才俊徐阆,不幸身亡,享年二十五,特以此祭奠。
然而,骨骼碎裂的声音并没有响起,他蜷成一团,紧紧闭了一会儿眼睛,也不知道过了许久,他才敢支起右眼的眼皮子,小心翼翼地,从臂弯的缝隙间偷偷往外看了一眼。
好家伙,这一看不打紧,眼前是一片血红色,扭曲的线条在他的视线中肆意生长,徐阆这一口气险些没上去,手指所及,大概是草木,他抖着嘴唇,垂眸看了一眼,草木枯败,是惨淡的深灰,而他以为是露水的湿意,其实是一滩一滩的血迹,越过他,朝更远处蜿蜒。
透过枯瘦的灌木丛,越过血腥味浓重的朔风,拨开成结的漆黑细线,他看见
皮肤黝黑,宛如山石的人影,身上泛着刺目的血光;戴着面具的人影,面具上的鹿角尖锐锋利,欲要刺穿天际,一身甲胄,沾满了鲜血;还有,躺在血泊里的青绿身影。
那青绿身影的发间缀着花朵,也都枯萎了,毫无生气,胸口已经没了起伏,显然是命丧黄泉,徐阆心惊胆战地想着,他莫不是撞见了行凶,正想到这里时,一阵刺痛感涌上心头,身披甲胄的人缓缓转过头来,沉下目光,用那双冰冷的、全无怜悯的眼睛和他对视。
要不是因为这两道人影身上都是还未褪去的杀气,徐阆真想告诉自己是误解他们了。
看着鹿角面具的人影晃动起来,他眼前一片眩晕,只觉得人不像人,若是人,怎么会如此扭曲,就像炼狱一般的情景,徐阆定了定神,身子比思绪反应更快,忍着疼,向后退去,连滚带爬,胡乱找了个方向,竭尽全力地奔跑,牙齿咬得很紧,只觉得下一刻就要昏倒了。
然而,连风都像是在和他作对一样,不怀好意,恶狠狠地将他往后掀去。
疼痛感越发明显,徐阆低低地咳嗽了几声,眼前昏暗,只有咳出来的血是如此刺目。
他感觉到人影已经逼至身后,顿时两股战战,明知道不能回头,却像是有一只手在将他的头颅往后拧,徐阆的上牙和下牙直打架,满怀绝望地、心不甘情不愿地向后看去。
果然,罗刹般的影子就站在他身后,徐阆还不及喊救命,就被扼住了咽喉。
第243章 、仙境
徐阆被扼住了咽喉, 慌得不行,喉结上上下下地滑动,像只瑟瑟发抖的小兔子。
扼住他喉咙的这只手并没有使劲, 拇指和食指扣住他的颌骨, 却也叫他动弹不得,他感觉嘴里的血腥味越发浓重,忍不住呛了一下,眯起眼睛, 逆着光看向面前的人影。
人影并没有和徐阆客气, 轻轻巧巧就将他掀翻在地, 覆着铁甲的手指仍然按在他的咽喉上,然后, 另一只手也伸了过来,只用了一根食指, 不轻不重地按在他的锁骨处,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 顺着胸口往下滑去徐阆不知道这人是什么表情,但他的表情肯定不好看。
徐阆几乎是惊慌失措, 心脏乱跳,赶忙攥住腰带, 嗫嚅着问道:是、是先奸后杀?
那只手停顿了片刻, 而徐阆像是终于明白了什么似的,露出视死如归的表情, 只恨自己当初为什么不听劝, 非要踏上这座山,兄台能给我留点脸面吗?先杀后奸行不行?
可怜我二十五年从未和漂亮姑娘春风一度,如今却要在这荒郊野岭被如此对待了。
徐阆觉得有点哽咽, 只希望面前这位兄台能够有得商量,好歹给他点选择的余地,再不济,他就只能咬舌自尽了,他想,听说窒息而死的感觉很不好受,他委实是害怕。
令他感到绝望的是,人影并没有理会他的话,冰冷的手指在他小腹上略略一停,徐阆都已经做好了咬舌自尽的准备了,那只手停下来之后,却忽然移开了,没有再往下走。
随即,扼住他咽喉的手也挪开了,他甚至有了一种终于解脱了的感觉。
徐阆隐约看见那道人影转过身,朝着身后不远处那个皮肤黝黑的影子说道:是凡人。
说完这句话后,戴着面具的人影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仍然算不上有几分善意,却不如之前那般锋利,他沉吟了许久,久到徐阆已经开始装死了,他却抬起手,尖锐的铁爪在坚实的鹿角面具上碰了碰,撞出清脆的敲击声,手指移至右侧鬓角处,发出咔哒一声响。
完了,徐阆意识到他是要取下面具,于是忙不迭地捂住眼睛,喊道:我没看见!
他好像听到一声极轻的笑,轻得他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然后,这人大概是俯身过来了,他能够感觉到上方笼罩了一片阴影,他的手腕被握住,不给他反抗的余地,向下拉去。
徐阆将眼睛闭得紧紧的,眉头紧皱,大有就算是死我也不睁眼的意思。
下一刻,他的眼皮被碰了一下,清凉的感觉抚过面颊,徐阆又一次不由自主地睁开了眼睛,然而,和他之前所看到的,炼狱般的景象不同,那些血红的颜色似乎只是红布织成的帷幕,黑色的细线是上面绣着的花纹,现在,帷幕升起,将背后的景象向他展现出来。
血泊中的身影消失了,原本枯萎的繁花开得肆意,风声温柔,带着浅淡的香气。
而面前的这个人取下了面具,他身上的甲胄像瀑布一般流泻而下,一层层剥离,最后归于尘土,露出他身着的那一袭素白衣袍在这一瞬,徐阆也终于看清楚了他的长相。
没办法形容,徐阆想,他活了二十多年,头一回见到这种长相的人。
眉间是山海,眼中是一汪蒸腾的瑶池水,眼尾的弧度都是柔的,微微上翘,眼窝不深,是浅薄的,典型的中原人长相,鼻梁挺直,颚骨勾勒出凌厉的弧度,嘴唇很薄,唇珠并不明显,颜色浅淡,近似挂着未融冰雪的桃花,这形容很怪,但是徐阆当时就是这么想的。
是柔的,也是锋利的,像是皎洁无暇的月光,也像素锦上的一滴未凝的血珠。
如果不是因为刚才扼住自己喉咙的就是这个人,徐阆已经开始问他家中有没有姐妹了。
大美人启唇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徐阆将沸腾的情绪冷静下来,反复告诉自己,这人明显就是毒蝎美人,皮囊好看,凡是亲近他的人都会被蚕食殆尽,如此在心中默念了好几遍,他终于含糊地说道:徐阆。
没别的原因,徐阆这个名字本来就是假的,自从他家道中落后便将姓名都一并改了。
而且,刚才那身甲胄是如何褪去的,徐阆是亲眼看见了,这根本不是凡人能做到的。
为了安全考虑并不是被美色所迷惑,徐阆还是决定和这人说真话。
大美人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点了点头,又问: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来了,稍有不慎就会掉脑袋的问题。徐阆立刻警觉起来,试探道:我也不知道,其实我就是途中经过这里,也不知道怎么的,门忽然开了,我掉进门里,就到这个地方来了。
和他预想中不同的是,大美人却对他的回答并不感兴趣,仿佛只是为了引出这之后的话一样,他随意地颔首,语气冷淡,说道:这里是昆仑之境,而你,你只是个凡人,对吗?
徐阆觉得头晕,他真的就只是爬个山,看个风景,结果别人告诉他,你进仙界了。
兴许正是冥冥中的宿命,你在这个时机出现,无意穿过阵法,跌入昆仑。徐阆浑身疼痛难忍,半天没爬起来,于是大美人微微欠身,右手合拢,做了个古怪的手势,他身上的伤口竟然不疼了,然后就听见他说道,这世上的所有事情都不是偶然的,包括你的出现。
然后,素衣美人向他伸出手,说道:我是镇守玄圃堂的上仙,白玄。
徐阆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牵住了这位白玄仙君的手,他的手倒是和凡人一样,都是温热的,徐阆借势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然后就听到一句话一句话往外蹦,非要做出一副江湖骗子模样的仙君又说道:初次见面,阆风仙君,想必我们以后的接触应该会很多。
这话里藏着的意思实在不言而喻,徐阆陡然觉得一阵恶寒,他隐约意识到了什么,难道躺在血泊中的那位才是真正的阆风仙君吗?而他无意间撞见了他们行凶,所以就被强行拉着顶上去,成为替罪羊吗?白玄明明知道他是凡人,一戳就露馅儿,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但是他不能说,因为那个身上绘着金纹、皮肤黝黑的仙君也过来了,先是和白玄对视了一眼,随即面无表情地打量了徐阆一番,才说道:幸会。昆仑宫宫主,梁昆吾。
徐阆又急又心慌,身心俱疲,还不想应这一声话,于是他决定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在安详地倒下去的时候,他还抱有一丝侥幸,万一这是一场梦,醒了就回去了呢?
结果,事实证明,徐阆想多了,这不是梦,他没能昏过去,也没能倒在地上。
白玄冷飕飕地看着他,打了个响指,徐阆顿时跌入了重重花簇中,厚厚一层,柔软的花瓣被他所惊,挟着风飘了起来,浅粉的,嫩黄的,青绿的,屁股不疼,就是晃得眼睛疼。
徐阆有点尴尬,压垮了几枝花才勉强直起了身子,打着哈哈:奇怪,我怎么摔了。
说着,脚下一滑,又踩扁了最漂亮的那几朵,这接二连三的打击令徐阆一阵眩晕,脑子嗡嗡作响,真有点昏倒前夕的预兆,心里惭愧,赶紧跟他们道歉:我不是故意的。
不碍事。昆仑仙君双手抱胸,极为平淡地看着他,都是你阆风岑的花。
纵使徐阆向来话多,此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和这两个神仙干瞪了一阵子,终于败下阵来,眼睛酸涩,咬了咬牙,忍不住开口问道:我就是个凡人而已,为什么要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