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了,不是这个。梁昆吾还是没看徐阆,却能知道他在做什么,似是终于被他的存在搅乱了心绪,意念稍动,那柄长剑就飞至了徐阆的面前,让他接着,拿走。
他下了逐客令,徐阆也不好厚着脸皮再留下来虽说他确实想这样干,不过,顾忌着后果,再想到过些时日,满月就该到了,到时他就能回凡间去了,于是将话都咽了回去。
徐阆道了别,收获了梁昆吾爱答不理的一声嗯之后,踏出昆仑宫,借着光看清了剑上镌刻的小字,柄处除了小小的昆仑二字以外,剑身上还刻着向梁昆吾订这剑的神仙名讳。
摸出地图,确定了方向后,他用手指蘸了水,在符箓上写下神仙的名讳。
好,这就算成了,一般来说,不消半日徐阆就能赶过去,送了剑再回阆风岑,回来的时候正好是黄昏,也不算晚,他还有大把的时间能做他想做的事情,实在悠闲。
徐阆是这么想的,也以为这次像之前的那几次一样简单。
不过,他没注意到,从昆仑到那位散仙的住所,途中还经过了焰云山。
等到徐阆注意到这一点的时候,为时已晚,他就像一只被折断了翅膀的鸟,忽然失去了方向,被罡风吹得东倒西歪,直直地坠下去,结晶从衣襟中滑出来,又被他攥在手里。
他这时才知道,原来白玄口中那位性情古怪的日神,在焰云山的上空布了复杂的阵法。
胆敢经过焰云山的神仙都会被硬生生拽下去,所以,一般散仙都会有意绕开此地。
这么重要的事情,白玄和梁昆吾,竟然一个字也没和他提过!徐阆被风吹得睁不开眼睛,咬牙切齿地,握紧手中渐渐消散的符箓,只能暗暗祈祷白玄留的那个印记会起作用。
结果,肩膀上的印记倒是不声不响,没有半点要醒的样子,徐阆却越坠越深,这所谓的焰云山宛如深渊,四方向上拱起,中间向下凹陷,他都不知道多久才能摔得粉身碎骨。
他甚至已经开始宽慰自己,本来是将死之人,落入仙界,又硬生生被救了回来,这已经算是天大的好事了,他不能再苛求更多的了,生死不过是每个人都必定要经历的事情,他稀里糊涂活了二十五年,已经活得够多了才怪。徐阆很难过,他至少得活到七八十吧。
然后,飞速下坠的身子一停,徐阆满怀期待地抬眼看去,以为是白玄终于出现了。
事实证明,是他想得太美好了,一团火焰似的光悬在他面前,将他逼得眼睛刺痛难忍,睁了又闭,简直是煎熬,而且这光又烫得吓人,从接触到他衣襟的那一点火星儿,一直流窜至他的天灵盖,烤得他几乎要融化,徐阆大口喘着气,简直想喊一句停了。
安静躺在他锁骨处的结晶却忽然发出微光,驱走热意,勉强将滚烫的火焰挡在外面。
徐阆听见有人咦了一声,光芒褪去,他闭着眼睛眼前都是一片红,缓了一会儿才重新将眼皮掀开,小心地朝面前略略一扫,浮在空中的那团火焰终于显出了真身。
那是一个看起来年纪比他稍微大一些的姑娘,眼角处勾勒着鲜红的颜色,像血,也像火焰,唇上是花汁酿成的胭脂,微卷的长发垂在腰际,从头到脚,一身的红,领口和袖摆都是翎羽编织而成的,这满天的神仙,没哪个是长得不好看的,却独她浑身是掩不住的煞气。
以及,徐阆很快发现这个姑娘,这个被成为日神的神仙,比他还高了一大截。
生面孔。日神垂眼看他,一双丹凤眼上挑,显出凌厉的样子,你是新的阆风仙君?
徐阆的直觉告诉他,这位日神的敌意很重,而且白玄告诉过他,要避开的神仙有两位,其中就有日神,他干巴巴地笑了两声,眼睛一转,推辞道:是的。我是替昆仑仙君送剑去了,因为这条路近,我赶时间,没想到经过焰云山的时候竟然冒犯了日神,实在抱歉。
他想说,没别的事情,就先走了结果,日神听到他这么说,目光微动,抬手将他背上的长剑抽出,徐阆心道不妙,梁昆吾的剑,如果旁人贸然拔出可是会出事情的。在心慌之余,徐阆还有了点坏心思,比如,趁着鹬蚌相争之际,他赶紧烧个符箓逃回昆仑,到时候再找白玄和梁昆吾商量,也有所依傍,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胆战心惊的。
日神看着那柄挥向自己的剑,嗤笑一声,抬手按住剑柄,手指滑动,长剑应声而断。
你说,你是阆风仙君。她的唇角绽开挑衅般的笑容,为何我感觉不到你的灵气?
此时,远在昆仑,埋头锻器的梁昆吾眉头一皱,他能够明显地感觉到有一柄剑断裂,而且是徐阆刚才拿走的那一柄,难道徐阆送剑的途中遭遇了实力强盛的上仙吗?他回忆着那柄剑是给谁的,那人所居之处又在何方,途中经过谁人的洞府,然后,脸色难得变了变。
他一步踏出昆仑,却见白玄比他动作更快,同样是神情凝重,白玄的面色却更差一些。
徐阆现在,应该被日神所缚了。白玄擦去鬓间的汗珠,风将他的袖袍撩起,像振翅欲飞的鹤,怪我这些天忙于分离阆风岑,忘记告诉他,若非必要,不可途径焰云山了。
紧接着,白玄对梁昆吾摇了摇头,说道:此事因我而起,我去就可以了。
昆仑不能无人镇守,这是他们心里都清楚的一点,所以梁昆吾并没有坚持,应了下来。
途中,白玄想了很多种可能,比如,日神已经发觉徐阆是凡人,她不是喜欢四处宣扬的人,所以其他人不会知道,但这终究也是个把柄,她又是个阴晴不定的性子,谁也不知道她会不会一时兴起就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这才是白玄和梁昆吾觉得最棘手的地方。
结果等到他抵达焰云山时,满心的忧虑都被推翻,眼前的一幕,实在不可思议到极致。
任白玄怎么想,也不可能想到,日神竟然会心平气和地和徐阆坐在一起谈天说地。
他来得匆忙,焰云山的屏障对他来说近似于无,直到踏入洞府的那一刻,白玄晃了神,在原地站了半晌,才逐渐意识到眼前的景象不是他想象的,而是确确实实发生了的。
再说那善射的羿徐阆正说得兴起,天上有十个太阳,本来是该轮流出现的,结果有一回,太阳贪玩,全部显现在了天际,将大地都烤焦,晒干了草木,将凡间搅乱,饿殍遍地,民不聊生,于是名为羿的人拈弓搭箭,将其余的九个太阳都射落,只剩下一个太阳。
日神倚在榻上,托着脸颊听他胡说,闻言,很不屑地冷哼一声,嘲弄道:凡人怎么可能用凡物将太阳射落?这名为羿的人,到底是何来头?你编的故事委实太假了。
话虽这么说,她倒是听得很认真,时不时地指出徐阆话中的漏洞。
我之前不是都说了嘛,在传说中,太阳实际上就是三足乌。徐阆按了按眉间,一板一眼地跟日神强调,还有,这些都是我在凡间听来的故事,不是我编的,你别栽赃我。
余光一瞥,他看见白玄的身影,眼睛亮了亮,不住地使眼色,大概是在说救救我。
日神自然早就察觉到白玄的到来,她没有意外,懒懒地看向这位玄圃仙君,说道:此前我不常踏足昆仑,没想到新的阆风仙君竟然是个经常和凡人打交道的神仙,这些事情应该算不得什么秘密吧?是我孤陋寡闻,还是神君压根就没有将消息放出来?
白玄不动声色走近几步,回应道:只是觉得没必要罢了。
还有,徐阆,你身上的灵气实在太弱,害得我还以为你是误打误撞闯入仙界的凡人,既是阆风的仙君,就该将那些在人间散尽的灵气再补回来,你这副模样,连个最弱的散仙都比不上,更何谈是阆风岑的仙君了。日神支起身子,又将裙角处的皱褶抖平,斜过眼睛,紧盯着徐阆,若是你觉得白玄与梁昆吾所用的术法你不喜欢,倒是可以来找我。
前提是,你得用凡间的那些荒谬至极,狗屁不通的故事来换。
徐阆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他当时是急中生智,利用了白玄所说的,神仙对凡人并不了解的这一点,将凡人杜撰的那些神话故事又反过来告诉这些神仙,果然勾起了日神的兴趣,又借着这个幌子将灵气的事情给糊弄了过去,只不过他没想到日神竟然会这么感兴趣。
这到底是逃过一劫,还是羊入虎口?他甚至有点分不清楚了。
徐阆不知道白玄在想什么,不过,他希望白玄至少不是在想着怎么收拾他。
第246章 、月侍
离开焰云山后, 徐阆跟着白玄回了昆仑。
剑折了,和日神撞上,还差点露馅儿, 搁徐阆身上, 他都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
更别说这位和他算不上熟悉的玄圃仙君了,徐阆想,这一路上,白玄是一句话都没说, 他不说话, 徐阆摸不清他到底有没有生气, 不敢火上浇油,只能闭口不言, 偷偷地瞥他。
等快要到昆仑山的时候,徐阆终于要忍不住了, 张了张嘴,就要开口说话。
结果, 没等他第一个音节从喉咙里滑出来,白玄就说道:我从未见你如此安静。
徐阆这才知道白玄压根没有生气, 刚才估计是在想什么事情,所以半天没跟他搭话。
想到这里, 徐阆心里那块石头也终于落地了, 他虽然很随性,不过, 他却向来都不喜欢麻烦别人, 没有特别的原因,他只不过是不太想欠人情不管是交易还是相互利用,对他来说都是容易处理的事情, 唯有人情债,只要欠下了,就不容易还得清。
他松了口气,脸上也终于有了点笑容,说道:不过,我没想到日神还挺好糊弄的。
日神从不与散仙来往,又与破军星君交恶,她素来不喜那些繁文缛节、条条框框。白玄说着,回过身来和徐阆对视,算是给足了尊重,我不让你和她接触,不是怕她会对你做出不利之事,她的性情虽然阴晴不定,倒也不屑做出有失颜面的事情。
徐阆问:如果她发现我是凡人,会怎么做?
我和她接触不多。白玄想了片刻,她兴许会闯到昆仑叱责我和梁昆吾是怎么做事的,竟能将凡人放进天界,然后令我将门打开,把你扔回去。她兴许会因为对凡人的好奇,瞒过天庭,以把柄要挟昆仑,强行将你囚在焰云山。总之,她有可能做出的事情太多了。
听到前半截的时候,徐阆甚至有点后悔自己没有跟日神坦白身份。
听到后半截的时候,徐阆改了主意,开始庆幸自己没有暴露身份。
这难道就不是不利之事吗?这难道不就是有失颜面的事情吗?徐阆想不明白。
等等啊,他一个激灵,转念一想,从白玄的说法,还有他的反应来看,日神对他们来说应该是变数最大的存在,按照这个思路往下想,徐阆想回凡间,白玄和梁昆吾不许他回,而日神对于白玄和梁昆吾来说都很棘手,那么,他为什么不能借此机会慢慢拉拢日神呢?
如果想要令某人谨慎行事,最好的方式就是为他找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来制衡。
徐阆敲定了主意,心情愉快,如果不是因为白玄还在,他可能就哼起小曲了。
好,他想,以后就这么走,一边拉拢日神,一边旁敲侧击地探探白玄和梁昆吾的口风。
及至昆仑山,远远望去,云山雾绕,浅青色的光芒笼在上空,分成三道嵌入山体中的环,彻底割裂昆仑宫、玄圃堂和阆风岑,将界限分得清楚,然而那光芒实在太柔和,就像泅着一席烟雨的云,被压得沉甸甸地向下坠去,真当走进山中,界限又好像不那么明确。
不知道是不是徐阆的错觉,他总觉得阆风岑的范围好像变小了。
但是,到底是哪里少了,哪里多了,要是让他说清楚,他也答不上来。
徐阆只是略略看了看,没有太在意,满心都惦记着自己的计划,还有点心惊胆战,怕梁昆吾知晓他所锻的剑断了,大发雷霆,气得将他丢进锻器池,这辈子就算完了。
不过,好在梁昆吾并没有多说什么,表情是一如既往的冷淡,轻飘飘地瞥他一眼,无悲无喜般的,眼底的潭水平静无波,惊不起半点涟漪,只问了一句他有没有被日神为难。
徐阆闻言,简直感激涕零,眼泪汪汪了,这大概就是给一巴掌,赏一个甜枣吧,他想。
那之后,徐阆隔三岔五地就往焰云山跑,起先,白玄和梁昆吾还会神情复杂地看着他,看得他是毛骨悚然,生怕自己的念头暴露,不过,次数多了,他们也都习惯了。
而且,从那以后,徐阆总觉得白玄好像对自己更放心了一些,如果他要出门,跟白玄说一声,白玄也不会不同意,若是他正巧不在,徐阆留封信再走倒也没有什么问题。
也不是徐阆愿意跟白玄汇报行踪,即使他不说,他知道白玄也有办法追查到他的下落,为了维持这好不容易建立的、摇摇欲坠的关系,他可不想因为一时的莽撞而满盘皆输。
比起昆仑的这两位神仙,焰云山的那位日神,对于他来说反而更容易相处。
无他,这么久了,徐阆都没有发现他们两个身上的破绽,而日神不是他想刻意诋毁她,和前者相比,日神显然更好懂,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不消五天就能看得出来。
身为日神,她自然也是有上仙的傲气,瞧不起弱者,却也不会刻意打压。
这次见到徐阆时,她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不敢置信般的,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最终才敢确认答案,语带惊疑,问:这么多天了,竟然一点长进也没有,你是怎么做到的?
说了这么多个字儿,总结起来,其实就是嫌他太弱呗。
徐阆满腹怨言,他确实是想学仙术的,连日神都能屈尊纡贵,亲自低头教他术法,如此宝贵的机会,他怎么可能不珍惜。问题在于什么?问题在于他根本就没办法学。
听日神说,这天地之间,无论草木,生灵,甚至是器物,都是有灵气的,而天界中,当属立于两界之间的昆仑最凝聚天地灵气,其次是蓬莱,什么练气,什么筑基,听得徐阆晕乎乎的,踌躇满志,总以为过不了多久他也能轻松跨越那条沟壑,回到凡间过他的日子。
结果,他按照日神所说的,琢磨了许久,将阆风岑中所存的灵丹几乎糟蹋了个遍,这才十分不甘心地承认一件事实,日神应该是从天界的视角出发的,所以她说万物皆有灵,而事实上,人间并非如此,至少徐阆已经反复确认过了,他区区一个凡人是不含任何灵气的。
至于那些灵丹,被徐阆吃进腹中,化作一股暖流最后还是流入了楚琅的结晶中。
好吧,于是徐阆又安慰自己,看开点,万一修了灵气就永生永世被束缚在天界了呢,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反正他以后还是要回凡间的。如此宽慰,他心里也就不再惦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