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白玄提前告诉他了,徐阆松了口气,要不然,如果月侍突然现原形,他说不准比许仙的反应更夸张,可能当场扭头就跑,连滚带爬地回昆仑,就差和月侍从此绝交了。
紧接着,徐阆又记起,若是白玄和月侍关系很好,怎么他从来没见过月侍往昆仑跑,而且,若是他们的关系真的很好,那他心里的小算盘岂不是被白玄看得清清楚楚?
于是,他问道:你和月侍好像挺熟悉的?
并非如此。白玄缓缓吐息着,说道,真要说起来,我和他唯有体内流淌的血脉相似,我见到他,会唤他一声舅舅,不过我们的职责没有相似之处,平日也鲜少有来往。
徐阆总算是知道,为什么自己第一眼看见月侍的时候就觉得有点眼熟了。
所以,神仙将血缘关系看得很淡,这一点与凡人截然相反,徐阆想,这倒是挺新奇的。
既然白玄与月侍有这么层关系,抱着比起直接问本人,还是向别人打听比较好的这种念头,他干脆将一直以来都疑惑的问题说了出口:为什么柳南辞是月侍,而不是月神?
那时候,日神说,天界没有所谓的月神,只有月侍,她说得含糊,徐阆也没听明白。
因为月宫选择了我。白玄说得风轻云淡,但是,于天界而言,昆仑的责任更重大。
徐阆头一次真真切切地对昆仑的职责产生了兴趣,他原本以为昆仑只是在满月之时出现的门,连通仙界和凡间,可从白玄的话中来看,好像又不止这么简单,还有别的责任。
他眼巴巴地看了这位神君一会儿,见他没有要说下去的意思,只好作罢。
徐阆向来是闲不住嘴的,沉默了没多久,他就找到了新的话题,兴许是这场雨下得如此凑巧又不凑巧,雨幕中的白玄似乎也变得耐心起来,即使还戴着那张面具,徐阆心底最后那一星半点儿的惧怕也没了,兴冲冲地问道:那,日神武筝,她是什么?
白玄答:凰鸟。
和月侍相比,日神的原形实在是意料之中。
徐阆又问:梁昆吾呢?
白玄答:万千兵器的煞气所化。
按理来说,紧接着就该问白玄的原形是什么了,但徐阆总觉得当面这么问不太礼貌,就像当面问一个姑娘你年纪多大似的,虽然这么形容不太贴切,不过道理总归是差不多的。
徐阆思绪跳脱,想到什么说什么,又拐回原来的话题,说道:不过,这些故事里塑造的神仙并不全然都是好的,比如,西王母划开银河,将牛郎与织女这一对夫妻分开;比如,水神共工触断不周山,令天幕塌陷,洪水肆虐;再比如,二郎神杨戬将三圣母压在华山下,沉香劈山救母你瞧,凡人是这样的,有好有坏,有懦弱有勇敢,神仙亦有血有肉。
白玄没有立刻回答徐阆的话,听到那句有血有肉后,面具底下的眸光似乎是闪动了一下,搅碎浮光,零零散散的,倒映出暗沉的天际,还有藏在云后的那一轮满月。
他看向凡人永远无法望断的天际,过了很久之后,才说道:雨快停了。
第250章 、绝笔
如白玄所说, 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雨声歇了, 挂在柳叶上、屋檐上的积水还未消, 顺着往下淌,落在地上,断断续续的,发出清脆的声音, 像是木桶落进井里, 嗵地一声, 却没有回音,溅起的水花也不大。
西湖上空笼着一层薄纱, 是袅袅的水雾,伴着月色未褪的皎洁, 倒像是盘着条白蛇。
既然徐阆已经回人间看过了,雨也停了, 趁着夜晚还没过去,他们也该离开临安了。
临行前, 徐阆悠悠地回望,他知道, 这不是最后一眼, 却是历经沧桑变故后的第一眼,无论那云上的仙界如何, 这地上的人间终归是如此, 昼伏夜归,春种秋收。而昆仑矗立在两界之间,令它们藕断丝连, 那些有端无端的猜测,在文字或是言语中流传,永不断绝。
白玄站在不远处,将身上的雨水烘干,徐阆没让他等太久,收整好心绪便走了过去。
徐阆原本以为,他们来得那样快,只是睁眼闭眼的事情,临安就到了,走的时候也应该差不多,却没想到他再次顺着白玄的话睁开眼睛的时候,面前不是玄圃堂,而是另一个,他很熟悉的地方偏僻荒凉的村庄,说着奇怪方言的村民,还有,高耸入云的漆黑山峰。
不久前,临安还在下雨,地上还残余着积水,距离千里之远的偏僻村庄却全然没有要下雨的预兆,圆满似玉盘的明月高悬,被顶峰的尖角勾着往下拖曳,直直地朝人间倾倒。
他顿时记起了自己干过的那些傻事,细数一下,第一件,没有听妇人的劝告,立刻离开这里;第二件,专门挑了满月的夜晚去登山;第三件,察觉到异样后还骗自己说是错觉。
这么一想,徐阆只觉得怨不得别人,这摆明了是个陷阱他都能高高兴兴地跳进去。
不过,这回可不是他一个人来的,他是跟着白玄来的,玄圃神君就在他身侧,进昆仑好像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完全不危险徐阆苦笑一声,想借此掩饰住心中的惆怅。
和上一回没什么区别,村中家家户户都紧闭着门窗,家禽也变得躁动不安,月光将声音夺走,这里全然是一片死寂,静得像是百年以来从无人在此居住一般,就算是食腐肉的寒鸦也不肯从此地掠过,风声也静默,衬得那高耸的山峰,还有近得吓人的满月越发诡异。
确实是诡异,至少徐阆从来没见过哪座山的山石会动的。
他忽然又有很多问题想问,比如,在他之前是不是也有人在满月时登上这座山,那些人最后都怎么样了,再比如,漆黑的山石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会动,它们想做什么?
但这里实在太安静,徐阆连呼吸声都放轻,更别说出声打破这片寂静。
白玄没挪动步子,也没有说话,他抬头望向那座山,徐阆看不到他的表情,只看得到他扬起的下颚,还有那双逐渐变得暗沉的眼睛,于是徐阆也顺着白玄的视线看过去,不出意外的,他什么也没看见,睁大眼睛看了好一阵子,等到眼眶干涩难忍的时候才收回了目光。
然后,白玄却在这时突然吐出一句话来,打破了这片寂静,吓得徐阆心惊胆战。
后知后觉意识到白玄说了什么之后,徐阆狂跳的心脏没有得到缓解,反而跳得快了。
有人登上了山。神君如此说道,语气冷淡,一个已经死了,一个还活着。
死了?徐阆像是不明白这两个字一样,喃喃重复了好几遍,才终于确定下来,有人登上了那座被称为昆仑的,属于人间的山峰,然后死了,是因何而死?他跨过界限了吗?
你之前问过我,自己选择跨过沟壑的凡人是不是很愚蠢,我当时告诉你,是很愚蠢,但你并不是自己跨过来的。白玄说着,他的声音却像是被什么掩盖了似的,没有惊醒那些村民,也没有惊扰那些瑟瑟发抖的家禽,你很幸运,正好撞见了楚琅陨落,阵法松动,便被卷入了仙界。而自古以来那些想要踏入昆仑的人,无一例外,都死在了这座山上。
徐阆感觉嗓子干巴巴的,勉强从唇齿间逼出三个字:为什么?
因为他们没有耐心,会将停留太久的生灵吞噬。白玄答道,你不是已经见过了吗?
徐阆活了二十五年,终于知道了恐怖两个字怎么写,不是先前那种一惊一乍,是发自他心底的恐惧,顺着他有些陈旧的回忆往上攀爬,他感觉头皮发麻,头盖骨像是被人掀起来一样的疼,冷气儿簌簌地往里面灌,他几乎就要喘不过气来,可还是听见了内心的声音。
那些漆黑的山石,确实是活着的。
尾随,等待,步步紧逼,不是他的错觉。
就差那么一点,他也被吞噬了。
你告诉我,这是仙界?这难道不是什么阴曹地府?
他实在难以相信。
徐阆的牙齿直打颤,恐惧到一定程度,他甚至都不知道哪里在抖,哪里没抖了,索性放任那些软骨头发抖,手也抖得跟筛糠似的,好歹没有腿软跪下去,他试着开口说了一个字,破音了,和破旧的茅草屋被风吹动的声音差不多,但他还是坚持说了下去。
你告、告诉我,还有一个人活着,对不对?徐阆压住颤音,然后又开始打起冷嗝儿来,他实在痛恨这不合时宜的打岔,捂着嘴,断断续续地说,我要要救他,你会拦着吗?
白玄垂眼便看见徐阆抖得和将要被吹灭的烛焰一样的身子,和他嘴上说的豪言壮语全然相反,声音也抖得厉害,好几个字都不成调,于是问:你怎么知道你要救的是怎样的人?
我不知道,但当我踏上昆仑的时候,我全然没想那么多,也并非觊觎所谓的仙境。
徐阆喘着气儿,他虽然还有很多问题想问,但现在的时机显然并不合适。
白玄问:你有武器吗?
徐阆说:没有。
白玄又问:你会轻功吗?
徐阆说:不会。
白玄深吸一口气,说道:那么,你为什么还要救?
徐阆忍不住了,揪住白玄的衣襟,晃他,人命关天,人命关天啊!快来不及了!
他话音刚落,眼前一花,宛如废墟的漆黑山石映入眼帘。徐阆一边想着,早这样不就好了吗,一边松开白玄的衣襟,拍了拍他的胸口,替他将皱褶抹平,嘀咕道:谢谢啊。
好消息是,人还活着,坏消息是,听声音,进山的是个小孩儿。
徐阆嫌外袍太麻烦,随手就脱了,卷在臂弯处,三步并作两步,循着声音跑过去,白玄没有公报私仇,将他放在了离得很近的地方,所以他很快就看见了意料之中的景象。
不,不能说是意料之中吧,至少他没想到那些山石竟然生出了怪异的相貌。
带着野兽一般狰狞扭曲的面目,这些漆黑的山石将小孩儿团团围住,这一幕实在是眼熟,跟徐阆当时经历的场面差不多,只不过他很庆幸那时候这些怪物没有向他露出獠牙。
好,腿又不争气地开始抖了,徐阆定了定神,脑子转得飞快,开始盘算该怎么办。
白玄站在他身后,看了一会儿,问道:你准备怎么办?
徐阆本来看情况紧急,准备先出声引开那些怪物,既然白玄过来了,他灵机一动,低低咳嗽了两声,轻声说道:请英明神武、智勇双全、乐善好施的玄圃神君出面行吗?
他又不是那种愣头青,冷静下来之后就决定认怂了,活着挺好的,他还想多活几年。
白玄愣了一下,大概没想到徐阆脸皮这么厚,闷着声儿笑了笑,说:可以。
徐阆刚松了口气,却没想到白玄竟然直接从藏身之处走了出去,一步步走得很稳,好似闲庭信步,顿时,原本紧盯着小孩儿的怪物纷纷看向了他,视线交锋,徐阆以为一场恶战在所难免,结果白玄总是能令他感到意外那些怪物只是踌躇了片刻,转身便跑了。
就这么简单?他有点疑惑,连举手之劳都算不上的事情,为什么白玄不肯出面?
小孩儿躺在地上,浑身脏兮兮的,好像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蜷成一团,浑身发抖,徐阆正要走过去,余光却瞥见一个明明已经离去的怪物,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折返回来,眸光泛红,杀气腾腾,不像是想跟他们谈心的架势,他心头一慌,连忙喊道:白玄!
只听一声巨响,漆黑的火焰涌现,瞬息间便将山石卷走,也不知道扔哪儿去了。
这么一看,白玄完全就不需要他提醒嘛,徐阆在心里骂了句脏话,快步跑了过去。
这个,你不会扔到村子里去吧?见白玄摇头,徐阆这才放下心来,又看见那个小孩儿正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们,目光在那张鹿角面具上流连,便说道,你戴着面具不闷吗?
白玄隐约明白了他的意思,垂下眼睛,和又惊又怕的小孩儿对视一眼,大抵是觉得凡人有时候很麻烦,他没有再多说什么,摸索着鬓角处的环扣,咔哒一声,取下那张略显狰狞诡异的面具,终于肯将他那张脸露了出来,与此同时,他身上的玄衣化作甲胄,逐渐褪去。
小孩儿看得目不转睛,徐阆见他痴痴的,伸手在他眼前挥了几下,将他的注意引过来,问道:看你的穿着,你应该是村里的人吧?既然知道这里会发生什么,为什么还要来?
因为,今天来了个叔叔,他不听我们的劝告,非要在满月之夜上山,我实在是放不下心来,虽然记得长辈的叮嘱,却还是偷偷地溜出了家门,想赶在他上山之前阻止他。小孩儿皱着一张脸,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我来的时候,他都快被吃完了。我转身就想跑,没想到它们很快就追了上来,这山上又陡峭,我跑了一阵子,脚下一滑,就被抓住了。
徐阆闻言,皮笑肉不笑的,弯下身子,亲昵地揽住小孩儿瘦弱的肩膀,语气非常温柔,说道:哥哥问你一个问题,上一次满月那天晚上,你在做什么?
小孩儿满脸茫然,不知道他为什么问这个,我在睡觉。
白玄在一旁,是听明白了,徐阆的那一颗心,半边揣着善意,另半边都是坏心思。
回答完徐阆的问题后,小孩儿兴冲冲地抬起脸,紧紧盯着白玄,问道:您、您是神仙吗?我往日里听家中长辈说起,这昆仑是藏着神仙的,果真如此吗?您的名讳又是
而白玄将面具系在腰间,看着他,只是说道:你该走了。
徐阆见小孩儿郁郁寡欢,沮丧得很,于是用手肘捅了捅他的腰际,俯身在他耳畔,小声说道:赶紧回去睡觉吧,下回再告诉你,外面太危险了,神仙还有神仙要做的事情呢。
小孩儿明显被哄到了,马上高兴起来,也小声说道:神仙,我家代代相传雕刻石像的技艺,一直想给村里雕座神像,无奈没有对照,只好作罢,此次我正好遇见你们二位,我一定不会忘记你们的长相,我回去也不睡觉了,非要原原本本把你们的相貌记下来不可。
光他就行了,我一般不露面的,保持神秘嘛。徐阆随口答道,早点睡觉才长得高。
小孩儿还想说点什么,白玄抬手掐诀,徐阆只感觉手底下一空,人就消失了。
徐阆估摸着白玄应该是把人送回去了,拍拍衣服上的灰,把外袍穿上,蹭过去讨好他,刚才多谢神君出手相助,若非神君惊退那些怪物,我这条小命应该就没了,回去之后,做牛做马,徐阆我万死不辞,不过我还有一事想请教神君,不知道神君能否为我解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