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纮伸手指指北面。“大泽乡离此也不远。以史为鉴,岂是一句空言哉?”
第378章 代沟
孙策没有说话,只是点头表示认同。
张纮的观点看似老调重谈,但他落到了实处,不是空谈道义。法家要求控制力越强越好,但控制力是要技术力量支持的,一旦超过了这个限度,其投入产出比例就会急剧下降,变成劳民伤财。比如说诏书传递,最快的就是六百里加急,号称十天以内,能将诏书送到最偏远的县,但这背后是无数的驿夫和驿马,三十里一驿,全国有多少驿站,要养多少人,养多少马?人要吃饭,马要吃草,需要巨大的投入。
郭嘉安排的细作能深入长安打探消息,但这是用钱堆出来的,这一份消息的代价很可能就是跑死几匹马。国家可以安排驿马三十里一换,他的细作不可能享受这样的待遇,就只能不惜马力的狂奔,以期能够早一天将消息送到郭嘉手中。
郭嘉最近花了多少钱,他没算过,但肯定是一笔不小的数目。随着细作队伍的规模越来越大,这些费用终将成为他沉重的负担,而郭嘉也将为此付出更多的心血。
不是说情报不重要,但适可而止很重要。这就是汉初由法家转向黄老的原因之一。法家尚严,黄老尚宽,这样才能休养生息,恢复元气。
张纮未必有发展技术的见识,但是他认识到了技术的客观限制,这已经比那些空谈道义的儒生强太多。如果说张昭是务虚派,那张纮就是务实派。
而他也是个务实派,而且还有点唯技术论,所以看到张昭他就有点烦,看到张纮却很投缘。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他对张昭是有偏见的。张昭的执政能力可能偏弱,脾气也不好,但坐镇后方还就需要他这样能镇得住场子的人。像诸葛亮那样的人做丞相只能活十年,张昭做丞相至少可以活二十年。
等张昭回来,有必要调整一下他的任命。
张纮收回话题,问郭嘉道:“你的细作很多,那你知道朱太尉为什么到现在还不让将军攻击九江吗?”
郭嘉有些讪讪。他的确安排了细作到洛阳,但是他的细作进不了太尉府,就算进太尉府,也无法掌握朱儁的动向。这需要时间,一个新人是很难靠近朱儁的,更不可能和他说话。要想在朱儁身边安排一个,要花更多的心血。同样,如果不是沛国世家支持,他也不可能抢在诏书到达之前得到内容。细作再多,要想打听到诏书内容也不是易事。
“你的细作要想了解朱太尉的想法,至少要能见到他,但普通细作没有这样的机会。可是,这不代表我们就无法分析朱太尉的想法。也许不会太细,但大致方向可以确定。”
“请先生指教。”
“朱太尉曾被前会稽太守徐珪举荐为孝廉,而不久前被将军赶走的汝南太守徐璆就是徐珪的族弟。”张纮露出狡黠的笑容。“巧得很,他们就是我广陵郡海西人。徐璆回家后,我曾去拜访他,徐璆刚刚被朱太尉举荐为东海相,此刻应该已经上任了。”
孙策和郭嘉面面相觑。这里面还有这层关系?如果不是张纮说,我们怎么可能知道。就算有细作,也不可能打听得这么细啊。我刚把徐璆赶走,朱儁就举荐徐璆为东海相,这分明是对我不满啊。
“将军难道不知道徐璆的徐,就是徐州的徐吗?”
孙策彻底有些懵了,三国名臣武将中,除了徐晃、徐盛、徐庶有限的几个人之外,他也没听哪个姓徐的厉害啊。郭嘉也很意外,他是颍川人,对世家名士比孙策了解,但他也没听说徐璆的背景这么强。
“这……有关系?”
“徐州本是东夷,徐乃九夷之一,徐州及相邻诸州都有大量的徐氏后人。他们也许没出什么闻名天下的名士名臣,可是在地方的实力却不小,二千石也有好几个。将军如果想将来入主徐州,不宜与徐氏生怨。”
孙策尴尬不已,还是太年轻啊。他摸摸头。“这事怪我,孤陋寡闻,没想到徐氏实力这么强。”
郭嘉也很惭愧。驱逐徐璆这件事与他无关,但他没能关注到徐姓在徐州的影响力,及时提出补救措施,却是失职。不过话又说回来,眼下这形势,派大量细作进入徐州也不合适啊。
“就算没有徐璆这件事,将军在汝南做的这些事也会让朱太尉心生不满。朱太尉虽然出身寒门,也不以学问名世,但是他这个年纪的人大多崇尚名节,他本人也是因为孝道为人所知,以名士自居。你对名士不敬,他岂能满意?现在河北形势不明,他不得不倚重于你,一旦河北形势明朗,袁绍向朝廷臣服,朱太尉会立刻将你逐出汝南,选一边郡做太守,为国戍边去。”
孙策眨眨眼睛,忍不住笑出声来。张纮说得没错,朱儁十有八九是这个想法。怪不得迟迟没有动静来,原本他压根儿就不喜欢我啊。这老人家还真是固执呢。这么一说,也可以理解他为什么看不上尹端了。当年他可是为了替尹端脱罪出过大力的,后来却和尹端没什么来往,大概是觉得举荐之恩已报,两不相欠,也就没必要和尹端这个武夫多来往了。
不能说郭嘉对朱儁一点不了解,但他毕竟才二十出头,又野心勃勃,一心要建功立业。对名节这种事,他是不太在意的。可朱儁不同,他年近花甲,虽然没能成为党人,但他年轻时所受的教育就是崇尚名节,对道义和规矩的敬畏不是他们这些年轻人能够理解的。张纮人到中年,又经历过党议风起云涌的时代,他对朱儁心理的把握自然比郭嘉更准确。
这就是代沟。
“不过将军也不必担心,袁绍是不会向朝廷臣服的。袁家经营了上百年,异心已萌,一心以为代汉者非袁莫属,袁绍养名二十年,为的就是今日,他怎么可能放弃这样的机会。”张纮说着,脸上的笑容散去,一声叹息。“乱世将至,朱太尉怕是要失望了。”
对张纮的判断,孙策已经听过几个版本,侧重点有所不同,结果却是一样的,可见大势所趋,英雄所见略同。朱儁未尝没有看到这一点,只是他心存希望,不愿意承认这一点罢了。
“先生,那我该怎么做?”
“尺蠖之屈也,以求其伸,将军父子出身寒微,对于充斥世家名士的朝堂来说,你们是格格不入的异者,但凡有所举动都会引来非议。当此之时,若将军一心求进,只会受到越来越多的敌意,成为众矢之的。不如收敛锋芒,积累力量,以待时变。易云:君子见几而作,不俟终日。将军如此年轻,等上几年又有何妨?潜龙勿用,或跃在渊,方可无咎。”
孙策和郭嘉交换了一个眼神,知道郭嘉已经认可了张纮,这才说道:“先生,我现在只是一个杂号将军,不能给先生太高的职务,长史之职,想请先生屈就。”
张纮离席而起,向孙策欠身施礼。“愿为将军效劳。”
第379章 和离
盛夏将至,天气炎热,不利作战,又知道自己惹恼了朱儁,不可能得到授权了,孙策干脆听张纮的建议,行尺蠖之屈,撤回平舆。
郡兵全部放假回家。攻克萧县,除了干掉刘备一千骑兵,截下四千丹阳兵之外,孙策没得到什么战利品,还欠了陶谦五万石粮。这一仗打得有点亏,连郡兵的奖励都拿不出来。张纮出了一个主意,让他免去郡兵的赋税及口钱。郡兵没有参战,跟着跑一趟就能免去一年的钱粮,也很满意,都说孙将军是个好人,高高兴兴的回家了。
张纮随即又为孙策写了一封信,派人送往洛阳。信里也没写什么大事,就说我孙策击退了刘备,保证了豫州安全,现在遣散郡兵,让他们回家务农,然后有意无意的提了一句,我请彭城的张昭为汝南郡学祭酒,准备办学。至于张纮,根本提都没提。
孙策没看出什么好来,郑札看完之后却是心悦诚服,对张纮的文采大加赞赏。听完郑札的分析,孙策明白张纮为什么不提他自己了。他的文章别具一格,估计朱儁一看就能知道是他写的。朱儁辟张纮而不得,却被他请来了,还为他主翰墨,写文书,足以证明他对名士还是不错的。再加上张昭的事,应该可以扭转朱儁对他的既有印象。但这件事明说就不好了,有卖弄之嫌,不经意的抖一下才自然。
这就是人才啊,你看这工作积极性,张昭那大名士怎么没主动为我写个信呢。太不自觉了,回头得让他补上。
……
数日后,孙策回到平舆。
就在他到达的前一天,朝廷诏书已经到达平舆,袁耀继承了安国亭侯的爵位,还加封三百户,袁术也得到了追谥,袁权非常高兴。这不仅意谓着朝廷盖棺认定,承认袁术还是大汉臣子,还确定了袁术继承袁逢之后,袁家血脉没有断。
袁逢有三个儿子,嫡长子袁基官至太仆,他是理所当然的侯爵继承者,但是他被杀了,连同他的儿子。袁逢还剩下嫡子袁术和庶子袁绍,袁绍已经过继给袁成,不算帐。没有朝廷的认可,袁术可以继承袁逢的血脉,却不能继承侯爵。有了这个认可,安国亭侯的爵位又可以传承下去了。
不管怎么说,袁权很高兴。当孙策在前面应酬完了,来到后院时,她再三向孙策表示感谢。她自己也清楚,如果不是孙策前后张罗,这件事是根本不可能的。朝廷那帮人眼里只有袁绍,根本没有袁术。
孙策能理解袁权的兴奋,但他没有这样的切身感受。袁权高兴,他也高兴。对面袁权的感谢,他打蛇随棍上。“别空口说白话,来点实惠的,你怎么谢我?”
袁权心情好,没计较孙策的玩笑,含笑瞟了他一眼。“我也只能嘴上谢谢了,没什么实惠能给你。外面的人说你是仰仗着我袁家,实际上我们姊弟三人却是依附你活着,吃的穿的都是你安排的,没一样是我们自己的,我能拿什么谢你?”
孙策瞅瞅袁权。“嘴上……也行啊。”
袁权不知道是不是没听懂,一点反应也没有,平静地看向别处。过了一会儿,她说道:“对了,有件事要和你说一声,我和黄猗和离了。”
孙策一下子没反应过来,顺口说了一句。“好好的,怎么就离了?”
袁权歪着头,看着孙策。
“呃……”孙策这才醒悟过来,拍拍自己的嘴。“失言,失言,我自己掌嘴。”
袁权“噗哧”笑了一声,随即又觉得不太合适,收起笑容,却无法掩饰脸上的微红。“我与他和离倒不是因为感情淡漠,而是因为他过于失礼。先父弃世,他不守丧也就罢了,送葬也不来,还伙同刘勋据江夏而叛,他眼里哪里还有先父,哪里还有我。”
孙策点点头。“离了也好,我也觉得那人不地道。什么名士嘛,一点底线也没有。你们袁家也真是奇了怪了,和姓黄的犯冲,以后嫁人千万别嫁姓黄的,尤其是名士,忒不是东西。”
“嗯咳!”背后传来一声轻咳。袁权眉毛一弯,眼中露出狡黠的笑意,却忍着不笑。孙策回头一看,见黄月英抱着双臂,靠在门框上。她扎着单髻,包着头巾,一身洁白的士子服,看起来像一个眉清目秀的小郎君,只是眼神有点凶,恶狠狠地看着孙策。“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你能再说一遍吗?”
孙策又惊又喜,一拍手。“唉呀,我说这两天怎么总有喜鹊绕着我飞呢,原来是我的金不换来啦。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好派人去接你啊。”一边说,一边张开手臂。“来来来,让我抱抱。”
黄月英原本虎着脸,要与孙策理论,见他张开双臂迎了过来,顿时臊得满脸通红,尖叫一声,转身就跑。孙策跟着追了过去,刚出内院院门,就听得外面一声清脆的大喝:“哪来的狂徒,敢欺负我的阿楚姊姊,阿翊,阿议,咬他!”
话音未落,一个身影便迎了上来,气热汹汹地抡拳就打。孙策定睛一看,冲上来的是孙翊,撸着袖子,圆睁双目,一副恶狗模样。站在远处的是陆议,束着手,苦着脸,一脸大写的冏字。一手叉着腰,一手搂着黄月英的腰,明明还没黄月英的肩膀高,却一副保护者模样的正是孙尚香。
“你们搞什么?”孙策一头雾水。
“大兄?”孙翊连忙收回拳头,尴尬地挠挠头,突然一指旁边。“老鼠,老鼠!”一溜烟的跑了。
“大兄?!”孙尚香一蹦三尺高,飞奔过来,一跃而起,扑入孙策怀中,搂着孙策的脖子,在他脸上狠狠亲了几口。“大兄,我要骑马,你送我一匹马儿好不好?”
“要马可以,你先跟我说清楚这是怎么回事,阿翊和阿议帮你打架我能理解,怎么变成咬了?你们打架都用咬的吗?”
孙尚香抱着孙策的脖子,咯咯直笑。她凑在孙策耳边,一边笑一边轻声说道:“大兄,他们背书输给我了,今天是我的狗儿。”
孙策明白了,轻捏孙尚香红扑扑的小脸蛋。“乱说,他们让你呢,你不知道感谢他们,还让他们做狗儿,真是胡闹。回头告诉阿母,看阿母怎么收拾你。”
“是吗?”孙尚香眨着眼睛,将信将疑。长长的眼睫毛像两把小刷子,扫得孙策脸上痒痒的。
“香儿,从大兄身上下来!”吴夫人从院子里走了出来,身后跟着耷拉着脑袋的孙翊。“自己领罚去!”
第380章 面壁
刚刚还神色活现的孙尚香“哦”了一声,乖乖的下了地,走到一旁的院墙边,面壁而立。孙翊走到她左边,陆议走到她右边,像两个护法小金刚。
孙策看得直愣神。孙翊罚站,他可以理解,陆议怎么也这么听话?他正迷糊呢,黄月英扯了扯他的袖子,示意他看他吴夫人。他转头一看,吴夫人正看着他,一言不发。孙策微征,抬手指指自己的鼻子。
“我……也要罚?”
吴夫人还是不说话。孙策顿时觉得压力山大,比在战场上面对敌人的压力还要大。他偷眼一扫,见袁权远远地站在内院的廊下,一本正经的赏花,但他分明感觉到袁权正在看他如何应对,说不定还在偷笑。他想了想,乖乖地走到墙边,面壁而立。
孙翊咕咕地笑了起来,却不敢大笑声,只能憋着嗓子,笑得肩膀一抽一抽的。吴夫人看到,不紧不慢地说道:“伯符知错就改,时间减半。阿翊面壁不谨,时间加倍。”
孙翊顿时僵住了,脸色煞白。孙策想笑,却没敢笑,生怕老妈为了立威,也让他面壁的时间加倍。他现在算是明白了,这豫州牧府还轮不到他做老大,外庭是老爹做主,他只是代管。内院是老妈做主,他连代管的资格都没有,说不定还不如袁权有面子。
两虎相争,必有误伤啊。
背后脚步声渐渐远去,吴夫人和黄月英轻声细语地说着话,进院去了。袁权迎了上来,很客气的打招呼。你一言,我一语,相敬如宾。
孙尚香身体不动,压着嗓门。“大兄,给我一匹马儿,好不好?”
“好,回头就挑一匹性情温顺的给你。”
“我也要。”孙翊不甘落后。
“行,你也有。”
陆议一言不发。孙策抬手拍拍他的肩膀。“你也有。”
“谢将军厚爱,议不敢当。”陆议拱拱手。“中原缺好马,将军还是留给将士们吧。我偶尔和阿翊借了骑一骑就行。”
孙策暗自点头。要不怎么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呢,孙翊已经九岁了,还是不怎么懂事,将来也是个冲锋陷阵的材料。陆议只比他大两岁,却要成熟得多,这句话说得多周到。既表示自己想骑马,又为孙策着想,不愿意他再浪费一匹马。
“阿议,那你说说,我怎么才能得到更多的好马?你如果有好的建议,我就送你一匹马。”
陆议抬起头看了孙策一眼,眼神明显有些诧异,见孙策不像说笑,他又多了几分兴奋。他沉思了好一会儿,说道:“将军可浮舟辽东,辽东有马。”
“船能到辽东吗?”
“听说能的,我在舒县时听市吏说过,有商人以船运往来辽东。只是船小,恐怕不太经济。将军有木学堂,黄大匠精于木学,如果能造出大船,一次往来可运百余匹,也就能收支平衡了。”他停了一下,又解释道:“辽东苦寒,对中原器物有很大的需求。荆州发展田桑,改进织机,织品会很便宜。运货往,运马来,都有利可图。”
孙策惊讶不已。这正是他的计划,只是还没来得及实施。一是荆州的发展刚刚起步,织机改造还没有完成,供大于求的局面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出现,二是庐江、九江还没有到手,他不能便宜了周昂、陈登等人。这也是他不肯驻江夏,却把目标放在庐江、九江的原因之一。没想到陆议已经想到了。
“阿翊,你觉得呢?”
“我觉得好啊。有了马,骑兵就多,等我长到大兄这么大的时候,为大兄掌骑,好不好?”
孙策暗自叹息。这货指望不上了,好勇斗狠,和以前的孙策一个德性,充其量就是一个斗将,成不了大将。
“香儿,你呢?”
“我啊?”孙尚香想了一会儿。“我要做好。”
“什么?”
“我要像好一样,做大将军,领兵打仗。”
孙策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孙尚香说的是谁。妇好啊,其实不是姓妇叫好,而是姓好,妇是尊称。他从后世而来,习惯了妇好这个名称,三国时代的人却分得清楚,不会搞混。这年头虽然普通人已经不讲究姓和氏的区别,读书人还是强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