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将军不是滥杀无辜的人,以直报怨一直是他的行为准则。伯平出言不逊,得罪了将军,将军踹破他家大门,还以颜色,这事就算扯平了,将军不会再追究,最多只会让蔡太守或者魏令清查他有没有侵占田地。如果有,该没收的没收,该罚款的罚款,不需要我去求情,求了也没用。而且我很清楚,我沈家没有多占土地,所以也不需要担心。”
沈友顿了顿,又一字一句地说道:“陆公,伯平出言不逊固然不妥,但吴郡世家为了一点小事大动干戈,互相声援,更不妥。党人之所以误国,不就是只问阵营,不问是非吗?孙将军又没做出什么有违道义的事,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强烈的反应,向他示威?”
陆康眉心紧蹙,半天没说出话来。
“陆公,你不是要见孙将军吗?那就去吧,别让将军久等了。他最近很忙。还有,故鄣长的人选已经定了,陆公见到将军时不用再提。”沈友皱皱眉,顿了顿,又淡淡地说道:“我之所以推荐令郎,而没有推荐伯平,不是为了避嫌,而是因为伯平的确不合适。”
陆康尴尬不已,老脸发烫。
第792章 笑里藏刀
陆康知道,这次犯错误的不是沈直,而是他。
沈直的身份是明摆的,他的名士习气也不是今天才有的,不接受孙策辟除几乎是肯定的,说几句不动听的也不意外。沈友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不推荐沈直,以免发生冲突。他也知道这一点,却依然想从中撮合,这才是导致这次冲突的根源所在。
现在不仅沈直没能做成故鄣长,陆俊也失去了这个机会,辜负了沈友的一番好意,还惹出了大麻烦。
孙策的怒气还没缓解呢,沈家没有侵占土地,不代表所有世家都没侵占土地啊。孙策本来也许还想缓一缓,结果闹出这事,他小题大作,借机生事,谁知道会不会搞出更严重的事来。万一有人冲动,要与孙策面对面的较量,那可就不是孙策上门踹个门的事了。
阳羡许家就是例子,想和孙策正面较量的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短兵相接从来不是世家的强项。就算他们最后能齐心协力赶走孙策,吴郡也会血流成河,元气大伤。
沈友对他不满,就是出于这个担心。
陆康自诩仕宦一生,经验丰富,现在却犯下了这样的错误,还不如沈友一个少年看得透彻,很是没面子。他拱拱手,出了帐,在孙策帐前犹豫了很久,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进去,进去又怎么和孙策开口。
帐门一掀,孙策迎了出来,笑眯眯地看着陆康。“陆公,你来啦,我还以为你遇到麻烦了呢,半天不到。快请进,晚饭吃了没有?一起吃点吧,阿权和阿议刚从太湖里钓上来的鲜鱼。”
孙策不说晚饭还好,一提晚饭,陆康这才想起自己午饭还没吃,肚子咕噜噜地叫了起来。他跟着孙策进了帐,孙权和陆议正在摆案,见陆康进帐,两人放下手中的东西过来行礼。孙策将陆康让到上座,热情地邀请陆康尝尝鱼汤,笑容满面,看不出一点异样。
陆康做不到孙策这么释然,他喝了几口鱼汤,说了几句闲话,还是把话题回到了故鄣长的人选上。孙策笑容渐淡,放下汤碗,漫不经心地说道:“我已经找到了一个合适的人选,暂时就不劳烦陆公了。”
陆康讪讪地点点头,有点自讨没趣。
孙策瞅瞅陆康,接着又说道:“吴县有不少北方流寓士人,其中必不乏可用之才,我已经让蔡德珪留意辟除,找几个令长应该没什么难度。实在不行,还可以从荆州、豫州选拔。世不乏千里马,只是缺伯乐,只要用心找,总是有的。”
陆康心里咯噔一下,脸色变得非常难看,鲜美的鱼汤都没了味道。他本以为损失就是一个故鄣长而已,没想到孙策比他想象的还要决绝,直接把吴郡士子排除在外,要从荆州、豫州挑选令长了。吴郡人不能做扬州刺史,不能做吴郡太守,能在地方任职的机会就是各县令长,如果被排除在外,吴郡本地士子入仕的通道就被堵死大半。
一两个人或出于个人兴趣,或出于私人恩怨不愿出仕,情有可由,不会有什么大的影响,如果一郡士子缺席本地官场,这可是大问题。这个后果很严重,严重到他无法承受。
陆康放下了碗筷。“将军,这只是我举荐不当,沈直出言不逊,将军如果处置我,我无话可说,将吴郡士子排除在外,似乎不妥吧。”
“陆公,你误会了,我什么时候将吴郡士子排除在外了?”孙策笑道:“沈友、朱桓还在我麾下做事,我没有排斥任何人。陆公,你想多了。我今天去找沈直麻烦,可不是因为他拒绝了我的辟除,而是因为他出言不逊。陆公,我做得不过分吧?”
陆康哭笑不得。孙策是没有明说,但这个主动权在他手里啊,用不用谁,是重用还是置闲,都是他的权力。别看沈友、朱桓还在他麾下,给不给他们独领一部的机会,最后全看孙策本人的心情。
“将军,就这件事而言,以直报怨,当然没什么问题。可是令长关系到一县安定,是朝廷与地方直接联络的要职,需要熟悉地方风土人情的士子出任,如果大部由外地人承担,恐怕不利于政局稳定,对将军的粮赋刍稾征收也会出现问题。还请将军三思。”
孙策含笑看着陆康,心中暗笑。君子可欺之以方。陆康可以不在乎个人的利益得失,也可以不在乎陆家的前程,但他不能置吴郡世家的整体利益于不顾。把他推上吴郡世家代表这个位置还是对的,至少眼前来看没什么问题。投鼠忌器,陆康心里的器越大,他的顾忌越多,只要他不碰他心里那根朝廷的底线,其他的事只要运筹得当,陆康都会束手就缚。
“陆公说得有理,不过沈直说得也没错,道不同,不相为谋嘛。”孙策装作没听懂陆康的意思,美滋滋地品了一口鱼汤。“比如说吧,我想解决土地兼并的问题,希望吴郡诸家能够把侵占的土地和人口让出来,我愿意给你们补偿,不让你们吃亏,但就是没几个人支持,到现在为止,有几家主动交出了侵占的土地?眼看着春耕就要开始了,我心里很着急啊。我还想派人整修水利,疏浚河流,开荒种地,现在看这情况,我不得不暂时放慢一点。总不能我费了大把力气,开垦的土地还没见到利益,又被你们给占了吧。”
陆康松了一口气,孙策开出了条件就是好事,就怕他一口咬死不放。
“将军放心,这件事已经在洽谈,很快就有结果。”
“什么时候能有结果?”
陆康咬咬牙。“春耕之前,我可以保证吴县诸家会交出侵占的土地。如果有人不配合,唯我陆康是问。”
孙策朗声大笑。“陆公忠义刚直,心怀大仁,我一向是佩服的。有陆公出面斡旋,想来大事可成。不过世事难料,纵使吴郡诸家都像陆公一样仁义知礼,也难免有人不识抬举,一味顽抗,把所有的责任都交给陆公也不公平。这样吧,陆公去谈,实在谈不妥,恶人由我来做,少不得拿几个富而不仁、不识大体的劣绅恶霸开开刀,为民除害。陆公,这也算是先礼后兵了吧?”
孙策笑得很灿烂,陆康却听得后脊梁一阵阵发寒。他挤出一丝笑容,却笑得比哭还难看。
第793章 两个坏消息
石城。
“杀!”吕蒙一声咆哮,长刀电然而下。
“嘭!”皮盾裂为两半,盾牌后的士卒目瞪口呆,一缕鲜血从额头涌出,随即面皮向两侧裂开,露出白色的骨头,“扑”的一声轻响,整张脸分成两半,两只眼睛看向不同的方向。那士卒刚想尖叫,下一刻小腹便挨了一脚,腾空而起,翻过城垛,重重的摔落城下。
“把他们都赶下去。”吕蒙抖了一下手腕,在袖子上擦去鲜血,厉声喝道。
“喏!”一队悍卒以什长为单位,扑向冲上城头的敌人,刀盾在前,长矛在后,弓弩在远处射击,以多敌少,如狼驱羊。虽然冲上城头的都是少有的勇士,可是面对这些装备精良、配合默契的士卒,他们还是被一一砍倒在地,随即被扔下城头。
城下横七坚八的躺了不少尸体,可是和护城河对面的战场相比,这里干净多了。毕竟能爬上城头的人是少数,绝大多数人还没越过护城河就被射杀了。
“弓弩手上前,刀盾手、长矛手休息待战。”吕蒙呼喝着。
“喏!”将士们大声应诺,各就各位。刀盾手、长矛手退到一旁,或是喝水进餐,或是检查兵刃。弓弩手则靠近城墙射击。有城垛掩护,弓弩手可以放心大胆的射击,强弩远射,发挥精准的优势,狙击有价值的目标,强弓急射,发挥射速快的优势,进行近程压制。比起城下不加分别,一通乱射的对手,他们的杀伤效率明显更高。
吕蒙带着几个亲卫,向另一段城墙走去。陈到负责整个城池的调度,吕蒙和蒋钦各负责一面城墙的应急。一旦有小股敌人杀上城头,他们要带着最精锐的亲卫营将对手赶下去。这些亲卫都是孙策从亲卫营拨给陈到的,知道吕蒙、蒋钦是孙策亲自调教的人才,前途无量,迟早会和陈到一样独当一面,所以保护得非常尽心。但很快他们就发现,吕蒙、蒋钦虽然年轻,武艺却一点也不弱,单打独斗几乎没有人是他们的对手。几天战斗下来,他们就获得了所有人的一致认可。
吕蒙提着刀,板着脸,不苟言笑。他很享受将士们的钦佩的目光,但他知道自己太年轻,不能有任何懈怠,否则难免有人会把他当小孩子看,而他最不能容忍的就这一点。
吕蒙来到东门,陈到正指挥战斗。东门是刘繇的主攻方向,攻势最猛,陈到亲自负责。他一边拉弓射击,一边扫视战场,及时做出调整。经过这几天的战斗,他已经能够从容面对任何意外,不管对面的刘繇使出什么新的攻城办法,他都能迅速做出反应,予以破解。
这固然和孙策重视攻守技术有关,也和丹阳郡兵的支持分不开。
这些郡兵有一部分是原来的郡兵,有一部分是祖郎的旧部,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家里都分了不少地,少有二三十亩,多的近百亩。陈到秉承孙策的做法,和丹阳豪强进行交易,让他们交出侵占的土地,用不同商品的生产权、专卖权进行补偿。当然有人不愿意,但他们很快就被镇压了。有了土地的郡兵训练、战斗都非常积极,在他们看来,刘繇和周昕一样,就是为豪强们说话的,要来夺他们土地的。
别的事都可以让,土地不能放弃,谁想夺他们的土地,谁就是他们的敌人。
丹阳兵原本就凶悍好斗,个人战斗技能上佳,缺的是纪律和配合。有了积极性,经过陈到的训练,这些人热情高涨,战斗力有了明显的提升,让城下同为丹阳兵的敌人没占到一点便宜。就算出现什么意外,只要陈到一声令下,很快就能弥补到位。
“嗖!”陈到松开弓弦,羽箭疾驰而去,正在指挥攻城的曲军侯应声而倒。剩下的士卒见状,扔下攻城器械,一哄而散。
城上的士卒哄笑起来,大声叫骂,气氛轻松。
……
刘繇脸色铁青,紧握拳头,关节发白,指甲陷进了掌心,刺痛钻心。
攻城一天,损失过千,但能爬上城墙的人依然屈指可数。就算费尽千辛万苦上了城也无法站稳脚跟,很快就被扔了下来。上了城几乎就等于踏进了鬼门关,想退都退不了。城头应该有一些战斗力非常强的预备队,通常是主将的亲卫营。但他一直留心陈到,陈到在东门几乎没动过。
换句话说,城中除了陈到,还有能独当一面的人。这让刘繇很沮丧。他本来以陈到年轻,经验不足,可以欺负他一下,没想到陈到不仅守城颇有章法,指挥若定,他还有帮手。
眼看天色将黑,士气又低落,刘繇无心再战,鸣金撤退。
将士们如释重负,按照军令的要求依次撤离战场。对面的城头上有哄笑声,虽然隔得远,听不太清楚,但刘繇知道那是在笑他,又羞又恼。他在指挥车上安坐不动,恨恨地看着对面城墙,看着城头的战旗。
许劭走了过来,默默地站在指挥车上。刘繇等了一会儿,见他没吭声,不免有些奇怪。他下了指挥车,整理着衣摆。“怎么了?”
“两个消息。”
刘繇开了个玩笑,想调节一下气氛。“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许劭瞅瞅他。“不,一个是坏消息,另一个是更坏的消息。”
刘繇很尴尬,半晌才说道:“许贡败了?”
许劭点点头。“全军覆没。”
刘繇的脸一僵,眉毛扬了起来。“全军覆没?”
“没错,大战之前,吴郡世家就倒向了孙策,在虎丘与孙策相会,吴郡郡兵临阵倒戈,许贡阵亡,连撤退都没来得及。”
刘繇瞥瞥许劭,没有追问。许劭没有说实话,肯定隐瞒了什么,但细节并不重要,许贡死了,孙策控制了吴郡,这才是关键。一旦孙策率部赶来,他会腹背受敌。
“还有一个消息呢?”
“太史慈派人送来消息,铜官山、伏虎山、石门山实力最强的几伙山贼内讧,不战而溃。”许劭幽幽地说道:“看来太史慈没有你说的那么能干,刘使君,你最好有备用方案。”
刘繇脸色青一阵红一阵,重重地吐了几口气,一甩袖子,跳上车。
“回营!”
第794章 惊雷
灯下,刘繇和许劭各据一案,沉默地饮着酒。
傍晚收到的两个坏消息让刘繇心情非常糟糕。许贡阵亡意味着吴郡失守,扬州六郡仅剩豫章,实力受损。太史慈受挫则意味着他识人不明,用人不当,名声受损。一时之间,他甚至不知道哪个更严重。
从接受任命到现在还不到两个月,他已经穷途末路,看不到任何完成任务的机会。接下来该怎么办?他一点头绪也没有。进,无路可走。退,怎么向袁绍交待?
刘繇用眼角余光打量着许劭,再次想起许劭的建议。别无他途,只能去豫章了。既能避免被孙策夹击,又能以豫章之兵反攻丹阳。豫章户口众多,纠集三五万人不成问题。
刘繇权衡良久,咳嗽一声。“子将。”
许劭转过头,打量着刘繇。他喝得没有刘繇多,但醉意更重,脸颊上有两团酡红,连眼睛红了,眼神也有些迷离,找不准方向。刘繇见了,不禁一声叹息。许劭比他还迷茫,只能借酒消愁。相比于他,许劭的境遇更难。他被孙策从家乡赶了出来,名声扫地,有家不能归,只能寄希望于击败孙策。可是就目前的情况看来,击败孙策几乎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能击败孙策的也许只有袁绍,袁谭都不太可能。
刘繇起身离席,走到许劭身边,夺下他手中的酒杯,将他拉了起来。“子将,别喝了,喝醉了伤身。”
“哦,哦。”许劭含糊的应着,挣扎着想站起来,腿却用不上力,只能靠在刘繇身上。刘繇哭笑不得,一哈腰,将许劭扛了起来,也不穿鞋,就这么出了帐,直奔一旁许劭的帐篷。许劭的侍者连忙上前迎接,刘繇伸手将他拨开,径直走到内帐,将许劭放下,转身正准备走,却被许劭扯住了袖子。
“去豫章,去豫章。”许劭含糊不清地嘟囔着。
“好,我去豫章。你好好休息,明天再商议。”
“不,去豫章。”许劭紧紧拽住刘繇。“避实就虚,去豫章,攻庐江、九江,程普、吴景中人,不是使君对手。”许劭说完,手中一松,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刘繇眉梢一颤。他站着没动,转了转眼珠,觉得许劭虽然喝醉了,却有些道理。他的任务并不是一定要夺取扬州,而是要让孙策不能从容部署,在实力不如孙策,不能正面决战的情况下,当然应该避实就虚。孙策善战,可是程普、吴景没这么强啊,如果能从豫章突入江北,孙策岂能安坐不动?
“许子将,看来你还是应该多喝一点酒。”刘繇仰头大笑,背着手,大步走了出去。回到自己的大帐,他拿来地图,一边看一边喝酒,越看越觉得这个方案不错,便推开酒食,铺开笔墨,给袁绍写了一封信。他去豫章,必然要和高干共事,需要给袁绍一个消息。
……
关中。
荀彧眉头紧锁,拿起案上的书信又看了一遍,轻轻地放下了,用两根指头压着,推到杨彪面前。
杨彪将信收了起来,眼睛却一直盯着荀彧。信是杨修写来的,时间是半个月前,孙策刚刚击败许贡。许贡败得很快,败得很惨,全军覆没,无一生还。但这不是杨彪担心的问题,在胜负未分之前,吴郡世家就倒向了孙策,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吴郡世家倒向孙策,许贡还能不败吗?
“文若,我怎么觉得让孙策去会稽是放虎归山啊。这才几天时间,丹阳、吴郡先后失手,整个扬州就剩下一个豫章了。如果当时豫章太守周术像周昕一样招惹了孙策,是不是豫章也没了?”
荀彧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是啊,周昕、许贡败得如此之快,的确让人惊讶。由此可见,经术之士可以治平,不能理乱,朝廷重振尚武之风不仅必要,而且要加快节奏。”
“你说什么?”杨彪愣住了,怀疑自己没听清。他觉得荀彧在装糊涂,他说的根本不是这个意思,他是怀疑荀彧让孙策去扬州的决定,而不是讨论尚武有没有必要。
“杨公,难道我说得不对吗?”荀彧很平静,还有一丝说不出的悲伤。“周氏兄弟并称会稽名士,许劭、许靖也是汝南名士,他们还是主持月旦评的评主,可是在孙策面前,他们兵败如山倒,一击即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