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策垂着眉,一手抚案,一手端着茶杯,不时的呷一口,间或抬起眼皮瞅瞅虞翻,既不紧张,也不激动,仔细看,反倒有几分调侃。盛宪微怔,随即明白了。孙策哪是要和虞翻论易啊,他能不能听懂都是一个问题,他只是找个理由请虞翻来。虞翻进营的那一刻,他就赢了。接下来,他只要表示出足够的诚意,请虞翻出仕,他就大功告成了。
怒而挠之,卑而骄之,欲抑先扬,诱敌入彀,的确符合用兵之道。虞翻虽然聪明绝顶,但是他太狂傲了,中了孙策的计还不自知。他说得再多也没用,孙策根本就听不懂,也不想听。
虞翻说了一大通,见孙策一直没反应,也觉得无趣,停了下来,喝了一口茶,润润嗓子。“将军听懂我说什么了吗?”
“没听懂。”孙策摇摇头。盛宪忍不住笑了一声。他就知道孙策听不懂。他都没听懂多少,孙策怎么可能听得懂。正当他等着看笑话的时候,孙策又淡淡地说了一句:“这大概就是以已之昏昏,欲使人昭昭的意思吧。”
“噗!”虞翻一口茶水喷了出来。他瞪着一双大眼,怒视孙策。“你说什么?”
“你知道我说什么,又何必掩饰?”孙策微微一笑,看向盛宪。“盛君听懂了吗?”
盛宪连忙摇头。他才不想与虞翻交锋呢。
孙策又看向孙权和陆议。“你们听懂了吗?”
孙权和陆议也连连摇头。
孙策一摊手。“你看,不是我一个人没听懂,谁都没听懂你在说什么。”
虞翻愣了片刻,拂袖而起。“易道精深玄奥,原本就不是什么人都能懂的。你既不通易道,我们就不必多费口舌了,还是出去比试矛法,分出胜负,我还来得及赶回山阴。”
孙策坐着一动不动,慢条斯理地说道:“我没听懂,未必就是我不懂啊,也许是你乱讲呢。”
虞翻哼了一声,懒得搭理孙策,举趟就走。等他走到帐门口,孙策又说了一句:“虞君对老子和易经的关系有什么见解吗?”
虞翻突然停住脚步,扭转身子,疑惑地看着孙策。“将军学的是郑氏易?”
汉末易学有两个方向:一是以虞翻为代表的象数易学,一是以郑玄为代表的义理易学。象数易学是汉代易学的主流,但是到了汉末,象数易学就和五经一样,已经繁复得无以复加,走上了绝路,虞翻就是最后的大师。郑玄独辟蹊径,抛弃了那些繁琐的象数,引老入易,讲究义理,为后来玄学的出现指引了方向。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治学风格,虽然眼下看起来虞翻的象数易学还是主流,可是以郑玄的学术地位,虞翻对这种新出现的异端非常敏感,孙策一开口,他就闻到了味道。
孙策不懂什么郑氏易学,他对易学的了解仅限于太极图。如果按照正常的辩论方法,他给虞翻提鞋都没资格,虞翻说的他都听不懂,怎么辩?
要想取胜,只有出奇。你说你的,我说我的。
虞翻的易学再牛逼,那也是行将就木的学问,事实证明这种易学没有存在的价值。至于什么郑氏学,说白了,除了在哲学意义上有点思辨的意义之外,也是学者们的自说自话而已。易学的本质是巫书,剥去巫术的皮,剩下的东西其实最简单不过:二进制。东方学者在象数义理里打滚,一辈子也钻出来,反倒是西方学者没有先入为主的观念,一眼看出了二进制的价值。
至于后来有人把易经和基因扯在一起,就是另外一种伪科学了。发明易经的本意只是记数,绝不会知道基因的存在。之所以看起来相似,其实是因为他们都够简单。
由最简单的演化出最复杂的,这原本就是进化的原则。学术如此,生命也是如此。
孙策当然不会和虞翻说什么二进制或者基因,他要做的就是戳破虞翻看似绚烂、实际苍白的学术假象,让他意识到自己的荒谬。
“大道至简,真正的学问能一针见血,只有那些虚张声势,甚至不能自圆其说的学问才会用长篇大论解释一个最简单的问题。别人听不懂,未必就是别人笨,也许是因为你在自欺欺人。但凡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只有说谎的人才会喋喋不休,因为他要用更多的谎言去证明一个谎言,最后成为一个弥天大谎。”
第826章 战虞翻
“你说什么?”虞翻真的怒了。易是五经之首,虞家五世治易,在孙策这儿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全成了谎言?
孙策起身,脱去大氅,挂在一旁的阑錡上。“我说什么已经不重要了,你根本不懂易,没什么好论的。我们出去比矛法吧,分出胜负,也好让你早点离开。”他搓了搓手,从虞翻身边走过,出了帐,从郭武手中取过长矛,走到空处,倒持长矛,两足微分,不丁不八,傲然而立。
虞翻匆匆走了出来,正准备与孙策理论,一见孙策这气势,顿时一惊,把一肚子的话又咽了回去。
真正的高手不需要动手,仅从对方的气势上就能看出几分端倪。虞翻自小习矛,与人交手无数,见过太多的对手。此刻一见孙策的气势,就知道孙策在矛法上的造诣不低。
“我本来以为你能扬名江东,必有过人之处,想请你在营中盘桓几日。不过闻名不如见面,你的易道让人大失所望,希望你的矛法有可取之处,不要败得太快。”孙策后退半步,沉腰坐马,双手握矛,左手在腹,右手在腰,长矛持平,直指虞翻心腹,正是矛法中最通用的姿势,攻守兼备的中平式。
武艺和学术一样,真正的杀人技往往很简单,骗人的套路才会花团锦簇。
虞翻虽然气得七窍生烟,但他毕竟研习矛法多年,知道这时候不能动气,必须小心应付,否则他必败无疑。论易输了就输了,大不了名声受损,回去再下功夫研究,将来还有机会雪耻。比矛输了却有可能送命,想雪耻都没机会。
虞翻走到被他戳在地上的矛前,伸手一提,长矛破土而出。他提着矛,来回走了两圈,借机平复了一下心情,这才摆开架势,与孙策面对面。
孙策又说道:“有言在先,我天天练矛,而且营中高手甚多,常常对练。为了你来,我这两天还抽时间强化了一下,所以状态比你好。你如果输了,不算丢脸,能坚持到十合以上,就算你赢。”
虞翻冷笑一声:“将军美意,在下心领,不过毋须十合,五合以内,我若不能刺中你,就算我输。”
孙策笑了,收矛立起。“虞仲翔,你急于求胜,又犯了兵家大忌。依我看你还是休息一夜再说吧。以你现在的状况几乎没有一点取胜的可能,白白坏了我的心情,我胜之不武,没什么意思。”
虞翻虽说一直在调整自己的呼吸,平复自己的心情,但他还是被孙策气得不轻。一直以来,他都是这么怼别人的,今天却被孙策怼了,脾气再好也压不住,更何况他从来就不是一个脾气好的人。他懒得和孙策斗嘴,低喝一声:“将军小心,吃我一矛!”喝声中,跃步上前,挺矛就刺。
孙策早有准备,脸上笑容不变,眼神却变得极为专注。他双手舞矛,手腕颤动,矛头抖圆,用了一个拨法,将虞翻的长矛拦在圈外。这是破锋七杀中的一招,他每天练习,极其纯熟。虽然有的是普通长矛,不是专用的霸王杀,却依然劲道浑圆。
虞翻一击不中,立刻收矛防守。矛是直击兵器,优势是出击迅速,杀伤力强,缺点就是一旦攻击落空,很容易被对方抢入中门,所以攻守转换极其重要,不能有一丝间隙,但凡高手,转攻为守都几乎本能,根本不用想。
但孙策没有进攻,他双手端矛,保持着防守的姿势,嘴角微挑,带着一丝调侃。
虞翻怒气勃发,再次抢攻,几乎是全力以赴,一步迈出,矛头直刺孙策胸口。但孙策守得严实,待虞翻的矛已经刺出,无法变招,这才迈步向前,左脚左前方迈出,前进的同时避开了虞翻的矛头,手中长矛压住虞翻的矛,趁势前突。
虞翻早有准备,脚下急停,右手下压,矛头抬起,随即又向下砸去。他中途变招,有出人意料的效果,但也造成了力量不足的缺点,速度不是很理想。孙策不慌不忙,横矛招架,以双手之间的矛根挡虞翻的矛头,轻轻松松的将虞翻的矛头崩了出去,顺势再进半步挺刺。
虞翻接连两次攻击被破解,招式已老,后力不继,不得不抽身而退,横矛招架。
孙策一击即收,脱离接触,虞翻挡了个空。
转眼间,两人交手两回,虞翻攻击三次,没能占到一丝上风,反被孙策的反击逼得手忙脚乱,心中不安。他不敢再轻易进击。他刚才夸了海口,五合不胜就算输,现在两合已过,他还没看到一点胜利的希望。孙策门户守得极严,就算他想冒险,孙策也不会给他机会。冒险不成,反倒有可能被孙策所趁。
虞翻端着矛,缓缓进逼。
孙策端着矛,脚下横移,绕着虞翻转起了圈。如此一来,虞翻就不得不跟着他转动身体,无法保持直线直击。这和矛法直进直退的原则相违背。矛是战场杀人技,战场上不论是步卒还是骑卒都不会有横行绕圈的机会,要么进,要么退。虞翻练的就是这种矛法,此刻遇上横行的孙策,他很不适应,非常别扭。
感觉到虞翻的焦灼,孙策抓住机会发起攻击,但他没有全力以赴,一击不中立刻撤出,根本不给虞翻缠斗的机会,虞翻两次反击都被他轻松破解。
孙策歪了歪嘴,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虞翻长叹一声,后退两步,扔下了长矛。虽说只有四合,他还有一次机会。但孙策守得严实,他根本没有取胜的可能,与其最后认输,不如现在就主动放弃,好歹还能保留一丝颜面。
“将军胜了。”虞翻拱拱手,转身就走,步履匆忙,一句话说完,已经在数十步以外。
孙策扬声道:“虞仲翔,你以为我那张太极图就是太极生两仪吗?”
虞翻停住,转身看着孙策。
“看好了。”孙策持矛正对虞翻,双手抖动,矛头颤动,转起圈来,一击即收。从旁边看也许看不清,但虞翻正对着,看得一清二楚,那一瞬间,他分明看到了一个圆,而圆的中心一半被孙策的身影遮住,一半空白,赫然正是孙策画的那张太极图。
虞翻一下子愣住了,脑子里轰的一声,仿佛打开了一扇窗户,他看到了什么,却又看得不甚清楚。一时愣在那里,呆若木鸡。
第827章 你狂我更狂
盛宪暗自叹了一口气。
虞翻不仅没能让孙策丢脸,就连他期盼的两败俱伤都没出现。在诡计多端的孙策在前,虞翻一败涂地。
盛宪背着手,摇摇晃晃的走了,出了中军大营,拐进一旁的辎重营。没戏可看,还是回去写检讨文章吧。辎重营里的工匠正在忙碌,地上堆满了刚从山坡上砍来的木头。有的正在去皮,有的正在析木,有的在打眼制榫,铁锤敲击铁凿,丁丁当当的响成一片。盛宪一边避让,一边无意间瞅了一眼,心里咯噔一下。
他看到了几辆槛车。
槛车是新造的,浅黄色木料还透着湿润,但毛刺也很明显。军中紧急,没有时间晾干,也无法细心打磨,一切都很粗糙,当然也谈不上舒适。本来嘛,槛车又不是安车,哪来的舒适可言。
一想到这一点,盛宪后背直冒凉气。他想起了孙策的话,三天做不出让他满意的文章,就要槛车征送长安廷尉,治他叛逆之罪。且不说这叛逆的罪名是否有辱家门,这一路上的痛楚就不是那么好受的。坐这样的车去长安,能不能活着走进廷尉都不好说。
盛宪下意识地加快脚步,赶回自己的帐篷。在帐篷里坐定,盛宪听到外面随行的士卒关照他的侍从,从现在开始,未经许可不得随意出帐,以免发生意外。盛宪一声叹息。沈直在的时候,他还没有这种感觉。沈直走了,他成了一个真正的俘虏,连人身自由都没有了。
当然,比起槛车征送廷尉,这个帐篷还是不错的。
盛宪打开砚盒,拿起笔,铺起纸,看着淡黄色的纸张,一时出神。
这文章怎么写?
盛宪想了一会,突然想起虞翻说的那句话,对照眼前的境遇,他感慨更深。虞翻说得对啊,重文轻武,自取其辱。没有实力,空谈大道,当真正的危险到来时,要么受辱,要么灭亡。他心中涌起一股说不出的凄凉,出神良久,在纸上落下一行字。
“诗云:予曰有御侮!何谓御侮?曰:武臣折冲曰御侮……”
……
虞翻在帐前站了半晌,忽然打了个激零,反应过来,懊丧的一拍脑袋。“噫,不意今日尽为狡童所趁。什么论易比武,公平起见,这分明是一计嘛。”他四顾而望,却发现帐前已经空空如也,除了当值的卫士坚守岗位,其他观战的人都已经散去。中军大帐的门还开着,依稀透着灯光,人影晃动。
虞翻犹豫了片刻,转身向大帐走去。站在门口的郭武看了他一眼,伸手拦住了他。虞翻眼睛一横,正准备发怒,里面传出孙策的声音。
“子威,让虞仲翔进来吧。”
郭武放下了手臂。“请。”
虞翻低头入帐,见孙策正坐在案前,案上铺着一张地图,除了他刚刚见过的陆议、孙权之外,还有两个人,一个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一个是十三四岁的少年。虞翻迟疑了片刻,放轻脚步,走到孙策面前。
“孙将军……”
孙策抬起头,看了虞翻一眼。“我说过,你远来劳顿,不宜交锋。这次比武不作数,你是在营里休息,还是去馀暨?要不回山阴也行,休息好了再来,我随时恭候。”
虞翻摇摇手。“胜负乃是小事,不足挂齿。我想……问一句,将军的矛法中是不是有易理?”
“算是有一点吧,不过我的易和你的易不是一回事,恐怕帮不上你。”
虞翻很尴尬。论易,孙策除了诡辩之外没有任何值得他重视的意见。比矛,他虽然输了,却也差距不远,最多算他轻敌,好好休息一下再战,未尝没有取胜的机会。可如果孙策的矛法中蕴含易理,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一阴一阳谓之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百姓日用而不知。能将道应用于日常生活,这一直是学者追求的目标。他是易学大家,他也精通矛法,但他的易学和矛法根本没有共通之处。可是孙策做到了,他将易道化入武道,知行合一,能将易理融于武艺之技,境界比他以为的更高,有和他论易的实力。
见贤思齐,对手难寻,他当然不能放过这样的机会。与此相比,一两次比武的胜负又算得了什么。
“那我就叨扰将军,在营中盘桓数日。”
“好啊,欢迎之至。”孙策示意刘斌加一张席,让虞翻入座。“仲翔是本地人,依你看,这几天会有大雨吗,今年的雨水会不会比往年更多?”
虞翻想了想。孙策问的是两个问题,春夏雨水多是常识,但今年雨水会不会比往年更多却不是常识。孙策这么说也许有考问他易学应用的意思,他自然不能掉以轻心,如果能扳回一局,他当然求之不得。
见虞翻沉思不语。孙策无声地笑了。虞翻是易学大家不假,但他却不是掐指一算就能前知八百年,后知五百年的大神,那终究是小说家言。易经的价值在于哲学思辨,对立统一的辩证法才是精髓。纵观虞翻有关的史料记载,他的长处在于防微顿渐,整体思维的大局观,而不是什么卜卦。
虞翻以卜卦论事的记录只有一条,其名声还不如吴范、赵达等人。
过了一会,虞翻开了口,神情很严肃。“将军,会稽一年四季,夏季雨水最多,春季次之,秋季又次之,冬季雨最少。眼下是春末夏初,从整个春季来看,雨水的确比去年偏多,所以夏季多雨的可能性非常大。除此之外,将军还要警惕风暴和海涌。会稽近海,风暴犹多,尤其是水师要非常小心,中原来的船只被吹翻是很正常的事。”
孙策点头同意。他也担心这些问题。郭嘉、庞统都是聪明人,号称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但有些事书上是不讲的,对中原的读书人来说,会稽已经是文明边缘,他们不了解会稽的天文地理,偶有所知也未必会写下来,郭嘉、庞统没有切身体验,远远不如虞翻这个土著敏感。
没有人是全知全能的,尤其是这个知识传播还被少数人垄断的时代。
“仲翔出仕了吗?”
“尚未出仕。”
“我初到会稽,人地两疏,能否请仲翔出任功曹,时时匡辅?”
虞翻眉梢轻挑,似笑非笑。“将军,我可是狂士,即使是本郡士子,被我骂过的人也不计其数,功曹这个位置可能并不适合我。”
孙策报以温和的浅笑。“我不仅会骂人,我还会杀人。”
第828章 强龙与地头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