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吉转过身,静静地看着袁权。“夫人不必担心,令妹福泽绵长,过于夫人。”
袁权屏住了呼吸,随即大喜,俯身再拜。“多谢仙人。”
于吉摆摆手,示意袁权不必担心,转身向尹姁、麋兰敬酒。袁权心中欢喜,却不能失态,坐在座位上,紧紧的捏着自己的袖子。孙策看在眼里,又好气又好笑。关心则乱,袁权这么聪明的人,一旦钻了牛角尖,也和普通女人没什么区别,被人骗得团团转。
不过这样也好,免得她天天提心吊胆的。唉,你说我待会儿要不要揭穿于吉呢?这老骗子,故意的吧?
于吉一路敬酒,不时和某人说两句。他声音不大,但非常清晰,孙策听得字字入耳,也不免有些奇怪。在座一百多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于吉似乎个个认得,虽然只是寥寥数语,却都能说中对方的心思。
一时间,孙策都有些狐疑起来,难道这于吉真的修道有成,有什么法术?如果说杯中酒常满是幻术,那这读心术一般的本事又是怎么来的?他又没有郭嘉一般的细作队伍,可以到处收集情况,如何能掌握这么多情况。就算有一些人刚刚给他敬过酒,报过姓名,他又怎么知道对方想问什么?
这有点玄了。
孙策看了一眼郭嘉。郭嘉也很惊讶,看起来比孙策还要吃惊。见孙策看他,他摊了摊手,表示无解。
袁权一直在关注孙策的神情,见孙策惊讶,多少有些得意,冲着孙策使了个俏皮的眼神。孙策看得清楚,心中一荡,故意耸耸肩,摇摇头,表示不屑。袁权也撇撇嘴,做出一副我等着看你怎么破解的表情。两人当着这么多人眉来眼去,别有一番情致。
不知不觉,于吉敬完了一巡酒,回到座位上。
众人被他的法术慑服,屏气息声,没人敢再放肆,都恭恭敬敬地看着于吉,眼神敬畏。堂上人虽然不少,但非常安静,安静得让人不安。
孙策转头看了于吉一眼,面带微笑。“于公,还有什么法术可以让我们开开眼界?”
于吉笑道:“区区小术,将军见笑了。术为末,道为本,不如我们论论道?”
孙策摇摇头,坚持道:“道有什么好论的,大道至简,知者自知,不知者听得再多也是如坠云雾之中。还是这法术好玩,再来两个助助兴吧。”
第1210章 你心里清楚
于吉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他垂下了雪白的长眉,手指把玩着案上的耳杯,沉默不语。他的手很漂亮。手指修长,皮肤光洁,就和他的脸一样,几乎看不到皱纹,一点也不像老人的手。
众人都屏住了呼吸,不敢说话。谁都看得出来,神仙不高兴了。孙策太无礼,把神仙当成了俳优,把神仙的法术当成了逗趣的杂技。神仙已经一忍再忍,还会不会忍,如果不忍又会怎么做,谁也说不准。
袁权很紧张,孙权等人也很紧张,就连一向无法无天的孙翊、孙尚香都不敢说话。
只有孙策笑容不变,他笑眯眯地看着于吉,悠闲地呷着酒。
“将军,我不远万里,从海外归来,是听闻将军仁孝出乎天然,又有向道之心,希望能与将军论道,以期对将军有所裨益,造福苍生,而不是为将军饮宴助兴。”
张昭起身,拱手行礼。“将军,神仙本世外高人,一心向道,难得因将军而入俗世,正是将军问道之机,不可舍本逐末,眩目于法术之奇。我等虽然愚昧,未必能听得懂将军与神仙论道,但听听总是好的,若是机缘凑巧,有所明悟,也是好的。”
众人纷纷附和,七嘴八舌的劝孙策不要轻慢神仙,浪费了这天赐良机。袁权也接连给孙策使眼色。孙策视若不见,摆摆手,示意众人稍安勿躁。
“诸君向道之心,我深有体会。若非如此,也不会大费周章,请诸君到此赴宴。秋收虽尽,冬麦却播种在即,农时耽误不得,否则明年免不了就要挨饿。没有粮食,难道让我们空着肚子论道吗?”
孙策说到最后一句,转过头,笑盈盈地看着于吉。
于吉面色微窘,却避而不答。
众人想起前两天发生的事,也慢慢回过神来。孙策说得对啊,于吉本事再大,也变不出粮食来。孙策如果不想论道,又何必费这么大事。他这么做,肯定有他的道理,不妨听听再说。
见众人情绪渐定,孙策站起身来,走到龚都、刘辟等人面前,说道:“你们三位都曾经是黄巾将领,可曾见过大贤良师?”
吴霸站了起来,拱拱手。“属下有幸,曾经见过大贤良师数回。”
“你可曾见过大贤良师施展过法术?”
“有的。”
“大贤良师都有哪些法术?”
吴霸想了想。“虽无于神仙刚刚这杯中酒的法术,却也常有神妙之举,画符念咒就不说了,这断头重生、残肢复续,我也是亲眼见过的。”
孙策转身,看着于吉。“于公,你可会断头重生、残肢复续?”
于吉抚着胡须,笑而不语。众人听了,却有些尴尬。张角还有这等本事?那可比于吉刚刚展示的法术强太多了。可是张角那么强,不一样被官军剿灭了。如果是这样的话,于吉这本事也真没什么了不得的,只能助助兴而已,怨不得孙策看不上。
孙策示意吴霸入座,接着说道:“向道之心,人皆有之,我也不例外,但是修道之人多如牛毛,真伪难辨,这也是人人皆知的事情。如果于公是诚心论道,那我自然不揣妄陋,要向于公竭诚请教,纵使万不得一,也是全力以赴。可若是于公拿一些幻术助助酒兴,我们却当了真,岂不是要被于公笑话?诸君,若是真伪不辨,如何问道?”
孙策转身看着于吉,大声说道:“于公,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于吉起身,缓缓走到孙策面前,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抚着胡须,打量了孙策两眼。“这么说,将军以为某刚才施展的是幻术,不是法术?”
孙策瞥了于吉的袖口一眼。“是幻术还是法术,于公心里应该比我更清楚。”
于吉脸色微变,向后退了一步,轻叹一声:“看来某与将军机缘未至,就此别过,将来有缘再见。”说完,拱拱手,又环顾四周,团团一揖。“告辞。”
孙策也不挽留,等于吉走到楼梯口,这才大声说道:“于公,请听我一言。”
于吉停住脚步,慢慢转过身来。“将军还有什么话要说?”
“其实也没什么,只有一句话。我事情很多,没什么时间和你虚以委蛇,你若真想论道,造福苍生,我随时欢迎。若是想试探我,大可不必。”
于吉深深地看了孙策一眼,转身离去。
众人面面相觑,搞不清谁真谁假。这杯中酒到底是幻术还是法术,孙策是说错了还是有眼无珠?于吉要走是心虚还是觉得孙策不足与语?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张昭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走到孙策身边,低声说道:“将军,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这究竟是幻术还是法术啊?”
孙策了想,微微一笑。“亦真亦幻。”
张昭很无语,气得一甩袖子,转身就要走。孙策一把拽住他。“张公且慢,我还有事没说完。”
“什么事?”
“你招待神仙造成的粮食缺口怎么处理?”
张昭顾左右而言他。孙策忍着笑,拽着他的袖子不放。“行了,行了,说正事,你不会以为我把你们召集到一起来,就是为了这事吧?”
“究竟什么事?”
“你帮我看看,能不能筹集一些粮食。”孙策将张昭拉到一旁,又叫来杨修。“德祖,你和张公交接一下,尤其是青州那边的需要,要优先处理。”
张昭吃了一惊,反拉着孙策。“将军,你要取青州?”
孙策点点头。“有这想法,但能不能成行,还要看你能不能筹集足够的粮食。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青州这几年已经打残了,没有足够的粮食,我可不敢接手。德祖很快就要去豫章上任,在找到新的主簿之前,你要负责整个后勤的事务。”
张昭点了点头,和杨修商量待会儿在哪儿碰头,各自回席。孙策重回主席,示意众人安静,神仙的事先放一边,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和他们商量。豫章得手,但离真正控制还有一段距离,豫章地形复杂,各地豪强筑垒自保,武力抗拒,比豫州还要麻烦。仅有杨修、贺齐是不够的,他还要重新调整豫章各县的县令长,还要安排一些人过去增援贺齐,总之有不少空缺等着人去填补。
一听孙策这句话,在座的文武顿时精神起来,竖起耳朵,凝神倾听,生怕错过一个字。这可比神仙的事还重要。神仙没好处给他们,孙策有啊。
第1211章 内道与外道
荆豫扬三州,豫州最早进入孙家父子的势力范围——早在初平二年,孙坚就被袁术表为豫州刺史——但真正被孙策掌握却是最晚的。直到今年年初,孙策在任城击败袁谭,又赶走刘和,大量支持袁绍的世家被迫外逃,豫州才真正成为孙策的豫州。
当然不是所有的世家都向孙策低头了,但他们数量有限,实力也不足以与孙策对抗,只能韬光养晦,已经无法影响孙策在豫州施政。
呲牙的要打,摇尾巴的要赏,这就是统战最通俗的比喻。打跑了反抗的,接下来就要奖赏配合的。三州在手,尤其是豫章被拿下,孙策手头至少有十几个县令长、尉丞可以安排。以杨修的出身,一个豫章太守的起点都能让他兴奋莫名,对许虔等人来说,一个县令长已经非常有吸引力。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庞山民、张昭这样的机遇和实力。对有些人来说,郡尉、郡丞已经是非常不错。
孙策几句话一说,在座的一百多号人就把于吉扔到九霄云外去了。管他是真神仙还是假神仙,和我有什么关系?
徐岳和严畯也在座,但他们和这些热心利禄的人不同,他们对去豫章做官没什么兴趣。只要把学问搞好了,他们就是二千石,还不用迎来送往,不用勾心斗角,一门心思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就行,又何必凑那个热闹。他们喝了两杯酒,就悄悄的撤了。
两人下了楼,沿着长长的曲廊,走过军谋处的水榭。水榭里灯火通明,人影幢幢,夜班军谋们正在忙碌。两人走近的时候,门口当值的卫士警惕地看了过来,直到他们离开。
“看样子孙将军又要出征了。”严畯咂咂嘴。
徐岳转头看看严畯。“你担心孙将军会攻击刘和?”
严畯强笑了两声。他刚才看到了吕岱,吕岱负责迎宾,这个职务看起来不高,却非心腹不可任。听荀谌说,孙策与吕岱一见如故,当时就邀请他入幕。吕岱恪守本份,坚持回到盱眙交差,然后才赶回平舆。现在看来,吕岱已经成功的取得孙策信任,将来前途可期。
刘和是东海世族,却不能像孙策一样用人,还让吕岱走了。两人的差距可见一斑。盱眙、广陵又无险可守,如果孙策挥师东征,刘和根本不是对手。不管怎么说,刘和毕竟是他的故主,看着刘和被孙策击败,他心里多少有些不自在。
“走吧,问问神仙去。”徐岳突然说道。
严畯抬头一看,见不远处的曲廊上站着一个高大的人影,一身雪白长衣,须发飘飘,不是于吉又能是谁。严畯很奇怪,一边加快脚步跟着徐岳向前走,一边问道:“他怎么还不走?”
徐岳一边走一边说道:“你觉得他是骗子?”
严畯刚想说“难道不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从感情上说,他当然不愿意相信于吉是骗子。从事实而言,于吉看起来也不像骗子。他的传说已经在青徐传了那么久,别的不说,能活这么久,还有这么好的身体,总不能一点道行没有。
“可他刚刚……”
“神仙家么,行走天下,虚虚实实,有几个没有意无意地的骗过人?”
“这倒也是。”
说话间,两人赶到于吉面前。徐岳拱手行礼,轻声笑道:“于公,在此赏月?孙将军还有军务要忙,要不你先随我去饮两杯,一起聊聊。”
于吉若有若无地嗯了一声,跟着徐岳向前走去,刚走了几步,后面有脚步声响起,越来越近。徐岳回头一看,笑道:“看来我没这荣幸了。”
追来的是袁耀。袁耀赶到面前,先向徐岳、严畯打了招呼,又对于吉施了一个大礼。“于公,能否借一步说话。”
于吉看了徐岳一眼,笑道:“君侯,徐公河和我一样,都是修道之人,不问尘俗,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无须遮掩。”
袁耀不好意思地向徐岳拱拱手。他是奉袁权之命追出来的,请于吉到军谋处的水榭稍坐。至于为什么,袁权没有说,他也没来得及问。既然遇到了徐岳,也请他们一起。于吉听了,也没说什么,和徐岳、严畯一起去了。
袁耀走在前面安排,于吉和徐岳走在后面。走了一会儿,徐岳忍不住说道:“于公,你刚才说我也是修道之人,是什么意思?”
于吉抚着胡须,微微一笑。“你的业师是故太史令泰山蒙阴刘元卓(刘洪)吧?”
“是的。”
“太史令观天象,精历算,推演日月星辰,这是什么?”
徐岳摇摇头,不太明白于吉想说什么。走在前面的袁耀忽然停住脚步,转身说道:“于公说的是伏羲仰观天地以制易吧。”
于吉点点头,赞赏地看了袁耀一眼。“没错,伏羲制易,仰观天地,内取诸身。仰观天地是外求,内取诸身是内求。外求的是外道,内求的是内道,不管是外道还是内道,终究都是道。”
徐岳恍然大悟,哈哈一笑,对袁耀说道:“没想到君侯还有这样的悟性,倒是让我惭愧了。”
袁耀有点不好意思。“我只是偶有所得,一时妄言罢了,哪有修道的天份。我也听过几次课,你的那些推演,我听得糊涂,一知半解,实在没有修道的天份,只能安心做一个普通人。”
“有自知之明也是天赋。”于吉淡淡地说道:“很多人都没有自知之明。”
袁耀笑笑,向于吉拱手致谢,转身入榭,吩咐了几句,又出来引着于吉三人入内,将他们带到楼上一间僻静的所在。袁耀打开窗户,一阵清风吹了进来,每个人都觉得精神一爽。放眼看去,百步外就是刚刚饮宴的水榭,灯火通明,隐约还能听到笑声,孙策等人应该谈得正开心。
于吉沉默了片刻,突然说道:“公河,你还有族人在东莱吗?”
“当然有,我只是把家人带到平舆来了,其余的族人几乎都在东莱。”
“如果可能的话,让他们搬到平舆来吧。东莱……很快就要开战了。”
徐岳和严畯交换了一个惊讶的眼神。他们刚刚还在想孙策会不会攻击刘和呢,现在于吉却说孙策会取青州,这听起来可有些荒谬。他虽说是活神仙,可是他刚刚被孙策轰出来。
于吉光滑的脸上泛起一丝惭愧,伸手一指正沿着曲廊向北走的张昭和杨修。“他们正在商量征讨青州需要多少粮食,如何筹措。”
徐岳走到窗边,探头一看至少还有二三十步的张杨二人,惊讶地看着于吉,忽然若有所悟。他抬起手,指了指于吉,欲言又止,忍不住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