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接过名单看了看,有些挠头。“人还真不少啊。”
“陛下如言甚是,臣以为,瞒是瞒不住的,只能以假乱真,虚实相间,让孙策难辩真伪。”
天子点点头,将荀彧的奏疏推到刘晔面前,自己转身来到地图面前,目光在太行山两侧来回扫视。
毌丘兴建计之后,他们很快就意识到这个计划有一个很难克服的关键:不论是绕行颍川还是取道武关,攻取南阳的路途都不短,也不是万余精兵就能解决的问题,必然要有足够的兵力进行决战。兵力多,行动就慢,准备的时间也长,很难完全瞒住孙策的耳目。他的身边可能就有孙策的细作,所以安排刘晔去查,看看谁会和外界联系,现在查出来这么多人,证明他们的担心绝非杞人忧天。
刘晔当时就提出了混淆视听的作战方案。这个方案包括两个部分:一是步卒主力先返回关中休整,准备秋收,并做出增援汉中的姿态,以掩盖真正的目标南阳;二是骑兵主力驻留河内,声援袁谭,必要时进入冀州作战。如果袁谭还能支撑,那就协助袁谭,如果袁谭支撑不住,索性就取了冀州。
如果能将孙策吸引到冀州决战,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冀州更适合骑兵作战,对骑兵优势明显的朝廷显然更有利。再者孙策如果赶到冀州,战线拉长,辎重运输的负担也会成倍增加。总而言之,对朝廷有利。
为了保密,他连士孙瑞都没有交底,到目前为止,只有刘晔清楚。
刘晔看完荀彧的奏疏,颇感意外。“陛下,荀令君这是……什么意思?”
“他应该是赞成贾诩的下策吧。”天子淡淡地说道:“他以前不就有过类似的想法么。”
“这倒也是,只不过陛下西征大捷之后,就没听他提过了,此刻旧事重提,实在令人费解。益州虽富,却只是偏安之局,仅能是无奈之选。狭路相逢勇者胜,这时候退守益州,未免急了些。”
天子不置可否的应了一声。他知道刘晔和荀彧有些竞争的苗头,他也一直鼓励如此。“我打算召荀令君前来面议,把水搅得更浑一些。你看由卫觊暂时领尚书令如何?”
刘晔心领神会。“陛下圣明,卫氏是河东大族,卫觊忠贞有才干,又深受荀令君点拨,一定可以胜任。”
“但愿如此。”
得到了刘晔的支持,天子随即下诏,命太尉士孙瑞统领步卒,班师长安,以减轻辎重运输负担,转董越为河内太守,留驻孟津,自己则率虎贲、羽林及左将军刘备、右将军吕布部共精骑两万移师朝歌,准备渡河进入兖州作战,与此同时,召尚书令荀彧赴军,尚书台事由尚书右丞卫觊代理。
六月中,天子到达朝歌,传诏兖州,邀袁谭见面。
……
袁谭来回转了两圈,停住脚步,看向郭图、沮授等人。“诸君,奈何?”
郭图一脸木然,没有任何反应,直到袁谭又问了一声,他才如梦初醒,哦哦了两声,却什么也没说。袁谭无语,自从荀衍阵亡后,郭图就一下子垮了,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来,议事时只知道附和,没什么主见。袁谭几次提醒他,却一点用也没有。
袁谭看向沮授、董昭等人。“公与,公仁,你们说说,如何应对才妥当。”
董昭很客气,冲着沮授拱拱手。“还是先听听公与的高见吧,我有些想法,只是比较琐碎,到时候再补充就是。”
袁谭点点头,示意沮授先发言。郭图不说话,田丰在邺城,沮授就成了他身边的顶梁柱。尤其是沮鹄、崔琰接管了一部分情报业务之后,郭图已成摆设,沮鹄已经是当之无愧的首席谋士。
沮授略作思索,向郭图、董昭等人点头致意,缓缓说道:“两天前,逢元图有消息来。说故并州刺史贾诩上书天子,建三策,总的意思是劝天子避孙策锋芒,或禅让,或西征,或退守益州。”
董昭一愣。“逢元图有消息来,是他个人的意思,还是刘备的意思?”
沮授看了他一眼,笑笑。“刘备有什么意思,他还不是听逢元图的。”
董昭失笑,点头附和。“说得也是,刘备有勇无谋,一向缺少智士相佐,如今得逢元图相助,自然言听计从。不过刘备反复,可以用,不可信。”
沮授没有说什么。他知道董昭话里有话。刘备固然不可信,逢纪也不可全信。“公仁言之有理,不过孙策虎视河北,如果冀州不保,幽州也难独存。刘备唯利是图,当此存亡之际,他倒不至于落井下石,让孙策得利。再者,有天子居间斡旋,他也不敢乱来。”
董昭微微颌首,没有再说,静听沮授下文。
“天子否决了贾诩的建议,但荀文若却赞成贾诩的建议。我听说,荀文若有意夸大关中的灾情,阻止天子的计划,惹得天子不快,为此天子决定将他召到军中,由卫觊代理尚书台。”
“天子有什么计划?”
沮授摆摆手,示意董昭稍安勿躁。“贾诩提出这个建议,是基于他对孙策实力的估算,据说,他判断孙策所辖五州有四百多万人口,三分天下有其二,所以觉得大局已定,建议天子趁着未败,尽快与孙策议和。”他笑了一声:“我不知道他有什么样的依据,但我觉得他有些夸大其辞,虚张声势了。根据我们了解的情况,孙策治下应该不超过四百万户,约占天下户口之半,实力的确不可小觑,但离大局已定还有一些距离。常言道,行百里者半九十,孙策要想横扫天下,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董昭等人配合地笑了两声,却有些言不由衷。孙策横扫天下或许还有些难度,横扫冀州却一点也不难。袁谭尽起冀州之兵,出师大半年,消耗钱粮无数,一攻高唐不下,再攻浚仪受挫,折了大将荀衍,虽然得了兖州,却于事无补,反而多了一个包袱。如今甘宁率领的江东水师已经从荆州撤回,正在赶往渤海,冀州即将面临孙策的反击,还能撑到什么时候,谁也说不准,这种时候谁还有心思调侃孙策。
见众人士气不高,沮授也收起了笑容。“当然,对冀州来说,形势很严峻。二十万大军出征,未能如期夺取青州,又影响了春耕,今年的收成怕是不足。孙策来攻,仅以冀州的力量,可能难以应付。冀州若失,幽州难保,是以刘备才接受逢元图的建议,欲固盟好,共同抗敌。天子召使君前去,想来也有此意。我觉得不妨去见见,若能联合天子、刘备,共同抗敌,未尝不能击退孙策的进攻。”
一直没说话的耿苞突然问了一句。“天子会进入冀州吗?”
“有这个可能。”
耿苞的脸色阴了下来。“那冀州是不是还要供应天子所领的步骑钱粮?”
“尽可能由河内提供,不足的部分,可能需要冀州供应一部分。”沮授抬起手,示意耿苞不要急。“天子进入冀州的只是骑兵,去冀州迎战太史慈的可能性比较大,所以这部分钱粮由冀北来承担。”
耿苞扬了扬眉,没有再说什么。
第2062章 三人同心
袁谭眉头微蹙,咳嗽一声,打断了沮授。“其实,我们还有另外一个选择。”说着,眼神环顾一圈,最后在耿苞脸上停了片刻。“贾诩的建议有一定的道理,即使是称臣,手里还有实力的时候称臣总比一无所有的时候再称臣好,诸君不妨考虑一下。中山甄氏依附孙策,这几年过得也不错啊。”
耿苞垂下了眼皮,装没听见。他知道袁谭对冀南的世家有意见,但他该说的还得说,要不然没法向其他人交待。甄家这几年是不错,不仅有充足的货源,包揽了大半通往草原的生意,还得到了茶叶这种新商品的经销权,将一个小小的茶叶变成了暴利产品,让草原上胡人趋之若骛,大发其财,但这样的好事落不到冀南人的头上,冀南世家和袁氏父子绑得太深,他们就算投降,也不可能像甄家那样得到孙策的信任。袁谭提出议和,结果孙策根本没反应,摆明了就是要将冀南世家连根拔起。
形势比人强,虽然冀州人对朝廷没什么忠诚可言,但事已至此,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孙策长驱直入。明知袁谭已经没什么斗志,在找到更好的选择之前,他们也只能硬撑。
见耿苞不吭声了,沮授接着说道:“先帝出自河间,天子巡狩河间,冀北人有迎驾的义务,出点钱粮也是应该的。当然,天子要经过魏郡、赵国时,我们也多少要有所贡献。”
崔琰说道:“何不请天子经并州,下井陉,由常山、中山,直趋河间?天子有并凉精骑逾万,又有飞将吕布,若是变生肘腋,怕是不好应付。”
沮授无奈地看了崔琰一眼,有些意外,更多的是无奈。“季珪,天子母家出自赵国,总不能让天子过赵国而不入吧?”
崔琰一愣,知道沮授误会了,连忙笑道:“祭酒,我只是担心有变,并无他意。”他顿了顿,随即又明白了沮授的意思。“这么说,冀州以后要听天子诏令了?”
“事急从权,只能如此。”
崔琰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耿苞一惊,抬起头,看看沮授,又看看崔琰,张口欲语,崔琰却没搭理他,垂下了眼皮。耿苞自觉无趣,恼怒地哼了一声,扭头不语。
沮授接着解释了一下他的计划。久战无功,形势逼人,当务之急是要守住冀州,和天子、刘备结盟也是无奈之举。不过兖州也不能就此放弃,需要留一员重将,考虑到满宠是豫州刺史,孙策如果要派兵进入兖州,满宠是最可能的人选,他建议留下董昭代领兖州。董昭曾与满宠对峙,不分胜负,又是兖州人,联络兖州世家方便些,是一个合适的人选。至于名份问题,到时候再想办法。
董昭谦虚了几句,答应了。
袁谭又安排李进为副将。李进与孙策有私仇,作战很卖力,又有相当的实力和经验,相信能助董昭一臂之力,守住兖州。
袁谭与董昭商量了一番,考虑到兖州目前的情况,留五万冀州精兵,再加上李进等人的部曲,董昭可以调动的机动兵力大概有八万,寸土不失不太可能,防守住重要的郡治、县城应该够了。在必要的情况下,可以且战且退,放弃一些不太重要的城池,向北撤退,诱满宠深入。只要能撑到秋收之后,就会有转机。
董昭躬身领命。
……
六月下,朝歌。
袁谭率部撤回冀州,亲自赶到朝歌拜见天子,随行有闻讯赶来的兖州、冀州世家代表百余人。天子一一接见,大加抚慰,封袁谭为邺侯,食邑一千两百户,其他文武各有赏赐,又设宴款待袁谭。
酒宴不算丰盛,但天子却很热情,宴会结束后,又拉着袁谭、刘备登上鹿台。
鹿台是纣王绝命之处,袁谭觉得不祥,有些迟疑,天子却不以为然。登上鹿台,吹着清凉的夜风,伸手一挥灯火辉煌的城池和城外的大营。
“若朕是纣王,纵使不在鹿台,也有人来取朕的首级。若朕不是纣王,又何惧之有?”
刘备笑道:“陛下说得对,登鹿台者不止纣王,还有武王。依臣看来,陛下虽英武,却文质彬彬,绝非纣王那等空有蛮力的武夫,更近乎武王。再说了,殷商为凤鸟之裔,与江东那位小霸王是同族。”
袁谭笑着附和了几句,瞥了一眼台下,沮授、逢纪、刘晔等人正在台下,轻声说笑,看起来很是和睦,却没看到荀彧。他收到情报,荀彧已经奉诏随军,理应在天子身边才对。可是今天饮宴的时候没看到他,未免让人狐疑,却又不便发问。
“袁卿?”天子侧过身,含笑打量着袁谭。“朕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请陛下垂询。”
“你见过吴王,听说相处还不错。现在又见到朕,在你看来,吴王与朕如何?”
袁谭沉吟片刻,刚要说话,天子又道:“朕想听些真话。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大战在即,朕想多了解一些这个对手。你可不能敷衍朕,误了大事。”
袁谭哑然失笑,拱拱手。“陛下坦荡,臣自愧不如。”
天子摇摇手,哈哈一笑。“这样的话说一次就够了,下不为例。”
袁谭很认真的想了想。“臣以为,陛下若与初平六年前的吴王相比,能胜其一筹,与现在的吴王相比,则稍逊一筹。”
天子眉梢掀动,想了想,不禁大笑。他指指袁谭,又笑着摇摇头。“就算你说的是真的,那也是拜吴王所赐。朕虽然没有见过他本人,却一直希望能见他一面,向他致谢。”
“为何?”
“朕生于深宫,未经世事,能有今日,既蒙良臣相佐,又受强臣所迫。无良臣相佐,不知治道之明。无强臣相迫,不知治道之难。良臣甚多,强臣嘛,非吴王莫属。如果不是他步步紧逼,令朕不敢掉以轻心,朕又岂能学有所成。二位爱卿,你们想必也有同感吧?”
袁谭和刘备心情复杂,天子这话说得很委婉,又很霸气,刚柔并济。他们异口同声的说道:“陛下所言甚是,我们都受益于吴王。”两人相视一笑,袁谭又道:“不过臣性愚笨,所得有限,一败再败,险些又为吴王所擒,不敢与陛下比肩。”
刘备也说道:“是啊,吴王英武,异于常人,非陛下不能当。”
天子摇摇头。“若是独自面对,朕也不是吴王的对手,若非如此,也不会顿兵河内,不敢前进一步。”他转过身,温和而不失威严的目光在袁谭和刘备的脸上停留了片刻,正色说道:“夫子云,三人行,必有我师。我们三人都曾受益于吴王,这次联手,一定能击败吴王,不负所学。”
天子虽然是三人中最年轻的,刚刚弱冠,可是在年近不惑的刘备和已过而立的袁谭面前,他一点也不露怯,自有君王气度,不怒自威。袁谭和刘备被他的气度折服,不约而同的躬身施礼。
“唯。”
天子很满意,伸手拍拍二人的手臂。“易云: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如今你我君臣三人同心,迎战吴王,向这位先生交一份满意的答案,让他看看什么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们说,他会不会虽败犹喜?”
“这是自然。”刘备抢先答道:“龙无首不行,雁无头不飞,天下若能有人胜吴王,非陛下莫属,臣等随陛下征战,就是龙有首,雁有头,自当攻必取,战必胜,不令吴王失望。”
“哈哈,正当如此。”天子朗声大笑。
袁谭也笑了。虽然他没有刘备那么自信,却也深受天子感染,一直以来的颓丧消去大半。他有一种感觉,也许刘备说得对,如果天下有人能战胜孙策,非天子莫属,说不定这次联兵真能带来转机,就此逆转形势,反败为胜。
……
就在天子与袁谭相见甚欢的时候,渤海太守臧洪传来消息,渤海沿海出现了江东水师的战船,统兵的是吴国水师都督甘宁,有大小战船五百余艘,兵力在五千人上下。渤海的海贼响应,骚扰郡境,有可能溯河而上,截断大河,也有可能北上联合太史慈,进攻冀北、幽州。
袁谭不敢怠慢,请天子巡狩河间。河间是孝灵帝故国,又在冀北,与幽州毗邻,天子巡狩河间,不仅可以安抚冀北世家,还可以调解幽冀两州的关系,戮力同心,迎战可能从幽州发起攻击的太史慈。
天子欣然同意,迅速进兵,在赵国作短暂停留,接见王家的亲戚后,继续北上,直奔河间。
与此同时,刘备留下赵云率千骑随侍天子,自己率领幽州精骑为前锋,火速赶往渤海,协助臧洪作战。袁谭率步骑三万随后跟进,田丰则联合冀州世家,筹集粮食。虽然冀州世家怨声载道,可是前有加官进爵的诱惑,后有被倾家荡产的威胁,他们还是咬紧牙关,挤出所剩不多的钱粮,供应大军,希望能挡住孙策的进攻。
一时间,冀州风云突变,烽烟滚滚。
第2063章 甘宁出击
换了新船,甘宁乘风破浪,一路爽得飞起。
轮桨的效率提升明显,不仅船速比之前快了很多,战船的操控性能也有了质的飞跃,前进后退,甚至于原地转身,都比以前要方便得多。最大的好处还是轮桨占用的空间小,可以藏在船身下,不用担心冲撞时可能被挤断。
可惜没有对手。
经过渤海海峡时,甘宁在沓氏休整了两天,与等候在此的太史慈、董袭会面,商量反攻方略。环渤海作战,水师终究只是辅助,幽州、冀州都没有水师,不可能进行大规模的水上作战,步骑才是真正的主力,水师很多时候是提供兵力、辎重的转运服务。甘宁对此很郁闷,却又无可奈何。
太史慈清楚甘宁的小心思,提议由甘宁实施疑兵计划,调动冀州的防守。具体而言,就是在北到沽口,南到河口的范围内移动,让冀州军无法确定他们攻击的方向,为步骑奔袭创造机会。当冀州主力被迫集中到渤海、平原两郡时,甘宁则深入黄河,切断冀州与兖州的联络,协助满宠攻取兖州,再溯河而上,与徐盛会师,协助鲁肃、吕范反攻。
虽说还是辅助,却充分发挥了水师的作用,将大河两岸的战场串联起来,积少成多,将来论功时,甘宁的功劳不弱于任何一个战区督,就算吴王不赏,他们这几位战区督也要欠甘宁一份人情。
甘宁觉得这个方案不错,欣然同意。
离开沓开,甘宁在东南风的吹拂下,迅速西行,突然出现渤海海南端,进入商河,直扑阳信城。因为协助袁谭攻取青州,臧洪就在附近,收到消息后立刻率部增援。甘宁也不恋战,在阳信城下晃了一下,迅速退走,扬帆北上。
等臧洪追到海边时,只看到了点点帆影,在万里无云的蓝天下,在风平浪静的大海上,看起来很是诗意,但臧洪心里却阴云密布。一向粗猛好杀的甘宁居然不战而走,自然不是怯战或者仁慈,只可能是有更大的阴谋,而最可能的就是袭击渤海北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