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他不明白天井关会被如何攻破,但他经历了这么多,知道令狐邵虽然才德兼备,却不是吴军将领的对手,就像世家的部曲不是吴军精锐的对手一样,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弥补这个差距。
司马孚的心不断的往下沉。他想起孙策当时的神情,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恐怕正如父亲司马防所料,他自己主动跳进了邘城这个死地。
就在司马孚考虑要不要把这件事也告诉司马懿的时候,有人来报,吴军有行动,可能会再次发起进攻。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消息:吴军的中军战旗重新换成了孙尚香的,孙尚香可能重回战场了。
司马懿、司马孚四目相对,不约而同的一声长叹。司马孚前脚进城,吴军后脚换战旗,准备攻城,这摆明了就是一个坑,连投降的机会都不给他们。
这是为什么?司马懿百思不得其解。他眉头紧皱,沉思半晌,眼中寒光闪现。
“叔达,趁着还没破城,你赶紧走吧。”
“我去哪儿?”
“我写一封信,你带去太原,交给逢纪,除此之外不要见任何人,找地方躲一阵子,等我的消息。如果我没死,你就来相见。如果邘城被破,我死了,你就自寻生路。”司马懿冷笑道:“孙策一心想我死,我倒要看看他有没有这本事。”
司马孚盯着司马懿看了又看,心中莫名不安。他有一种不祥的感觉,此次一别,恐怕后会无期了。他心中愤懑不已。这是为什么?吴王为什么如此针对我温县司马,兄弟各为其主又不是只有我们。
……
司马孚进了邘城,朱桓的任务就算结束了。孙尚香重新接过兵权,设宴为朱桓送行。
朱桓倒是很开心。虽然只是配合演戏,他还是有收获的,不仅还了陆逊的人情,还和孙尚香攀上了关系。以吴王对这个妹妹的偏爱,以后有什么事求到孙尚香面前,应该没什么问题。
送走朱桓,回到大帐,孙尚香向陆逊传达了孙策的命令,尤其是要缓攻邘城,分功沈友等人的事。朱桓在的时候,她不便单独与陆逊商议,此刻朱桓走了,她才一吐为快。她有些不甘,在别人面前不便表露,在陆逊面前却有些按捺不住失落,抱怨了几句。
陆逊沉默着,眉头轻锁,最后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还得安排一下,希望能来得及。”
“安排什么?”
“截杀司马孚。”
孙尚香一下子反应过来。“你是说,司马孚会出城潜逃?”
“至少有这个可能。”陆逊一边命人传令,一边说道:“大王有意杀一儆百,司马懿也不会坐以待毙,投降既不可得,他自然不能留下司马孚在城中共死。只要出了城,隐姓瞒名,并不难。”
孙尚香连连点头。“可是邘城之北就是太行山,藏身之处太多了,你怎么知道司马孚会从哪条道走?”
“这正是麻烦之处。”陆逊取过地图,搜寻起来。“可是大王要他死,我们总不能什么都不做,任其逃之夭夭。事忠以君,能与不能在其次,尽不尽心才是根本。”
孙尚香看看陆逊,没有多说什么。
时间不长,斥候营校尉来了,还有几个经验丰富的斥候。陆逊向他们说明了情况,几个人讨论了一下,选择了三条最有可能的线路,并根据时间和行程估算了司马孚可能的位置,分别安排了伏击地点,最远的一队人要潜入太原,直到晋阳城,因为逢纪就在那里,司马孚如果去并州,很可能会见逢纪。
“注意,司马孚身材高大,有八尺三寸,并不难辨认。从他走路的姿势来看,应该有武艺在身,你们一定做好准备,不要被他逃脱了。”
“将军,你就放心吧,除非走岔了,否则一定能完成任务。”几个斥候拍着胸脯保证。
看着陆逊为了一个司马孚大费周章,仔细推敲每一个细节,比攻邘城还要用心,孙尚香吐吐舌头,既得意,又有些迷惑。
第2364章 追杀
司马孚本想在城中休息一夜,第二天再出发。吴军只能三面围城,北面的山地一直掌握在司马懿的手中,他觉得很安全。司马懿不同意,匆匆让司马孚吃了一顿饭,安排了二十名精锐部曲护送司马孚出城。
借着摇晃的火光,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崎岖的山路上,看着身边深不可测的山谷,司马孚心情复杂,悲愤交加。几天前从长安赶来的时候,他绝对没想到会有今天的结果,早知如此,他就不来了,直接去益州多好。可是当初谁会知道呢,就是现在,他也不是很明白其中的原由。
二兄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他也猜不透。从小到大,他就猜不透这位二兄。
山路不好走,夜路更不好走。司马孚身材高大——这是温县司马氏的家族特征——走起这种山路更是受罪,不仅身上的衣服被路边的山石、树枝刮破,就连冠都被碰落了,头皮散开,脸上也被树枝刮出几条痕,沾满尘土,极是狼狈。
司马孚又累又气,不肯走了,护送他的部曲却不答应,一边婉转的解释这是司马懿的命令,请司马孚不要为难他们,一边架着司马孚向前。他们身高不如司马孚,山路也不好走,架起来很吃力,司马孚也不舒服,只好自己走。
天亮时,他们越过了双台岭,到达封门聚。封门聚在一条叫草树沟的山谷中,一条无名小河从山谷中流过,面积不大,只有二三十户人家。邘城被围,官道被吴军控制,城中与上党之间的信使来往都会在这些聚落停留,休息一下,吃点东西。聚落里的百姓与世隔绝,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他们是官府的人,又有武器,不敢反抗,只能倾其所有的侍候着。
反抗当然也有过,但那些猎户、农夫如何能是这些世家部曲的对手,很快就被制服了,男人被杀,女人被留下来当作奴婢,洗衣作饭,以换取苟活的机会。
司马孚赶到的时候,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刚刚照进山沟,炊烟袅袅,鸟雀在树巅跳来跳去,发出清脆婉转的叫声,一条大黄狗卧在村口,看到司马孚等人赶到,警惕地站了起来,汪汪的大叫起来,叫声在山谷中传出很远。
司马孚走了一夜,又累又饿,两只脚都肿了,心情原本就不好,被狗一叫,更加恶劣,一肚子怨气正无处发泄。他瞅了一眼那条黄狗。“把这狗宰了。”
“喏。”一个部曲应了一声,摘下身上的弩。那黄狗倒是机警,见势不妙,转身就逃,一晃就不见了。司马孚啐了一口。“走狗就是走狗,色厉内荏,不堪一击。”
进了聚落,走了百余步,转过一个弯,一座小院出现在眼前,隔着杂树织成的篱笆,司马孚看到烟气从低矮的烟囱里涌出,院子里有一个女子正在劈柴。女子很年轻,穿得也少,只有一件粗布短衣,光着脚。她脚边已经堆了一些柴,看起来已经忙活了一阵。
司马孚多看了两眼。他觉得这个女子虽然头发散乱,衣衫不整,但她劈柴的动作干净利落,斧起柴分,很有力量感,与他以前见过的女子不同,自有一股子山间野性。
“哟,好俊的少年郎。”女子也看到了司马孚,停下了动作,拄着斧头,向司马孚嫣然一笑。
司马孚愣了一下,有些意外,停下脚步,指指自己的鼻子。“我?”
女子笑了起来,身体晃动,敞开的衣襟跟着摇晃起来,露出一抹白。司马孚虽然没有特意去看,却还是被吸引住了,不由自主的多看了两眼。女子意识到司马孚的眼神不对,立刻收起笑容,掩上衣襟,转身回屋。司马孚有些遗憾地咂了咂嘴。一旁的部曲看在眼里,有些意外。
“少主喜欢她?”
司马孚瞪了他一眼,喝道:“非礼勿视,非礼勿言!我与她素不相识,怎么会这样的念头。”
部曲尴尬地摸摸头,没有再说什么。领头的都伯听得清楚,笑道:“少主,看这院子收拾得还算干净,我们就在这儿休息一下,吃点东西再赶路吧。”
司马孚犹豫了片刻,点头答应。都伯冲着手下使了个眼色,两个健卒会心一笑,推门而入,直奔茅屋。都伯留下数人在院子外守候,自己保护着司马孚进了院子。茅屋里响起女子的尖叫声,时间不长,那女子被两个健卒拖了出来,摁得跪倒在司马孚的面前。她头发散乱,脸色却因挣扎而涨红,看得司马孚一时心动。他喝了一声,示意健卒放手。
“你不要怕,我们不是歹人。”司马孚温和的笑道。
“非请自入,还不是歹人?”女子愤怒地反驳道,身体颤抖,也不知道是生气还是害怕。
司马孚苦笑。他从小家教甚严,一向以君子自居,没想到今天却成了歹人。他摸摸鼻子,咬咬牙。“我是河内温县人,姓司马,单名一个孚字,你如果去过河内,应该听说过。”
那女子愣了一下。“温县司马,你是……司马叔达?”
司马孚有些意外,抬头打量着女子。“你怎么……”他话说了一半,突然停住了。眼前的女子再次露出了笑容,但这笑容却没有一点温情,只有寒意。他身边的都伯也意识到了不对劲,一边拔刀扑了过来,一边张口大呼。
“有刺客——”
话音未落,那女子拧身,避开都伯的猛扑,衣袖飞起,手臂疾伸,托着都伯握刀的手顺势一托一带,都伯战刀脱手,人也立足不稳,向前冲出数步,扑倒在地。女子转身,长刀顺势一挥,像劈柴一样,一刀劈开了司马孚的面门。
与此同时,茅屋内外响起连绵不绝的弦响,十几枝利箭从不同方向飞来,“嗖嗖”有声,司马孚身边的几个健卒根本来不及反应,纷纷中箭倒地,辗转哀嚎。
司马孚两眼发直,看着眼前的女子,喃喃说道:“你……是谁?”
“大吴羽林卫细作营第一曲军侯,代号大脸猫。”女子嫣然一笑,再次挥刀。
司马孚的首级飞起,落地,在地上滚出几步远,慢慢停住。血从腔子里汩汩流出,圆睁的双眼却迅速失去了神采,只有惊恐的表情凝固在脸上。
七八个身影从茅屋四周走了出来,看着司马孚的首级,相视而笑。代号大脸猫的女子扔了环刀,在司马孚身上搜了一通,搜出那封司马懿的亲笔信,目光从伙伴们的脸上扫过。“早起的鸟儿有虫吃,一夜赶路没白辛苦吧?若是听你们的,多歇半个时辰,这虫子可就是别人的了。”
另一个圆脸少女弯腰捡起司马孚的首级,放进革囊。“这虫子中看不中用,白长了这么大的个子,走得这么慢,便宜了我们。”
……
收到司马孚的首级,看完陆逊的报告,孙策颇感意外,陆逊居然派人进山截杀司马孚,而且反应这么快,没给司马懿留一点机会。
棋逢对手,司马懿的反应很快,但陆逊的反应更快,小胜一局。
有了陆逊辅佐,邘城的战事稳了,他可以将注意力转到其他战场了。
孙策随即公布了孙尚香奇袭天井关得手的消息,重赏相关人员,孙尚香被正式任命为左都护,陆逊以军师处左仆射的身份为其军师,吕小环、徐节、王异等人各有赏赐。
陈琳奉命写了一首诗,盛赞孙尚香、吕小环勇夺天井关的奇功。陈琳的文笔不用说,文章朗朗上口,一经刊布便获得了一片赞誉,人人传诵,街头巷尾随时能听到小儿歌唱。
这一战极大的鼓舞了民心士气,尤其是那些年轻女子,掀起了一股女子从军入学的浪潮,虽然还有反对的声音,却远不如之前强劲。不少老人觉得世道变了,人心不古,为此痛心疾首,长吁短叹,也有人写文章表示反对,文章倒是发出来了,却像石子落进波涛汹涌的大河,溅起一个小水花就不见了。
关中来的老臣们见此情景,倍受打击,很多人决定主动致仕,回家养老。这个时代不是他们的时代,再留下来也是自取其辱,不如急流通退,保住晚节。
时机成熟,孙策迅速接见了这些老臣,想留用的坦诚相待,表明自己的期望,不想留下的说几句客气话,再送上一笔盘缠,礼送他们返乡。
短短的几天时间,前朝老臣安排妥当,各有去留。只有司马防被有意无意的忽视了。在连篇累牍的天井关捷报中,有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报道了一个消息:司马懿冥顽不灵,负隅顽抗,司马孚劝降不成,畏罪潜逃,下落不明。
看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司马防失声痛哭。他随即写了一封信,派人送给孙策,恳请孙策给司马懿一个投降的机会。任偃师长的司马朗收到消息,也不顾庞山民劝阻,匆匆赶到孟津大营,愿以身相代,求孙策给司马懿一条生路。
孙策没有回复。
第2365章 战守之间
天井关失守,并州南大门洞开。
王盖等人慌了神,第一时间撤回准备侵扰冀州的兵力,加强壶关、井陉关等要塞的防守,以免像天井关一样因兵力不足被袭破。
王盖很纠结。令狐邵不是无能之辈,天井关也不是容易攻取的地方,即便令狐邵因为邘城未下而轻敌,天井关的失守也足以证明吴军善战,守住并州的可能性无形中又降了三分。他想投降,尤其是听说士孙瑞父子得到孙策任用的时候,但随即而来的消息又让他犹豫起来。
孙策要杀司马懿,连投降的机会都不给,这未免令人费解,但有一点可以保证,司马懿不会坐以待毙,邘城必然有一场恶战,吴军即使得了天井关,也不太可能大举进入并州。
事情或许还有转机,不妨再等等。
王盖与逢纪商量,由逢纪出面,试探着和孙策接触,看看能不能有和平解决的机会,哪怕是拖点时间也行。天井关失守,逢纪也信心大失,只是客居他乡,兵力有限,他做不了主,见王盖动摇,自然乐见其成,便委托华歆去见孙策,看看孙策是什么态度,又能给什么样的条件。
华歆倒是没推辞,爽快地答应了。不过他提醒逢纪说,你和王盖不同,你只是为中山效力,与孙策本人没有仇怨,刘备已死,关羽、张飞、赵云都投降了,吴王应该不会为难你,王盖就不同了,王允是袁氏被杀的元凶,吴王未必会轻易答应,你要做好单独谈判的准备,想办法和王盖割离。
逢纪深以为然,点头答应。
华歆随即赶往孟津。经过天井关时,他特地停留了一下,实地查看了天井关的地形,越看越觉得不可思议。如此险要的地形,孙尚香是怎么攻克的?
天井关是要塞,守关的将士也不知道华歆的暗间身份,对他非常警惕,不仅不告诉他任何事,还限制他的行动范围,不让他四处打听。出了天井关,到了河内,华歆才听到一些传言,但这些传言明显有些不靠谱,按那些有幸目睹战事经过的民夫的说法,三将军孙尚香简直是从天而降,直接落在天井关,而令狐邵也被她一脚踢下了山,哪里有什么战斗可言。
更有甚者,三姑泉也变成了三将军泉,有人煞有其事地说那三眼泉水是三将军用脚跺出来的,如果把水抽空,还能看到泉底的脚印。
华歆啼笑皆非,觉得这些百姓太愚昧,不可理喻。可是有一点,他感触很深,秋收还没完全结束,河内各乡亭已经在发布告示,通知百姓交纳田租,供应大军征战。告示贴到了每一里,几乎每个百姓都清楚自己该交多少粮,如果有人多收,他们可以找谁去申诉,据说河内太守毛玠有命令,各县必须及时处理百姓的投诉,延期将受严惩。
华歆将信将疑,经过野王时,特地到县寺去看了一下,果然看到县寺门口贴着公告,什么事务需要在多少天之内回应,延期多少天将受到什么样的惩处,一一列在上面。他打听了一下,听说这些条例都是新拟的,在试行阶段。毛太守说了,过几个月,他将召集各县乡老贤良讨论细则,刻成碑,遵照执行。
华歆有些不以为然。他不反对善待百姓,但如此严苛的律令却有着浓浓的法家气息,显然有违儒家的仁恕之道。他本想和毛玠见一面,讨论一下这个问题,但毛玠正在各县巡视,督促新政施行,催缴秋粮。华歆只得暂且搁下,赶往孟津大营。
得知华歆来了,孙策第一时间接见,设宴为华歆接风,并请陈琳来做陪。陈琳与华歆是故交,早在袁绍主政冀州时就有过来往,互相之间有诗赋相酬。老友重逢,华歆很兴奋,说起了沿途的见闻,不知不觉话题就转到了河内的新政上,随即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新政的法家气息是不是太重了?
孙策哈哈大笑,说道:“这个问题的确有些异议,如果华公有兴趣,不妨一起参与讨论。”
陈琳也说道:“有你这个龙头参战,我等又多一分胜算。”
华歆不太明白,陈琳便将最近的大讨论大致解释了一下,希望华歆也能参与讨论,最好写几篇文章,壮壮声势。华歆听了,战意大涨,恨不得立刻让陈琳将已经发表的文章拿来,以便他狠狠批判。陈琳有点尴尬。他知道孙策虽然没有对当前的大讨论进行评判,但路粹的意见显然更符合孙策的看法,所以他们只说是讨论,不提批判,批判路粹等于批判孙策,容易引起不必要的抵触心理。
孙策倒是不在意,一边请华歆喝酒,一边命人准备文章合集。他这里有所有的文章,为华歆准备一份并不是什么难事。
见孙策如此坦荡,陈琳松了一口气。他不禁想起袁绍,袁绍外宽内忌,是绝对做不到如此善待不同意见的。他就算没有战死在官渡,也不会是吴王的对手。
孙策随即问起了并州的情况。
华歆将并州的情况说了一遍,最后问了孙策一个问题:怎么对待王家?刘备战死后,中山国名存实亡,如今掌控上党、太原的就是王氏兄弟,逢纪的影响有限。大王如果愿意放过王允,赦免王盖等人,则并州可立下。否则只能强攻硬取,以并州的地形,这一战绝不轻松。天井关失守之后,王氏兄弟很重视,加强了各关隘的兵力,不可能再有偷袭的机会。
孙策一时无法决断。这些天,他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是强攻并州,坚决的消灭王氏兄弟,并趁此机会锻炼队伍,还是与王氏兄弟谈判,接受他们的投降?这两个选择各有利弊,涉及到的问题也很广,绝不是简单一句话就能决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