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说的是甄麋二氏?”
“不仅是他们,几乎所有的商人都是如此。商人重利,只要有利可图,他们什么都愿意干的。影响朝政,甚至更改陛下拟定的新政,在所不惜。”孙权拿起那封奏疏,轻轻拍了拍掌心。“毕竟,哪怕新政细微的调整,也能为他们带来丰厚的利润。至于朝廷、天下,他们并不在意。”
孙策来了精神。施政者制定政策时要谨慎,这也是他一贯以来的原则。因为基数巨大,任何一点小的调整涉及的利益都是惊人的数量,足以令人智昏。减免口钱的事斟酌到现在还没有实施,就是因为这个政策最后惠及的不是普通百姓,而是家大业大,户口众多的世家、豪强,事实上加剧了贫富分化。
甄麋两家如此热心地以未来税款抵冲债务,这本身就有可疑之处,他当初也怀疑过,只是没看出问题。听孙权这意思,他好像有所发现。
“仲谋,说来听听。”孙策提起案上的茶壶,却发现茶壶已经空了,连忙示意凌统去续水。凌统提了壶,还没转身,周不疑提着一只水壶走了进来,为孙策、孙权续满了水,换了壶,转身出去了。
“陛下可知这数年来物价的变化?”
孙策笑笑。来自于二十一世纪,他太清楚金融的力量了,物价的变化一直是他重点关注的因素,每年都要各郡县上报主要物资的价格变化趋势。这几年经济发展迅猛,部分物价也跟着水涨船高,这里面既有政策引导的作用,也有经济发展本身的因素。
比如粮价。因为绝大部分土地都在百姓手中,百姓本身吃饭是不需要花钱的,田租的收缴也是不用付款的,因此粮价只对百姓手中的余粮有影响。提高粮价,对以种地为主业的百姓是利好,所以这几年的粮食价格一路上涨,均价已经由十年前的百钱一石涨到了三百左右。
粮价上涨,让百姓手里的闲钱更多,间接地也促进了消费,与百姓生活息息相关的衣食住行都很发达,儿童入学率稳步上升,全民识字率已经从当初的不足百分之一升到百分之三。
粮价上涨当然也有弊端,最明显的一点就是种地的收益增加,很多人又动起了兼并土地的心思,各州刺史,各郡县负责监察的官员也更辛苦,贪腐的问题也有加剧的趋势。
但这件事与孙权说的有什么关系?物价上涨,用现在的债务抵冲未来的税款,商人们并没有得到好处,反倒失去了利息,其实是吃了亏的。
当然,除了一种情况:通胀。不过这个可能性不大,现在是金属货币时代,货币总量是有数的,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出现暴增。当经济总量迅速增大时,没有大量的金属货币投入市场,只会产生通缩,不会产生通胀。眼下的物价上涨只是部分物资,比如粮食、盐铁,大部分物资的价格是基本稳定的,甚至不乏部分物价下降,比如海鲜、布匹、纸张书籍等等。
孙策心里忽然咯噔一下,难道甄麋知道即将有大量的金属货币即将进入市场,物价将迎来一轮暴涨,这才提出这样的建议,以便从中牟利?
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因为知道货币不足可能带来的问题,他一直很重视寻找黄金,甚至可以说,黄金是出海的重要目标之一。海商在这方面消息最灵通,如果他们偶然发出了某个金矿,却隐而不报,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臣弟进行了一些推演。”孙权从旁边的案上取出一卷纸,铺在孙策面前,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数字。“据初步测算,在最近的三年内,物价的上涨超出了应有的幅度,预料中的钱荒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紧张,黄金的实际增量与帐目增量有不少的差距,说明有不少黄金进入了市场。臣弟分析了一下,这些黄金可能有三个来源:一是世家豪强的藏金重新流入,一是新出黄金,一是盗墓所得。具体是哪一种,姑且放在一边,只说这些黄金的影响。按照这个趋势,如果在未来的十年内有更多的黄金出现,物价的上涨将超过预期,而海商们用未来税款抵冲债务的提议就有可能从中获利,粗略估算,至少是一成,最多可达到三成。”
孙权详细解说自己的推演,孙策静静地听着,心中颇有些诧异。他知道孙权很用功,最近有进步,却不知道孙权的进步这么快,特别是数字推算这么熟练,已经有点经济专家的感觉。
不得不说,论理政,他还是有些天赋的,不仅仅是体现在权谋上。
孙权沉浸在讲述成果的兴奋中,没有注意到孙策的神情。“臣弟以为,十年内发现新金矿的可能性很大,一旦如此,甄麋二氏的建议就会从中获利千金以上,届时会不会引起非议,暂时不说,但他们很可能贪图这个利益,刻意鼓动陛下扩大战事规模,以谋求更大的利益,并借机扩大规模,阻止其他人进入海渔这一行。可若是战事规模扩大,对天下绝非好事,几家形成垄断,对陛下的新政也隐患甚多,甚至可能有揠苗助长之嫌,不可不防。”
孙策眉梢微挑,略感意外。
第2437章 独宠
孙权说完,见孙策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不免有些紧张,敛容道:“陛下,臣弟……”
孙策微微一笑,摆摆手。“仲谋,你说得很好。”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这几个月,你进步很大,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孙权努了努嘴,欲言又止,迟疑了片刻才说道:“臣弟若有所得,也是陛下所赐。这几个月旁听政务,又代陛下处理一些公文,尤其是与军事有关的,臣弟这才知道自己当初有多荒唐。”
孙策叹了一口气。“仲谋,你若真能这么想,也不枉我一片苦心。凭心而论,你用兵虽不如理政有天赋,却也并非一无是处。若能稳健些,做一战区督还是绰绰有余的。只可惜……唉,你还年轻,现在领悟也不迟。你多用点心,再过几年,若你还想统兵征伐,改封海外便是了。”
孙权惊讶地看着孙策。片刻之后,他拜伏在地,垂泪道:“能得陛下此言,臣弟纵是终老于笔墨之间,也是心甘的。”
孙策欠身扶起孙权,顺手掸去他肩上的头皮屑。“注意身体,不要太辛苦了,日子还长着呢。”
“唯。”孙权再拜。
“将你刚才所言仔细统筹一下,过两日朝议时提交讨论。”
孙权露出一丝犹豫。“陛下,臣弟毕竟没有实际理政经验,只是一家之言。陛下不嫌臣弟妄陋,臣弟已然心满意足,岂能再贻笑大方。且臣弟身份特殊,万一他们有所忌讳,不能放胆直言,屈己从之,岂不误导了众臣,耽误了国事。”
孙策又问了两遍,见孙权坚持不肯,虽有些不以为然,却也觉得孙权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便没有再说。他又和孙权聊了一些家常话,这才起身离开。
出了舱站,孙策顺便去一旁的主舱看了看。步练师正在主舱里整理公文,两个侍者在打扫卫生,见孙策进舱,步练师迎了上来。孙策四下看了一眼。“你一直都在?”
“臣妾职责所在,理当随身侍候,只是见陛下与长沙王相谈甚欢,怕是一时半会不会结束,便来做点顺手可及的事。”
“听到长沙王刚刚的建议了吗?”
“零星听到一些,不算完整。”
“有什么想法?”
“长沙王心思缜密,又擅长用数学进行推演,有理有据,深得陛下新政精髓。”
“新政精髓?”孙策忍不住笑了两声,想了想,又点点头。“的确如此。长沙王的进步,朕很欣慰啊。”
“陛下的几个弟妹人人出类拔萃,真是令人羡慕。”
孙策大笑,挽着步练师的手,出了舱。天色已黑,楼船上的灯光倒映在水中,与明月、星河混在一起。孙策看得入神,放慢了脚步,一时觉醒无语。良久后,他抬起头,看着天空的明月。
“练师,朕希望大吴的几千万人都是人才,都有用武之地。只有如此,华夏衣冠才能不断进步,不断拓展,最终征服星辰大海。”
“陛下胸怀,比星辰大海还要广阔。”
孙策嘴角微挑,转头看了看步练师。灯光下,步练师的脸有些红,却看不清是脸红还是灯光所照。她静静地迎着孙策的目光,面色平静,带着若有若无的浅浅笑意。
“你是暗指朕优柔寡断,妇人之仁吧?”
步练师“噗嗤”一声笑了,随即又自觉失礼,瞋了孙策一眼。“陛下这可是欲加之罪。”顿了顿,她又说道:“陛下是担心有人这么说吧?”
孙策笑笑。其实不是他担心,而是的确有人这么说,说他心太善,手太软,该杀的不杀。最典型的就是曹操、刘备,当初明明都有机会杀掉,却没有杀,这才留下了后患。这类话当然只是少数人的片面之辞,但凡有见识的人绝不会这么说。孙策也没当回事,只是一笑置之。
到了这个地步,他不至于那么玻璃心。
……
孙权不愿意在公众场合表达他的观点,孙策不能勉强,却非常重视他的观点。又与孙权谈了两次后,他召集沮授、郭嘉等人讨论,议题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是要不要亲征,二是应不应该用未来的税款抵冲甄麋诸家的海产品债款。
听完孙策的解释后,沮授等人有的喝茶,有的思索,并不急于发表意见,刘晔还和郭嘉开了两句玩笑。他们都清楚,这种事不急在一时,大可从容些。考虑了一阵后,沮授率先发言。
“陛下,臣以为,若曹操出峡,陛下亲征自然没什么问题。目前曹操只是试探,并没有出峡的迹象,亲征似乎没什么必要。三峡险峻,我军楼船庞大,逆水行舟太难,纵使有纤夫相助也不易。如此,战船优势无法发挥,只能一路叩关而上,与其他诸路相比,并无区别。”
沮授喝了一口茶,接着说道:“臣思量着,与其如此,倒不如暂时按兵不动,观其进退。若曹操果真冒险出峡,则以右都护统娄圭、李通及诸郡兵拒之,陛下居柴桑以观成败。右都护虽年轻,却有统兵数年的经验,上次在零陵击败刘繇,临阵指挥颇有章法。此次与曹操对阵,纵不能胜,也可增涨见识。”
郭嘉点头附和。“臣以为可。右都护虽年少,这些年却越发沉稳,有大将风度。孔明亦是谨慎之人,他们就算不是曹操敌手,大败的可能性也不大。退一步讲,就算右都护不敌,被曹操钻了空子,突入荆楚二州,也不是坏事。在荆楚决战总比强突三峡更好,三峡若能强行突破,甘大都督也不会等到现在了。”
郭嘉话音未落,众人便会心而笑。虽然不是每个人都见识过三峡之险,但他们都知道甘宁是什么人。如果有机会率领水师强行突破三峡,进入益州,甘宁绝不会放弃这个机会。上次之所以无功无而返,就是因为做不到。
大吴水师之所以强悍,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造船技术好,楼船体量大,速度也快,普通战船根本无法匹敌。但楼船的体量巨大也造成了逆水行舟的困难,尤其是三峡这种水流特别急的水域,楼船自身的动力不足以前进,就算有纤夫帮忙也不行。没人拉得动那么大的楼船,还是在两军交战的情况下。一旦对方攻击纤夫,楼船失去牵引,随时可能失控,不战而败。
黄忠在汉水流域作战不利,便有这方面的因素。汉水已然如此,更别说三峡了。甘宁尝试着攻击了一次之后,发现难度太大,短时间看不到克服的可能,这才老老实实地跟着太史慈去了交州。
孙策觉得有理。如果曹操真的主动出击,那也不是坏事,让孙翊先练练手,若是不行,再亲征也不迟。以双方的实力,就算曹操施奇计突袭成功,他也无法深入,更不可能一举逆转形势,最多占领江陵、武陵、长沙等沿江地带罢了。
形势发展到这一步,他相信荆州的民心稳定,平民也好,世家也罢,都不会有足够的动力追随曹操。曹操在益州的新政成绩有目共睹,他无法给荆州人带来更大的利益。
这就是大势的力量。
至于孙翊与曹操的关系,他相信孙翊会拎得清,就算有几句流言蜚语也没什么影响。如果连这点压力都承受不住,那他以后也别想干出什么大事了。
亲征的问题很快有了结果,讨论的重点集中在第二项:是否接受甄麋等海商的请求,用未来几年的税款抵冲债务。
涉及到经济的问题比较复杂,这个问题尤其复杂,一是涉及到大量的计算,二是有太多不确定的因素,在座的几个人对经济民生的了解也不够深入细致,与其是讨论,不如说是共同学习。孙策和他们讨论这个问题也有增强他们经济思维的用意。最后如何决策,还要听取张纮和虞翻的意见,他们才是搞经济的行家。
问题很复杂,却不迫切。施行与否只与一些利益得失有关,并不会影响到整个形势。就算海商们为了利益,想兴风作浪,扩大战事规模,孙策也不会给他们机会,随时可以叫停。
大家讨论得很热烈,有说有笑,不时扯过几张纸来演算一番。孙策要求郭嘉加强对出海商家的监控,如果有人发现了黄金,却隐瞒消息,企图以扰乱物价的方式牟利,那就别怪他不客气了。
毕竟还是皇权时代,几个商人想和皇权较量,未免不自量力。有人想跳出来做为富不仁的典型,孙策也不介意把他们当作肥羊,拿他们开刀,顺便收割一波财富。
甄像也在旁听。他跟孙策也有几年,自然知道其中的利害,听得心惊肉跳。
说到半夜,兴尽而返。孙策离开舱室,返回生活舱,经过廊桥时,见刘晔拱着手,正在欣赏夜色。听到脚步声,刘晔转身,拱手行礼。
“陛下。”
“子扬好心情,在此欣赏月色。”
“不仅是月色。”刘晔微微一笑。“刚才与诸君讨论,妙见迭出,精彩纷呈,臣也是受益匪浅。在此回味回味。”
“是吗?是什么样的妙论,居然能让你刘子扬觉得精彩,说来听听。”
“这可多了,陛下有时间听吗?”
孙策笑了笑。刘晔这是要独自进言啊。刘晔为人自负,好胜心强,不喜欢在公众场合发表意见,更享受独自进谏的乐趣。他已经习惯了,也没多想,挥手示意孙权等人先行离开,留下他和刘晔站在廊桥上。
孙权、甄像等人也了解刘晔的脾气,各自施礼退去。
刘晔说了几句闲话,等到孙权等人各自回舱,看不到身影,刘晔这才言归正传。“妙论虽多,臣以为陛下关于黄金入市,影响物价的想法最有意思,看似锱铢之别,却能影响天下大势。臣闻此语,不禁想起宋玉的《风赋》。”
刘晔说着,情不自禁的吟诵起来。“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苹之末,侵淫溪谷,盛怒于土囊之口,缘太山之阿,舞于松柏之下,飘忽淜滂,激飓熛怒。耾耾雷声,回穴错迕,蹶石伐木,梢杀林莽……”
孙策听着刘晔吟诵《风赋》,心里却有些异样的感觉。刘晔的学问是好,但他绝不是卖弄才情的人,突然如此文艺,未免有些做作。拍个马屁而已,至于这么夸张吗?
“子扬,你若是想做赋了,何不自作一篇?”孙策笑盈盈地打断了刘晔。
“陛下面前,臣岂敢提笔,只能引古人之名篇,抒我之情怀了。”
“哈哈……”孙策想起自己的诗名,不禁哂然,挥挥袖子。“些许浮名,不提也罢。”
“陛下,臣斗胆,敢问这些妙论是陛下一人之见,还是有贤士进言,陛下兼取百家之长?”
孙策眼珠一转,似笑非笑。刘晔这是什么意思?类似的概念,他早就清楚,但他没有正式提出过,刘晔骤闻此见,觉得可能有其人进谏?他是担心自己的地位受以威胁吗?
“术业有专攻,涉及到经济问题,自然是听了一些意见,具体是谁,朕却忘了。待朕想一想,届时再告知子扬,如何?”
“陛下言重了,臣岂敢。”刘晔听出了孙策的不快,连忙拱手称谢,又说了几句闲话,讪讪地退下了。
孙策看着刘晔的背影,心中有些不快。人有功利心没什么错,可是功利心这么重,甚至如此警惕新人的出现,未免有失身份。刘晔以一个降臣的身份,短短几年就做到了军师仆射,还不满足吗?
孙策也没多想,大步向自己的舱室走去。
转角处,刘晔放慢了脚步,歪着头,沉吟了片刻,转身向郭嘉的舱室走去。散会后,郭嘉又和沮授谈一会儿,此刻刚回舱不久,脱了外衣,正吩咐人泡上一壶茶,准备查看因开会而积压下来的文书,见刘晔来访,不免有些意外。尽管如此,他还是亲自到舱门口相迎。
“子扬这么快就和陛下谈完了?”
刘晔笑笑,避而不言。“郭祭酒,有件事,我迷惑不解,不知郭祭酒能否为我解惑一二。”
“什么样的问题,能让你刘子扬不解?”
“陛下身边是不是有新人?”
郭嘉笑笑。“陛下每天要见很多新人,你要说的是谁?”
“精通经济的。”
第2438章 怒其不争
经过几次讨论,孙策将甄麋二氏的奏疏转到首相府,由张纮、虞翻召集相关人员讨论,拿出一个相对稳妥的方案来。
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做,这是他一贯以来的指导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