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策听出了许劭的话外音,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现在还没有,许公可有推荐?”
许劭松了一口气。“臣以为何伯求或许一试。”
孙策点点头。“既然如此,那我就派人与何公商量一番,看看愿不愿意西行。”孙策话锋一转。“许公,我有一个问题不解,许公能否为我解惑?”
“臣岂敢。”
“十年之前,天下名族,以汝南袁氏、弘农杨氏为首。天下英雄,则以袁本初为盟主。为何群雄逐鹿,最后剩下的却是我与曹操?富春孙氏、谯县曹氏都不是什么名门世族,我与曹操也算不上什么有学问的人,这是偶然,还是必然?”
许劭暗自咂嘴,这个问题可不好回答。说偶然肯定不好,说必然也不合情理。“不瞒陛下,臣也思量过类似的问题。只是智浅,还没有找到答案,只能等机会请教高明。”
“许公谨慎。”孙策的笑容意味深长。
许劭不由得一阵脸热,讪讪地笑笑,避而不答。
孙策随即转换了话题,问起许劭十年游历的见闻,和他自己经历过的或者听过的进行验证。关东平定之后,随着工商业的发展,尤其是海商的兴起,士子游历之风复兴,而且走得更远。以前中原士子游历,一般北不过燕山,南不过长江,如今跟着商队,北至扶余,南至琼崖,只要商队能到的地方,都有士子随行。他们与商队同吃住,记录沿途的风土人情,然后结集印行,军情处就收集了不少这样的游记作为资料。
孙策建议许劭也将这些游历见闻写出来。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角度,多一个角度,就多一重认识。
许劭一直觉得自己这十年在外面流浪挺丢脸的,自己都不愿意回想,哪有心情写出来让人看,所以这些年连提笔的念头都没有过。可是听孙策这么一说,尤其是听孙策提起别人写的游记,他不禁有些心动了。
随商队出行的士子虽多,有几个能像他一样,所到之处都能得到当地的大族欢迎,主动陪他游山玩水,讲述当地的历史。能在交州称霸一方的不是本地强宗,就是当年秦汉官员的后裔,实力远非普通百姓可比,对当地风土的了解也更深入。虽然其中不乏虚饰,总比那些黔首口耳相传的传说靠谱些。如果能出版印行,肯定受欢迎,对朝廷也会有所襄助。
许劭答应,回去好好回忆一下。
……
许劭与皇帝同车而行的消息很快就传播开来,闻者无不欢欣鼓舞。名士们感受到了尊重,既然当年和皇帝斗得不可开交的许劭都能冰释前嫌,其他人又有什么解不开的死结?参与献金的世家、豪强们同样开心,许劭是发起人,他和皇帝相谈甚欢,说明他们的利益有了保障,皇帝认可了他们的效忠。将来在谈判时,豫州人的利益可以得到体现。
孙策在睢阳住了两天。虽然桥蕤通过女儿委婉的请求孙策驾临桥家,还是被孙策婉拒了。驻跸中山甄氏是迫于形势,从大局出发,袁衡、袁权已经让了步,现在又去桥氏,未免伤及皇后的脸面。
孙策没有去桥家,但他参观了梁郡的先贤祠,专门在桥玄的画像前敬了一杯酒。
陪在一旁的小桥开心地笑了,虽然被大桥瞪了一眼,还是掩饰不住眼中的欢喜。
祭拜完先贤祠后,孙策又巡视了砀山一带的屯田旧址。当年桥蕤曾在此屯田,为兖州防线的驻军提供粮食保障。关东战事结束之后,兖州平定,百姓陆续返乡,屯田也就取消了,耕地都分给了百姓。当年屯田时,桥蕤花了不少心思整顿水利,百姓至今受益,将其中一条沟渠称为桥公渠,也算是对桥蕤的纪念。
有了这样的官声,孙策允诺桥蕤,等他年满六十,从济阴太守任上致仕后,进国是院发挥余热。
桥蕤心满意足。
随行陪同的梁郡太守丁冲看得眼热,只可惜自己既不是袁术旧部,也没有如此漂亮的女儿,想进国是院是千难万难。
对孙策的决定,袁权欣然赞同。孙策优待桥蕤、张勋这些袁术旧部,就是给她们姊妹面子,她自然没有反对的理由。
在梁郡停了两天后,孙策又赶往陈郡,同样巡视了几天,在八月下旬到达汝阳。
皇后袁衡不顾身体不便,亲自出城迎接。
临盆在即,袁衡胖了一圈,脸上也添了不少斑,粉都遮不住。袁衡有些不好意思见人,袁权却喜上眉梢。她悄悄地对袁衡说,这是生儿子的征兆,袁衡这次很可能会为陛下诞下嫡子。
孙策也赞同这个观点,让袁衡注意安全,适度运动,保持身心健康。
到了汝阳,自然有很多人要见。汝南是豫州第一大郡,人口众多,世家林立,这次献金中,汝南占了近一半,再加上颍川,占了近八成。这其中,汝阳袁氏、许氏、陈氏,阳翟钟氏、辛氏,都起到了关键的带头作用。礼尚往来,孙策自然要对这几家格外关照一些。
……
在汝阳的行宫休息了两天后,孙策按照事先的计划巡视各郡县,第一站便是参观许氏印书坊,以示重视文化教育。
许靖亲自为孙策解说印书坊的经营情况。他比许劭还大几岁,看起来却比许劭更年轻,头发乌黑,脸上也看不到什么皱纹,声音洪亮,中气很足,举止之间也看不到太多的唯唯诺诺,笑声朗朗,应对从容。谈起经籍来更是如数家珍,口若悬河。
孙策原本对许靖这个人的印象并不好,见面之后,却觉得此人不俗,胸中自有磊落。
许氏印书坊的规模不小,印的书也很多,其中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许家本来藏书就多,许靖又爱书,看到好书就不惜重金收购书稿,印刷不惜工本,纸墨都用最好的,装帧也用心,品质上佳,深得读书人喜欢。汝南经济条件好,有钱人也多,许氏印书坊印出来的书不愁卖,利润也远比其他的印书坊高。
看得出来,许靖的小日子过得很滋润,甚至在孙策主动邀请他到太学任教时,他不顾许劭一个劲儿的给他使眼色,毫不犹豫的一口拒绝了。
“若是太学缺少学者,我倒是可以推荐几个人。”
孙策不以为忤,笑道:“求之不得。”
许靖随即推荐了几个人。这几个人都有些古怪,既有像张昭这样担任南海太守的大臣,也有士燮那样的敌人,还有伏完这样被闲置的前朝旧臣,秦宓这样的益州隐士,算得上不拘一格。
孙策笑容满面,许劭却气得直跺脚。
许靖越说越高兴,点评起这几个人的学问。这几个人中,张昭、士燮、伏完他都是见过的,秦宓没见面,但他看过他不少文章,手头还在印一部秦宓本人自选的集子。许靖将孙策引到书房,一边解说,一边从架上取下印好的书籍或者文稿,不大一会儿,宽大的书案上就摆满了书。
许劭气得无语,扭头出去了。他担心控制不住自己,御前失礼。
……
孙策接受了许靖的推荐,请许靖写信,邀秦宓、伏完来汝南。
出乎他的预料,许靖的信还没发出去,伏完就亲自赶到汝南,通过许靖,将一封信送到孙策面前。
信是伏贵人从成都发出的,邀请伏完到成都省亲。
关中平定后,伏完一直留在长安没有离开。他挂念女儿伏寿和外孙,留在长安,可以更快的得到消息。可是这几年,他派人送了很多信去成都,一直没有得到伏寿的回复,送信的人连伏寿的面都不一定见得着,还有几个人莫名其妙的死在半路上。这次突然接到伏寿的家书,又是邀请他去成都见面,他觉得有问题,反复思量后,还是拿不定主意,便去见荀彧,请荀彧帮忙。
荀彧一看这封信,立刻意识到其中的关窍,向鲁肃进行了通报。鲁肃与贾诩商量之后,觉得这很可能是伏贵人的求援信,建议伏完赶到汝南,亲自向天子汇报。
要想救出伏贵人和皇长子,除了大军之外,只有郭嘉领导的军情处有这样的实力。要动用军情处的力量,只有天子下诏,其他人都无权干涉。
孙策看完信,召集沮授等人商议。几个人传看了伏贵人的书信后,刘晔眼睛一亮,看了孙策一眼,欲言又止。孙策看得真切,心中有些不快。
“子扬,你看出了什么?”
刘晔摇摇头。“没有,只是有些疑惑。”
“疑惑什么?”
“伏完说他写了那么多信,伏寿都没有回复,臣觉得不是伏寿没有回复,而是她的回复无法送达伏完手中。这封书信之所以能送出来,自然是得到了曹操的许可,这才一路畅通。臣疑惑的是为什么曹操会同意,仅仅因为亲情不能阻隔?”
第2447章 同病相怜
孙策觉得刘晔所言有理。伏寿母子是曹操手里的筹码,没有他的同意,伏寿想直接和外面联系并不容易。伏完派过去的人不是莫名其妙的死了,而是被曹操杀了。
既然如此,这封信表达的就不是伏寿的意思,而是曹操的意思。
那曹操邀伏完入蜀是什么意思?做人质,还是为拥立新帝召集老臣?
孙策百思不得其解。
沮授、郭嘉也觉得不可解,甚至怀疑是不是多疑了。也许曹操并没有其他用意,就是因为伏寿想见亲人,他不好明面上阻止,又知道伏完不可能去,去了也不会有什么影响,索性故作大度。
郭嘉说,虽然不知道情况如何,但这是一个机会,可以安排人扮作伏完的仆从,接近伏寿,尝试着将做伏寿母子接应出来。虽说伏寿是前朝贵人,其子是前朝皇长子,可是刘协与陛下相知,无形中也认可了陛下,若能救出他的唯一子嗣,也是一件积阴德的事。
何况还有刘夫人这个前朝长公主。她虽然嘴上不说,心里肯定也会挂念伏寿母子。
孙策接受了郭嘉的建议,让他安排人与伏完接洽。伏完年纪大了,未必能成行,可以让他安排一个儿子入蜀,探探消息。
此事说定,诸臣告辞。刘晔的情绪有些低沉,怏怏地走了。孙策叫过孙权,让他去看看。孙权应了一声,快步去了。郭嘉和沮授并肩而行,见孙权赶出来,便让在一边。孙权道了一声歉,匆匆向前面的刘晔赶去。沮授看得分明,暗自叹了一口气,摇头苦笑。
郭嘉忽然一拍脑袋。“公与兄,你先行一步。我刚才忘了点事,还要回去一趟。”
沮授点点头,转身先走了。郭嘉转身回到主舱,进了舱,顺手带上了门。
“陛下,臣刚刚接到一封右都护发来的密报。”
孙策放下手里的书,示意郭嘉坐近些。郭嘉从袖子里取出一枚铜管,递到孙策面前。孙策接过,取出里面的文书,迅速浏览了一遍。
密报的内容很简单:孙翊在江中发现了一些木屑,从尺寸和形状看,很像是造船的碎料,从种种迹象看,曹操在打造战船,而且数量不少。
孙策看完,将密报卷起,塞回铜管。郭嘉接过,塞回袖子里,静静地看着孙策。孙策沉吟着。孙翊能发现这些迹象,并做出推断,这是好事,但他为什么以密报的形式报送军情处,而不是军师处?
“是孔明想挖坑吗?”
郭嘉笑了。“臣估摸着,他们也不能确定曹操的虚实,所以只能以静制动,明面上佯作不察,暗地里做些准备。不过大军调动,很难完全瞒人耳目,他们或许希望陛下能助一臂之力。”
孙策忍不住笑了一声。“这两个竖子,胆子真不小,要朝廷配合他们演戏?”
郭嘉笑而不语。
孙策想了想。“你和公与商量一下,看看如何演才合情合理,又不至于引起曹操警觉。”
“唯。”郭嘉领命,又道:“陛下,臣还有一事要禀报。”
“什么事?”
“与刘晔有关。”
……
孙权追上刘晔,拱手施礼。“仆射请留步。”
刘晔停步脚步,转过身,疑惑地打量着孙权。“大王……有何吩咐?”
“岂敢,岂敢。”孙权笑道:“仆射有空吗?我那儿藏了一些好酒,想请仆射小酌两杯。”
刘晔皱了皱眉,正在犹豫,孙权凑近了些,低声说道:“放心,这是陛下的旨意。”刘晔目光微闪,瞅了孙权一眼,拱手道:“恭敬不如从命。”
孙权引着刘晔,来到他自己的小院。两个金发碧眼,皮肤白晳的胡婢迎了下来,孙权命她们备酒。胡婢娇声应了,脚下带风,来回摆设酒食。正当中秋,天气还比较热,两个胡婢穿得都比较单薄,丰腴的身材在剪裁得体的越布衫下呼之欲出。
刘晔多看了两眼,笑道:“久闻大王身边的胡婢有异域风情,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孙权哈哈大笑,指指自己的眼睛,又摸摸唇边的短须。“还有人说我有胡人血脉呢,仆射信不信?”
刘晔连忙摆手摇头。这个玩笑可开不得。
孙权也不追问,举杯向刘晔致意。两人随意说些不着边际的闲话,刘晔等着孙权开口,孙权却不着急,只是说些自己在交州的见闻经历。刘晔静静地听着,脸上挂着不咸不淡的笑容,却不置一词。
“听说仆射与鲁大都督是至交?”孙权忽然说道。
“年轻时曾一起游历,往来颇多。后来……”刘晔苦笑了两声,咂咂嘴。“如今内外有别,除了公务往来,私下里接触不多。年初陛下登基,子敬来朝,我们倒是遇了两次。”
“人生际遇便是如此,不可捉摸。”孙权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提起酒壶,为刘晔添满。“仆射当初若不是去了长安,今日未必不能名列五大都督。不过也没关系,仆射智谋出众,在军师处如鱼得水,将来必然会升任军师处、枢密院祭酒。百年之后,先贤祠中也必然有你一席之地。”
刘晔笑了两声。“大王过奖了。晔本是前朝宗室,又曾前朝天子倚重,如今蒙陛下不弃,身列新朝,倚为心腹,已然过于所望,哪敢还有不切实际的心思。兢兢业业,尽忠而已。”
“那是自然。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是为臣的本份。你是前朝宗室,于公于私,为前朝天子效命都是份内的事,无可指摘。陛下胸襟宽广,必不会介意这些。就比如我,既为孙氏子弟,理当为陛下效命,为大吴效忠,纵使受些委屈,为人误解,皆不足道。只要陛下信任我,就够了。”
刘晔嘿嘿笑了两声,举起酒杯。“虽不敢与大王比肩,能得大王理解,晔感激不尽。”两人喝尽杯中酒,刘晔主动提起酒壶,为孙权斟满酒。“说起来,陛下胸襟真是圣人难及,对大王兄弟的爱护远超汉文帝、光武帝。大王有这样的皇兄,当珍惜啊。”
“那是自然。”孙权哈哈一笑。“只可惜我能力有限,不能如三弟、小妹一般为左右手,只能处理一些案牍杂事。惭愧,惭愧。仆射智计过人,以后还请多多指教。”
“岂敢,岂敢。”刘晔谦虚道:“大王对经济的高论,臣也是很佩服的。陛下常说,小战看军事,大战看经济。大王所为,才是真正经国济世的大事业。”
“哈哈……”孙权大笑,再次举杯。
……
午饭后,孙权小睡了一刻。醒来后,他躲在窗下的小榻上,看着院中的墙角的花树,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