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桓走了过来,看看孙权,又看看站在下层甲板上的贾逵、孙观等人,皱了皱眉。“马上要议事了,大王怎么没下去和他们说说话,交换一下意见?”
孙权苦笑,不答反问。“将军对此战怎么看?”
朱桓转身,双手轻拍栏杆,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有中军水师在,水战毋须我前军费心。我等只要能操好舟,别自乱阵脚,登陆后攻城掠地便是了。”他低下头,看看湍急的江水。“江水虽急,毕竟有例可循,只要小心些,不会有什么问题。”
孙权瞥了一眼四周,低声说道:“若大王将初战的任务交给前军呢?”
朱桓诧异地转过头,欲言又止,半晌才道:“陛下的意思?”
“将军,中军水师组建不到一年,麋、陈二位以前都是行海船的,并不熟悉三峡水情。论三峡水战,谁能胜过甘安东?他当年逆水而上都吃了亏,新组建的中军水师又能强到哪儿去?”
朱桓摸摸头,有些犹豫。孙权说得有理,就三峡而言,中军水师最多有整体实力,具体到营规模,未必比他们强不到哪儿去。这么说,规模较小的初战很可能会让前军上。
这是机会,也是考验。
“所以你主动求战,要争首功?”
孙权嘴里发苦,却不能在朱桓面前示弱,只是淡然地点了点头。
朱桓思索片刻,又道:“首功是重要,不过也不能急,还是要按章程来。虽说你和陛下有约在先,可是胜负难料,陛下最看重的还是你的能力,并非简单的胜负。只要你该做的都做了,而且做得出色,就算战场上有些挫折,陛下也不会吹毛求疵,逼你归国。”
朱桓拍拍孙权的肩膀。“陛下对你的爱护不亚于左右都护。你放轻松些。”
孙权感激地点点头。
两人正说着,身后传来脚步声,他们连忙停住,回身一看,正好看到孙策从舱中走出,身边跟着中军水师督麋芳、长史陈矫。裴潜也在其中,和两个尚书郎站在一起。见孙权看过去,裴潜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孙权长出一口气,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孙策仿佛听到了孙权的心声,走了过来,伸手揽住孙权的肩膀,走到栏杆边。“怎么样,看到这江水,这地形,还有把握吗?再给你一次机会,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孙权心情正好,面带微笑。“陛下,臣虽愚钝,蒙陛下不弃,拜为长沙王,也算是一国之君,岂能言而无信?陛下放心,此次西行,必破曹操而还。”
孙策笑笑,拍拍孙权的肩膀。“仲谋豪气,那朕就不多劝了。只是战略上固然要藐视对手,战术上却要重视对手,千万不能轻敌。”
孙权拱手施礼。“唯!”
孙权的声音太大,不仅飞庐上的人听得清楚,下层甲板上的人也听见了,纷纷将目光转了过来。见天子与长沙王并肩而立,面带笑容,俨然一副兄友弟恭的和睦之景,顿时肃然,拱手施礼。
孙观悄悄的转头,向江里啐了一口唾沫,然后跟着众人齐声大喝。
“臣等见过陛下。”
孙策举起双手,缓缓下压,待众将安静,这才朗声说道:“诸位想必都知道了,江南这座山叫荆门山,江北这座山是虎门山,过了此二山,便是三峡中最险的一段水路。在这里议事,就是为了让诸位一睹山势之险,江水之急,非洞庭可比,不可生轻敌之心。”
他顿了顿,又道:“朕不妨提醒你们一句,几年前,那个在长江上纵横了十几年的锦帆贼想打回家乡去,都没能如愿。你们纵使训练刻苦,有几个敢说水战能力比他还强的?谁要是有这个自信,上前一步,让朕看看。”
众将轰笑,却没人站出来。不管甘宁的名声、品德如何,论水战,的确没人敢说自己比甘宁强。
待笑声渐定,孙策又道:“今天议事,依旧按军中规矩,不论官职大小,尽可畅所欲言,只不过就事论事,不可旁及其他。否则的话,就不是赶你们出帐这么简单了,直接扔水里喂鱼。”
众人互相看看,却没人敢笑。之前跟过天子的将领都知道,天子军议时只问事理,不讲尊卑,只要你言之有物,大可放言,哪怕是对天子的话有不同意见都可以提,只是就事论事,不可出言不逊,更不可人身攻击,否则会有虎士赶人。
平时是赶出大帐,今天却是扔江里。江水这么急,就算救得及时,也没人敢保证一点事没有。
再说了,被赶出大帐也就罢了,反正只有参加会议的人知道,如果浑身是水的回去,怎么瞒过部下的眼睛?丢脸啊。
“行了,谁先说?”孙策在椅子上坐下,示意尚书郎准备记录。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肯第一个说话。
短暂的沉默后,孙权起身,躬身施礼。“陛下,臣以为,兵以正守,以奇胜。春水方生,逆蜀拒险而守,自以为山川可恃,我军必不能至,此时出兵,或可收意外之功。是以,臣建议,选精师锐卒,突入峡中,扫清残余,直扑鱼复,叩关而入。”
孙权话音未落,孙观便扬声道:“长沙王勇气可嘉,不过却忘了陛下方才所言。甘安东都未能逆水而攻,难道长沙王自信比甘安东更胜一筹?”
孙权的眉梢抽了两下。他知道孙观对他有意见,却没想到孙观会这么急不可耐的跳出来,当众反驳他。他看了一眼朱桓。朱桓脸色阴沉。孙观此举无异于彰显前军不合。只不过军议中不论尊卑,他倒不好用这个理由来斥责孙观。
刹那之间,孙权就恢复了平静,转身向孙观微微颌首示意。“校尉说笑了,我岂敢与甘安东比肩。之所以有此信心者,是因为眼下形势与当年有所不同。”
“愿闻其详。”
“一是木学堂诸位大匠并力研制的新型战船,比往日之楼船更易操控,毋须依赖纤夫,即可逆水而行。二是陛下亲征,我大吴中军精锐尽出,非复当年甘安东可比。校尉信心不足,是担心新船不好,还是担心陛下用兵不如甘安东?”
“你……”孙观一时语塞,随即冷笑道:“大王这可是欲加之罪了,我何曾说过新船不好,何曾说过陛下用兵不如甘安东?”
“那校尉又担心什么?”
“船再好,毕竟还是船,又不能飞过巫山。陛下用兵如神,却也不是无所不能,谁敢说甘安东做不到的事,陛下就一定能做到?”
朱桓咳嗽一声。“孙观,不可对陛下无礼!”他刚要起身,借着这个机会再斥责孙观几句,却见天子转头看了他一眼,心中一凛,连忙将涌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陛下刚刚说了,就事论事,不及其余。”说完,又不动声色的坐了回去。
孙观站在下面,看不到朱桓的小动作,本以为朱桓会出面偏袒孙权,已经做好了反驳的准备。见朱桓只是不疼不痒的说了两句,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一时倒不好发作。
虽说朱桓偏袒孙权让他恼火,可是平心而论,朱桓对部下还是很不错的,甚至有些护短。在孙权来之前,朱桓对他们也是很照顾,否则前军不会这么团结。当众让朱桓下不了台,这不是他的目的。
“臣失言,请陛下降罪。”孙观向孙策躬身施礼,算是听朱桓的话,认了错。
孙策笑笑,示意孙观不必介怀。“话虽说得不好听,却是实话。朕的确不是无所不能,甘安东做不到的事,朕也未必做得到。仲台,你再说说,你的担心有哪些?”
“唯!”见天子称自己的字,孙观心中欢喜,底气又足了三分。“臣以为,新船虽好,不用纤夫即能逆水而上,但春夏水涨,水势比秋季更急,新船也要小心才行。平时也就罢了,战时又岂是小心就能万全的?若是上游放船冲撞,如何应对?就算是不分胜负,两船一起入水,那也是我们吃亏。我们的船多好,逆蜀的破烂如何能比?富家翁和丐儿拼命,不能称为勇。为出奇而出奇,不能称为智。”
“嗯咳!”朱桓又咳了两声。
孙观也意识到自己有人身攻击的嫌疑,连忙收住,退回人群之中。
孙策看向孙权。孙权拱手施礼,又道:“孙校尉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只是未免保守了些。两军交战,哪有什么万全可言?若因为有危险就裹足不前,什么时候才可必胜?担心敌船来撞,做好应对便是了,不必因此怯战。”
“谁说我是怯战?”孙观大怒,再次挺身而出。“依大王所言,何必再议。反对作战的都是懦夫,赶出军中便是了。”
孙权窘迫,无奈之下,只得拱手致歉。
孙观见孙权不应战,只好悻悻还座。能在众人面前逼得孙权道歉,这口气纵使没有全出,也出了一半。
孙策冷眼旁观。这既是看孙权,也是要看朱桓,看朱桓这个前将军究竟做得怎么样。从当前的表现来看,朱桓还算是合格的。孙观是个粗人,能顾全大局,没有彻底撕破脸,也算不错。
说一千,道一万,还是孙权争功,打破了前军的固有平衡。
孙策拿起案上的镇纸,重重的敲了一下书案。“说正事,别扯这些没用的。要是谁互相看着不顺眼,找个地方打一架,别在这儿说,浪费大家时间。谁还有不同意见?”
“陛下,臣有话说!”一个人从甲板上挤了出来,站在孙策能看到的地方。
孙策定睛一看,却是贾逵。他回头看了一眼朱桓。“你们前军倒是积极啊,都不给别人说话的机会。”
朱桓得意地一笑。“陛下,不是臣夸口,除非与曹操决战,有臣所领的前军与中军水师出战足矣,本不必如此兴师动众。”
朱桓话音未落,左将军吕范按捺不住了。“朱休穆,前后左右四军只是依循惯例,并非不可变更。这首战的任务你前军当得,我等左军、右军、后军也不是当不得。”
说着,他向孙策躬身施礼。“陛下,臣昧死敢言,前军诸校似有分岐,不宜首战,可以左军代之。”
第2520章 法正有压力
还没议定是不是要出击,吕范就与朱桓争起了任务,倒是让孙策有些意外。
他原本以为在江中议事,有高山在前,急流在侧,大家总能理智一些,谨慎一些。现在看来,他还是太天真了。
好战轻敌之气不是个别人,而是全军如此。
人人都以为益州是最后一块肥肉,都想扑上去咬一口,却忘了益州是块带骨头的肉,弄不好会崩了牙。
既然诸将求战心切,孙策也就没有在战与不战上纠缠太久,随即将话题转为如何战。
在江陵督娄圭的推荐下,夷陵守将潘华为孙策及诸将解说地形。
广义上的三峡指的不仅是瞿塘峡、巫峡、西陵峡三道峡谷,而是长江切割、穿越巫山等山脉的整个流域,包括从鱼复到夷陵的整个长江段,全长五百余里。
因为山高水急,耕地稀少,这五百多里的流域中间只有巫县、秭归两个县,县倒是不小,都在万户以上,但相隔较远,又沿江而行,非常不方便。一旦遭到攻击,很难得到支援,只能各自为守。
循江而行,交通不便,尤其是对下游不利。满载的船只要逆流而上,比顺水而下困难多了。因此,早在几年前,还是刘焉主政益州时,荆州就主动放弃了巫县、秭归,将防线收缩到夷陵,以减少消耗。在孙策与河北相争时,曹操曾率部东出,双方在三峡有过交锋,后来也不了了之。巫县、秭归两县虽多次易手,时间却比较短,战事一结束,双方都不约而同的放弃了驻军。
直到去年初,法正主持东线战事,他向巫县、秭归增派了兵力,增修了城池,加强了控制,将战线一直推进到西陵峡,威逼夷陵。不过他一直没有真正发动攻击,只是虚张声势而已。
法正在秭归以西修缮了几座城,作为要塞,扼守水陆。要塞面积有限,驻守兵力不过数百人,补给依赖于上游而来的船只补给,一旦断切这些补给,这些要塞就失去了意义,所以只能作一时之守,并不能起到真正阻隔大军的意义。
最重要的还是两座县城:巫、秭归。
两个城都是县治,有坚固的城池,也能得到本县的物资补给,可以驻扎较多的士卒,坚守较长的时间。如果不能及时拔除,势必对大军的补给造成威胁。
三峡之中,西陵峡最险,对大军前进阻碍最大。秭归是西陵峡的西端,法正将前锋推进到秭归,自然是利用西陵峡的地形,阻碍大军西进。
瞿塘峡作为最西侧的峡谷,虽有夔门之险,却离鱼复最近,也就二十里左右。一旦夺取巫县,离进入益州只剩最后一道扜关,危险不言而喻,也是必争之地。法正加强巫县防务,扼守益州东门的决心昭然。
归根结底,真正的战斗必然是秭归和巫县,其他的都是小问题。法正早就看到了这一点,并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听完潘华的介绍,孙策有些遗憾。当初对巫县、秭归的重视不够,让法正轻易得手,如今成了麻烦。
这事不能怨娄圭,至少主要责任不是娄圭的。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从水路进攻益州。现在这么做,是为了保证皇帝的权威和对军队的控制,是为了保证政权的稳定传承。
十年一晃而逝,他的想法已经与当初不同。
是理性的妥协还堕落,他也说不清楚。
潘华的介绍得到了众人的一致认可,顺理成章的争得了出战的机会。与朱桓、麋芳商议后,孙策将娄圭及其统领的江陵战区将士纳入前锋序列,与中军水师、前军并肩作战,由他直接指挥。
江陵是前线,江陵督统将士八千余人,除去留守各县的兵力,娄圭直接指挥的有三千余人。这次能纳入孙策直接指挥的主力,只要不出大错,随例立功,娄圭跻身大督是意料中的事,封侯也是有可能的,就连潘华、北堂羽等将校都有机会。
诏令一出,江陵战区士气高涨。
孙策随即下达了第一道作战命令:派遣精锐,进入西陵峡,打探形势。
中军水师是主力,自然不用多说,麋芳、陈矫亲自出阵,查看沿途的形势,熟悉水情,为接下来的大战做准备。
潘华因镇守夷陵多年,熟悉西陵峡,成为当仁不让的人选,被娄圭推荐为首战将领。率领本部千人,随麋芳行动。
朱桓没有派孙权,也没有派孙观,却派出了贾逵。贾逵之前本打算发言,被吕范打断,后来因为出战之议已定,也就没有多说。朱桓向孙策转述了贾逵的意见,对贾逵称赞有加,评价远高于孙观。
三部共五千余人,大小战船三十余艘,进入西陵峡,向最近的夔城驶去。
同时,孙策命左将军吕范、后将军张燕协同武陵尉北堂羽,各率本部人马,共一万三千余人,船两百余艘,循夷水(今清江)而进,寻找战机,牵制蜀军兵力。
夷水是长江仅次于沔水的支流,在长江通航之前,夷水一直是沟通巴楚的重要通道,如今还在发挥作用。只不过夷水西端同样受阻于扜关,还要翻过几道山,不适合大军行动。
依吴军惯例,大军行动会安排文吏随行,记录军事部署,绘制地图,为撰写战纪积累资料。吕范、张燕官居左将军、后将军,是中军将领,文吏当由尚书台指派。裴潜主动请缨,得到了孙策允许,随军行动。
担任军师的是渤海人韩宣。
……
白帝城。
曹操站在城头,俯视大江,看着滚滚江水打着漩涡,翻着泡沫,发出龙吟般的轰鸣,眉头紧皱,几根花白的眉毛不经意的颤抖着。
法正站在曹操身后,神情淡然,甚至有些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