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是池老师。”纪询轻声说,“他来了。”
他正准备出去堵人,但另一道少女的影子自后追上了池文澜,拉住对方的胳膊:“池老师——”
纪询要出去的脚步硬生生停住。
池文澜被抓住的时候特意向旁边闪了一下,闪进路灯的光里,好像这样一切举动就在光明中了。
“陈芽?”
他的声音遥遥传来,带着沙哑和疲惫。
“有什么事?”
陈芽!
纪询也记起了这个人,他见过她,晚上学生们集体在公告栏前风言风语的时候,就是这个女孩尖叫着让他们不要说。
她还是第一个看见甄欢往水边走的女孩。
路灯距离纪询和周同学藏身的蘑菇不算远,努力看一看,也能看清楚池文澜和陈芽的面容,让纪询意外的是,陈芽双目红肿,一副刚刚才狠哭过的样子。
“为什么你要这么说?”陈芽开口就是质问,“为什么你要说是你追求甄欢的?”
“因为这是事实。”池文澜生硬说,“你们都误会甄欢同学了,甄欢同学不是你们想象中的不检点的女生,错的是我,是我没有尽到教师的职责。”
“我不信!”陈芽尖叫道。
对方的反应是不是太激烈了?
纪询有些疑惑。
等等,不会是……
“陈芽也喜欢池文澜?”周同学轻声说。
这是最容易联想的方向,但似乎有些不对劲的地方。
他迟疑回道:“……再看看吧。”
这一步迟疑是对的,他们显然也没有共通到陈芽的悲欢。
空荡荡的学校后门,只听陈芽一声比一声更高的喊叫:“如果不是她勾引你做了丑事,她怎么会没脸活下去!她怀了孕,然后你不愿意负责,她被抛弃了才会想不开自杀!她就是不检点!她就是活该!”
不止是纪询和周同学精神一振,原本一直有些回避陈芽的池文澜也意识到不对,这和陈芽晚上看到那个布告栏的验尸报告试图维护甄欢的反应差太大了。
池文澜困惑的看着面前的女孩,不知道该回答什么,陈芽的话似乎也不是说给他听得,更像是说给自己听得。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有这种猜测,但我要说,事情就是我告诉全校的那样,不要再做什么阴谋揣测了……陈同学,让让,我要走了。”
但陈芽再一次激动地抓住了他。
“老师,你没错!甄欢勾引了你,你是无辜的!”
“你怎么说都说不听——”
“为什么强调甄欢是活该?”
纪询直接站了起来,他顾不得自己的行为会不会显得有点奇怪,直接插入陈芽与池文澜的对话中。
路灯下的两人齐齐向纪询的方向转来,陈芽似乎有些受惊,原本激动的她一时收了声,直勾勾盯着纪询。
陈芽心中藏着事情。
当然,当然。
否则她不会这么激动,无论是在公告栏前的激动,还是在此刻的激动。
非常明显,陈芽心中藏着的事情应该就与当日她看见的甄欢落水有关……
纪询脑海里掠过前往许诗谨家敲诈勒索的甄欢父母。
陈芽也做了伪证吗?
“你那天真的看见有人在河畔目击甄欢落水吗?”
“当然是真的!”陈芽急促说。
但纪询没有理会陈芽的反驳,他继续说:
“如果你没有看到她,那你就是最后一个看见甄欢的人了。”
“我说了我看见了红帽子!看见了e班的人!许诗谨都已经承认了,她才是最后一个看见甄欢的人,甄欢出什么事都是因为她——”
纪询心中的猜测越来越分明。
他冷冷地看着陈芽:
“你对她做了什么,是吗?不,更准确来讲,你对她说了什么?你对甄欢……你对一个要去自杀的人……”
“我没有说!”陈芽破音了,“我没有说那句话!”
她说漏嘴了。
不止纪询、周同学,连池文澜,都开始看着她,迫视她,那灼灼的目光如同火焰,烧灼着她的灵魂。
她脆弱纤细的神经在三人的目光中断裂了。
她呜咽出声,杜鹃叫破了嗓子,只剩老鸹的冷笑。
“我没有……不怪我……我只说了前面水更深……”
第一二七章 同情与怜悯,他都没法体会。
老鸹也乘着夜色飞走了。
四下安安静静,冷冷清清。
陈芽跪坐在地上,双手捂着脸,刚才的吼声带走了她身体里的最后力量,断断续续的哭声和她所描绘的当日的情景,一起从她指缝里泄露出来。
“我那天看见甄欢……她单独站在水库旁……我问她想去干什么,她说她想跳下去自杀。呜……她说得很平淡,脸上还带着笑……我以为她是开玩笑,就回她说这里水浅,死不了人,前面水更深。”
“她,她……”陈芽断断续续,“她还向我说了声谢谢……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纪询闭了一下眼。他并未见过甄欢的死亡现场,但现在,那个模糊虚幻的场景正从遥远的彼端逐步接近,如幅画卷,展现他眼前。
画卷刚刚定格,画里的人便被牵上线,动起来。
朦胧的迷雾笼罩了画中人,纪询在自己的幻想里,见到了水库边的陈芽与甄欢。
死志早生,她被反复折磨着,向见到的最后一个人投放生的期待。
期待落空了。
她礼貌道谢,背向人间,一跃而下。
池文澜放开陈芽的肩膀,他站在原地,比身旁的路灯还僵硬,他仿佛迷惑地呵呵笑了两声:“为什么你们要对自己的同学有这么大的恶意?甄欢做了什么伤害你们的事情吗?让你们一定要置她于死地?”
陈芽不再说话了,刚才的吼声带走了她最后的力量,她跪坐在地上,双手捂着脸,只有断断续续的哭声,从指缝里泄露出来。
许久,纪询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他从幻想中脱离出来,再度看向陈芽。
陈芽是和甄欢有深仇大恨,所以故意在甄欢想要自杀的时候刺激她吗?
恐怕不是。
正如她自己所说,那句话,是无心的……是好玩……是不以为然的。
她的眼睛里从未看见过甄欢的困厄,对方的所有痛苦和迷惘,对她而言,只是吵闹烦人,所以她最后和甄欢的对话如此平常,如此漫不经心。
她以为甄欢在说大话,她也随口回应。
终于酿成惨剧。
“好了,”纪询将跪坐在地上的陈芽搀扶起来,“别哭了,我先带你回班级吧。”
然而原本失去了力量的陈芽又突然恢复了精神,将胳膊自纪询手中狠狠一扯,用通红的眼睛盯紧他,厉声说:“你为什么不骂我,为什么还要试图关心我!你以为这样我就会感谢你?我告诉你,我就没觉得错,我只是说了一句话而已,又没有把甄欢推下去,甄欢之所以死只怪她心理承受能力不过关!这么脆弱就别来上学啊!”
说完之后,她扭头跑了,跑得极快,中途还撞到了周同学,也一步不停,一下子穿过草坪,冲入夜色的深处。
周同学朝后退了两步,站稳。
他的目光追着着陈芽远去,前方仿佛有一个影子。
虚幻的,苗条的,漆黑的影子。
他眨了眨眼。
一个影子变成了无数影子,无数影子藏在树后、草丛,墙下,不露声色,冷酷无情地朝他们看来。
“怎么了?”旁边传来纪询的声音。
他转头,对上纪询的目光,摇摇头:“没什么,眼花了。”
纪询想要追上人,但他又不是很确定,这时候也许让她自己冷静一下比说教会更好……但就这样放任着激动的人离去会不会酿成另外一个和甄欢相似的悲剧?
他在原地踟蹰片刻,最后将目光转向依然木愣愣站在路灯下的池文澜身前。
“池老师。”纪询说。
池文澜的眼珠子动了动。
“池老师,你要不要追上去?”
“我追上去干什么?”池文澜反问。
“陈芽她……看起来有点激动。”纪询顿了下,“也许需要老师的开导。”
“我被解聘了,已经不是她的老师了。”
“但你或许可以联络她的班主任,把情况说明,或者用别的表述,让能够负责的人及时关注她的情绪和心态。”
“关注一个杀人犯的情绪和心态?”池文澜冷笑,“你们倒是挺好心的。不过我看不需要吧,如果杀人犯真有这么脆弱,当时是怎么对甄欢说出那种话的!是怎么面不改色的让甄欢去深水区的!这些小鬼,这些恶毒的小鬼……就是披着孩童外皮的恶魔!”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越说越激动,最后咆哮出声,将手中的黑色皮包重重掼在水泥地上,包的拉链崩开了,里头的东西自裂口挣出半截,一齐无声无息的躺在大家的脚下,像具穿肠烂肚的干瘪尸体。
“他们就该杀人偿命!”
“……”
纪询张口想要说些什么,但夜风里先响起了他人的声音,一道比纪询冷得多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