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朕之令,吾子程暄,欺君犯上,谋逆作乱,即刻起,去其王爵位,去陵王封号,贬为庶民,着令,各禁卫兵将一旦擒获,杀无赦——”
昭元帝的声音无波无澜,但也无怪,他本就是狠心之人。
殿中的禁卫领了天子口谕,即刻退出殿外,不过须臾,“杀无赦”之令便响彻整个平南山中。
眼下已不必再等陵王归来,程烨立刻道:“陛下,事不宜迟,末将这就护送您与宗室们前往垂恩宫暂避。”
然而昭元帝却摆了摆手:“你护送旭儿过去吧,朕要留在这里。”
“父皇?”田泽愕然。
昭元帝道:“朕乃一国之君,眼下大敌当前,敌众我寡,朕若就这么走了,前方将士的军心如何稳得住?”
“那就让儿臣留下,父皇前往垂恩宫暂避。”田泽道。
他与昭元帝父子情尚疏薄,但他是读书人,知道百善孝为先。
昭元帝淡淡笑了笑,握住田泽的手,语重心长的叮嘱道:“父皇老了,人亦不大顶用了,以后这个江山,还要交到你身上,你是要扛起千钧重担的人,今日这个危局,父皇不能让你涉险。”
这话出,无疑于定下了东宫太子之位。
自故太子程旸离世,储位虚玄了这么多年,没成想竟在这样的局面尘埃落定。
众人看向田泽的目光也不由变了。
田泽仍是坚持:“可是父皇,儿臣——”
“这是圣命。”昭元帝打断道,“你若实在不放心——”
他稍作一顿,看向程昶:“昶儿,你陪皇叔父留在问贤台。”
程昶稍稍一怔,垂眸应道:“是。”
昭元帝又对田泽笑了笑:“你这个堂兄足智多谋,朕几个孩儿包括你,全都输他一筹,有他陪着朕,你便不必担心了。你放心,一旦敌寇攻入寺中,朕一定会与昶儿赶去垂恩宫与你汇合。”
言讫,他稍一抬手,止住了田泽的话,负手而立,声声铿锵:“程烨。”
“末将在。”
“朕命你立刻护送太子程旭及各宗室们前往垂恩宫暂避,若有敢违者,一律以忤逆罪论处!”
“是。”
他是高高在上,俯瞰众生的天子,哪有什么事能真的出乎他的预料?
他其实一直知道程昶想要什么。
他想要公道。
数度杀伐浴血生还,他不甘心。
他枕戈待旦,是想让所有害他的人血债血偿。
可他实在太天真了,身在天家,哪有那么多公道可言?
他今日|逼他杀子,一招自损三千引祸江东的连环计用得精彩,的确令人叹为观止。
可是呢,要真说程昶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也不尽然,他“生”不了,等着他的,只有“死地”。
今日陵王起兵,程昶算得到,昭元帝这么一个稳治江山数十年的皇帝如何算不到?
既算得道,他就有后招。
否则今日来明隐寺,他为何只带了程烨的翊卫司?最得他信任的归德将军宣稚呢?
因此大敌当前,他是一点也不惧的。
明婴啊,什么都做到极致了,可就是没有兵,乱局之下,没有兵就没有胜算。
昭元帝想,便是那个理吧,明婴这么一个人,太厉害了,留他在皇权边儿上喘着气,无论谁坐龙椅都坐不安稳。旭儿德才兼备,将来一定是一任英主,唯一的缺点就是太仁太善,若明婴真有争位之心,他斗不过的。
也罢,便算他帝王之心猜忌太盛,明婴这个祸根,就由他这个做父亲的为旭儿除去吧。
山下的旌旗遮天蔽日,众兵将环抱撞木撞破山门的巨响犹如落在人的心上,敌寇如潮水一般沿着石阶要涌入寺中,与迎敌的翊卫司禁卫厮杀在一起,到处都是残肢断首,血腥味冲天而起,在佛寺之间弥散开来。
昭元帝步出问贤台,看到的便是这一副如人间炼狱般的场景。
他又看了一眼立在不远处的程昶,以及他周遭那些愿护在他身边的人,昭元帝认出了其中两人,一个是琮亲王府宿台,一个是皇城司的罗伏。
人数倒是与他这个帝王身边的侍卫相当。
去往垂恩宫的路只怕早已布下杀机,程昶看了一眼四周,于乱象中辨出一条或有生机的路,带着人转身便走。
昭元帝神情寡淡地移开目光,懒得派人追,只吩咐:“给宣稚带话吧。”
“务必斩杀于乱军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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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五四章
山野间, 旌旗遮天蔽日,箭矢如飞蝗, 密密匝匝地落入寺中。
山门被撞破的一瞬, 辅国将军程鸣升一下子就乱了。
他不是真的要反,只是暗中受了皇命, 做做谋反的样子罢了,等到时机成熟,把罪名往三公子身上一推, 便可保得一命。然而此时此刻,他看着自山下涌来的,高举“清君侧”旌旗的兵马,惊愕不已。
陵王的兵卒如潮水一般涌上山阶,所到之处遇神斩神, 程鸣升仓促之中开始带兵反击, 一时间竟弄不清楚究竟是谁在造反谁在勤王。
可他身为一军主帅尚且稳不住, 遑论所率士卒?
程鸣升的兵马几乎是不堪一击的,若非翊卫司的禁卫军赶来相助,只怕明隐寺的寺门也要被攻破了。
陵王策马立在阵中, 听着捷报一个接一个地传来——
“殿下,西面怀集将军已攻至山下, 西面山门已被撞破!”
“殿下, 北面张岳将军已斩翊卫司千人,扼住北面寺门要道!”
“殿下,宣武将军已于寺前取反贼程鸣升首级, 正在与翊卫司伍长所率兵马交战!翊卫司节节败退!”
……
“殿下,属下方才接到消息,五殿下已带着宗室们前往垂恩宫暂避了。陛下与三公子留在问贤台主持大局,适才怀集将军与张岳将军已于平南山西北会师,怀集将军遣人来问,眼下可要兵分两路,他们前往垂恩宫截杀五殿下,殿下您与宣武将军、裴阑大将军直取问贤台?”一名阵前逻卒前来向陵王禀道。
陵王听了这话,不置可否,只问:“裴阑可有命人带话?”
早上兵中传来消息,说西山营似乎有异动,他让裴阑遣人去查了,目下裴铭驻守金陵,裴阑带兵埋伏在离金陵最近的明隐寺南侧,父子二人互通消息却也方便。
“裴将军说,皇城司的卫大人似乎料到今日明隐寺有兵变,早上前往西山营调兵,眼下正往平南山赶来,不过皇城司的兵马眼下似乎被适才的火|药阻绝在半路,一时半会儿驰援不及。”
陵王颔首:“你方才说,父皇与明婴留在问贤台主持大局?”
“是。”
陵王沉吟半晌:“你去告诉怀集,先不急着分兵。”
他这个父皇究竟是什么样的人,陵王最清楚不过。
今日辅国将军之所以起兵,都是这个老狐狸授意。
老狐狸既想借兵变之由诛杀程昶,眼下就算生了些许变数,他绝不会轻易改了初衷。
想必他与程昶一同留在问贤台,为的并不是主持大局,不过是寻个理由支走宗室们,然后派人把他的亲侄子斩于乱军之中罢了。
昭元帝万事运筹帷幄,如今问贤台已是险境,他敢滞留此处,必然是做了万全的准备。
陵王环顾四野,恐怕这山中,老狐狸的兵马并不止翊卫司这一支。
看来苦战还在后头。
陵王唤来一名武卫:“你派人去告诉裴阑,命他半个时辰内务必剿灭游骑将军部下兵卒,攻入寺中与宣武会师。”
平南山就这么大,哪怕昭元帝藏了再多的人,只要聚集众将兵马,他就有一战之力。
“是!”武卫拱手领命。
明隐寺南面的战事并不胶着,尤其在程鸣升战死的消息传来后,游骑将军的兵马便如失了主心骨一般四散溃逃。
裴阑很快命人将他们擒回,他没打算赶尽杀绝,只是不愿他们漏了风声出去。
这时,一名副将过来禀道:“将军,陵王殿下身边的武卫过来了。”
武卫被引到裴阑阵前,将适才陵王的授意传达完毕,正欲离开,目光不经意掠过阵中,忽地发现一丝异样——裴将军左后方的年轻将士似乎并不是他麾下的?
似乎是……忠勇云氏女身边的崔校尉?
武卫还没来得及细看,裴阑蓦地一抬手,身旁副将立刻拔刀而出。
刀光如水,刹那掠过武卫的脖子。
在感受到痛觉之前,武卫的头颅已然滚落在地上。
阵中另一侧,云浠闻得响动,很快催马过来。
她看了眼地上武卫的尸身,认出此人乃陵王身边亲信,说道:“陵王一时半刻不见此人回去复命,一定会对将军生疑,看来将军与我联手的消息瞒不住了。”
裴阑道:“适才陵王传令,让我半个时辰内攻破寺门与宣武会师,届时已免不了一场恶战,你我只有先一步进入寺中,抄近道往垂恩宫去,否则陵王的兵马多出你我一倍有余,胜算实在不大。”
眼下西山营驰援明隐寺的路虽被火|药阻绝,但云浠因与裴阑合盟,知道陵王的部署,已提前一步带兵进入平南山中。
他二人的原计划是暗中救下藏于明隐寺的宗室们,等分兵之际,快马赶到垂恩宫,占据有利地势,再与陵王正面抗衡,没成想陵王竟如此谨慎,丝毫没考虑以分兵之术速战速决,反倒要稳扎稳打合而攻之。
云浠道:“将军能把忠勇部的行踪瞒下半日已属不易,而今裴大人既知道将军与我联手,必然会向陵王示警,金陵往明隐寺最近的一条路虽被阻绝,派将士从西面绕行,不出两刻,怀集将军也该知道将军与我联手了。”
裴阑颔首:“如此,你我更该立刻前往垂恩宫了。”
随即一抬手,果断吩咐,“破寺门!”
“轰”一声巨响,众将士怀抱撞木,撞在明隐寺南面古朴的木门之上。
木门应声而倒,兵将们水泄一般涌入明隐寺中。
云浠落在兵马后方,唤了一声:“裴将军。”
她催马上前:“适才陵王的武卫前来传话,可有三公子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