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忠军一直走到了近前,才发现了抱着老幺颓然的坐在地上的万报国。
他打了个酒嗝儿,伸手就要扯在万报国怀里的孩子,“妈的,成天就知道、嗝儿——就知道吃了睡、睡了吃,跟你那娘——”
老幺被万忠军扯着胳膊从万报国怀里拽出,转瞬柔软的躯体支撑不住,便软软的朝着地上倒去,发出了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万忠军的话音戛然而止,似乎整个人都愣住了。
夜风起,他这才恢复了些神智,浑身突的打了个寒噤,双眼恢复清明,环绕了一圈自己现在身处的位置。
他整个脸都白了,看着围观的人们脸上愤怒的表情,哆嗦着嘴唇说,“这、这在哪呢——?”
“医院。”万幸见没人说话,自己开了口。
她伸了手,可却没能抬起来,转开了视线说,“二伯父,这是在医院。”
万忠军一句话说完,便要慌手慌脚的去拉老幺。
然而老幺早就已经没了呼吸,四肢瘫软,万忠军手一滑,老幺的胳膊就重重的捶打在了地上。
“这是、这是咋了……”万忠军终于慌了,立马便要把孩子抱起来。
可孩子触手冰凉,浑身冷的像是二月份的雪,就连腋下都摸不到丁点儿的余温。
万忠军终于迟缓的意识到了什么,双眸瞪大,哽咽着看向了怀中幼小的孩子。
老幺的身体无法撑住自己的头颅,小孩子的身体又软,整个人呈现出了一种不同寻常的角度向后折去,脆弱的脖颈被拉成了一条十分诡异的曲线。
这幅景象深深的刺伤了万幸的眼。
她闭了闭自己干涩到痛苦的双眼,将脸侧到了一边。
然而旋即,她身体一轻,便被人一手环着抱了起来。
温热的体温让她愣了愣,却看到了贺知洲虽然还略显稚嫩,可却已经棱角分明的侧脸。
贺知洲侧过头,面上没什么表情,小声的说,“别看了,哥哥肩膀给你靠着,睡吧,睡醒了就没事了。”
万幸愣愣的点点头,头已经靠到了贺知洲的肩膀。
那边的万忠军终于失声痛哭了起来,抱着老幺跪倒在医院大门前,嘴里不停的哭喊,“小宝啊——小宝你睁开眼睛看看爹啊,我是你爹啊小宝——!!”
哭声悼人,不少老少爷们都跟着一起红了眼,忍不住想到了自家年幼的孩子。
可已经死去的人,却再也不会睁开双眼了。
万众终于出了一口长长的气,白天受伤的胸口更是闷闷的难受。
张敏静一向挺直的脊背短时间塌下去了不少,浑身尽显疲惫,支着拐杖慢吞吞回神,一瞬间像是苍老了十岁。
“带着孩子……回家吧。”张敏静留下一句话,便一个人朝着驴车走了过去。
闻言,陈晓白和王艳红对视一眼,都不由跟着垂下眼,也一起回到了车上。
归途比来时更加沉默。
万忠军死死的抱着老幺没有生机的身体坐在最后头,一言不发,双眼呆滞。
而万胜利的状态和他差不多,却更显沉默。
两个人一起比较,又似乎有了些许的不同来。
万幸暗自摇摇头,又往贺知洲怀里钻了钻。
贺知洲低下头,斗篷把小丫头裹得紧了点,同时问道,“冷了?”
万幸摇摇头,不敢大声说话,小声的嘟囔着,“难受。”
贺知洲一愣,下意识的手就贴在了万幸额头上,他记着白天老孙头说的话,如果发烧的话,得赶紧再去找他,那就证明可能有淤血没化开。
然而万幸把他手拍掉,小声说,“身体不难受,心里难受。”
贺知洲回神,却没说什么,沉默的拍了拍她的肩膀。
一直到了回家,一家人谁也没敢先离开,都跟着张敏静进了主厅。
第83章
屋内气氛沉沉, 谁都没敢说话。
万忠军自打进来之后, 就一言不发的抱着老幺的身体,窝在了最角落的地方。
半晌, 张敏静才从口袋里头掏出来了一块手绢,在眼睛上面抹了抹。
头发花白的老人此刻看上去显得无精打采, 苍老疲惫的很。她说道, “老三,把门关上。”
万中华沉默的走到门边,将主厅的大门从内向外关上。
风声,雨声都随着大门的紧闭被阻隔在外, 离开时仍在燃烧着的炭火盆在厅里还能够感受到一些微弱的余热。
张敏静的目光终于重新落在了万忠军身上, 神情冷若冰霜, 说,“老二,你知道, 老幺是怎么没的吗?”
万忠军愣愣的抬起头, 左右摇了摇。
张敏静握着拐杖的手紧了紧。
“他是饿的。”她的声音发紧,嗓子发干, 想着万家在石桥村里, 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殷实的家境, 就不由觉得惭愧, “他饿的受不了了,去山上抓死耗子吃,死耗子又是被老鼠药给药死的, 老幺吃了被老鼠药给毒死的耗子,这才死了。”
万忠军愣愣的点点头。
过会儿,他头又底下,看向了老幺没有生机的脸,像是要将这孩子仔仔细细的印刻在自己脑海中一样,说,“都是我这个当爹的不好……”
张敏静就看着万忠军在那里独自愧疚,半晌,才喟叹了一声,神色复杂的说,“老幺已经没了……可你还有三个孩子,老二,你如果之后,再这么下去,你想三个孩子全都毁在你手里吗?”
“今天的老幺就是个最好的例子。”张敏静看了一圈。
本身几个孩子里面,年纪相仿的,也就是龙凤胎,万幸这几个孩子了。原先万幸又瘦又小,六七岁的孩子看着都还没有万志高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大,可现在短短一段时间过去,万幸便蹿高了半个头,有赶超万志高的趋势。
而相反,本身比万幸要高出一个头的龙凤胎,个头却已经被万幸追平,且瘦弱的很,和从前……真是大不相同了。
“你看看这几个孩子。”张敏静道,“你就看不出,孩子有多难熬?你喝酒是喝痛快了,你痛快了,孩子就得受罪——来年胜利就要被大队上推选去上大学了,你这个爹如今这么胡乱搞,胜利还能上得了学?家里这两个小的眼见着也该到了上小学的年纪,还是你想着,等两个孩子长大之后,再跟你一样,只能在地里刨食吃?这辈子一眼就看到头了?”
一字字、一句句都让万忠军脸色更加的灰白,简直是无言以对。
“那、那……”万忠军有些无措,“娘,那你说咋办……?”
这时候,他突然想起了王秀英来。
虽然她为人苛刻歹毒,可对自己的几个孩子,却是拼了命的好,至少如果她在,就算是去卖血,都要让几个孩子上的起学。
张敏静恨铁不成钢的剜了他一眼,沉吟片刻,说道,“孩子不能就这么废了,该上学的还是得上,可另一方面,分家的时候,白纸黑字也写的清楚,你们兄弟几个互不相干,帮扶着,那是情谊。你们几个现下都紧张,三个孩子的学费就从我这出,等到之后,你得还给我。”
万中华和万报国对视了一眼。
万中华说道,“娘,那钱你留着吧,孩子上个学的钱,咱们还是出得起的。”
这年头,孩子上学其实并不贵,而村里绝大多数家庭不让适龄孩子上学的原因,就是觉得学习没用。
即便是认识了几个字,到头来还是要在地里刨食。有那时间去认字,不如上山去挖点野菜、捡点柴火,来减轻家里的负担。
可他们家,劳力有,能赚钱的也有——张敏静本身有退休工资,还有部队里面给他故去的父亲发的体恤金,养活一大家子,其实绰绰有余。
张敏静摆摆手,“亲兄弟明算账,打一开始,就得立清楚这楚河汉界,否则到最后和不分家还有什么区别?”
早分晚分都是分。
虽说一开始是因为着王秀英这天杀的才闹得万家鸡犬不宁,可分家之后,的确万家几个男人变化显著,尤其是老三老四,更有了顶梁柱的样子。
也是因此,张敏静才没后悔最初做出分家的这个决定的。
闻言,万中华便不再继续多说什么,沉默的点了点头。
*
最终老幺被万忠军领着几个孩子带回了家。
万胜利本身低着头,要跟着万忠军一起走,可到了门口的时候,却又停了下来,愣愣的看了眼万忠军显得十分佝偻的背影,和跟在他身后,踉跄着走路的双胞胎弟妹。
“爹。”万胜利喊了声,低着头说,“你先回吧,我有东西落下了,回去取一趟。”
万忠军根本没心情说更多的东西,闻言连头都没有回,一路上不停歇的走。
双胞胎回头看了眼,万金凤眸光微闪,说,“哥,你啥东西忘下了?”
“没啥。”万胜利才不是真的有东西落下没取,于是胡诌了个理由搪塞了过去,说道,“回去路上看着点,别摔了。”
万金凤这才点点头,若有所思的看着万胜利的背影,之后还是慢腾腾的跟在了万忠军背后回家。
*
万胜利并没有回大厅,而是一直等到万忠军的背影消失不见,这才转身,朝着万中华新家的方向去了。
一路上他脑子纷杂着想了很多,可一直等他走到了门口,才发觉自己的行为似乎有点搞笑。
亲爹在家里,他却不信任。整个万家,他最信任的人就是这个三伯,可……
万胜利攥紧了拳头,犹豫了一瞬,还是转过了身。
“胜利哥哥?”万幸打开门,揉着眼睛说,“你来有事吗?”
万胜利回过头,看见是万幸的时候愣了愣,旋即笑着说,“你爹睡了没?我……找他有点事。”
“没睡呢。”万幸侧过身,让万胜利进来。
她是不知道人在门口的,还是院子里刷牙洗脸的贺知洲说门口好像有动静,让她开门看看,她透过门缝才发现是万胜利在外面的。
看着万胜利进了屋子,万幸挑眉,走到了贺知洲身边,说,“你怎么知道外面有人的?”
“听见的。”贺知洲笑了笑,嘴巴上带了一圈的牙膏沫。
他只有一只手,行动不太方便,可却十分的顺畅,显然已经干了不知道多少次了。
万幸好奇,“听见的?这么大老远的,你能听见?”
“嗯。”贺知洲倒也没多做解释,以为小孩儿听不懂,便说,“小时候跟着家里老爷子练了武功——再说,这大半夜的连虫子都不叫了,听的肯定清楚。”
万幸将信将疑的点点头。
中国功夫啊?
听起来似乎很厉害的样子……也不知道他要是和万中华打一架,谁最后会赢啊?
抱着这样的想法,万幸走到了屋里,顺势的爬上了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