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幸已经看到了桌子上被倒扣起来的汤,笑眯眯的自己接过了话头,说道,“队长伯伯,是我奶奶做的……嗯,花蜜汤,可好喝呢。”
黄面做成干粮不好吃,难以下咽,还有些黏嗓子,但是做成汤却是很香的,石桥村不少人家家户户到了冷天都会这么熬上一锅粥解冻。
早上喝一碗粥,也能提神醒脑,饱腹之后也更有干劲。
“花蜜汤?蜂蜜?”赵建国一愣,这年头养蜂人少,蜂蜜可是个好东西,难买的很,尤其是野生的,更是难弄。
万幸摆摆手,“不是不是,是我和小高自己做的花蜜。”
她自己是吃不出蜂蜜和花蜜有什么区别的,顶多是味道不一样,至于口感……都融到汤里了,谁还能喝得出口感啊?
赵建国愣愣的点点头,根本不知道两个孩子是怎么操作的,居然能弄出来这么香甜的东西了。
没一会儿,张敏静已经归类总结出了好些个人选。
她有些诧异,看着这上面密密麻麻的字体说道,“这次怎么有这么些人来报名?”
“嗨。”赵建国一笑,提起这事儿也是哭笑不得,“可别提了——这不是村里给的待遇好,还能给分配一套房子,不光是咱们这附近的,隔了几十里地,但凡是听见了消息的,有的没的都让人送了信过来,全都想试试呢。”
房子是个重要的东西,更何况是当了老师的人,基本也差不多都成家了,谁也不能离开老婆孩子,一个人留在他们村子里教书啊。
顶上也是考虑到了这一层,才给分了一套自建的房子出去,本身那些房子是每个村子分配的安置五保户的,但是他们村五保户人数不多,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不如让老师住下了,更何况,好的条件,也更能吸引人才过来。
张敏静这一下了然了,点点头,说道,“这些人,你都差不多是心里有数的吧?”
看着上面不少人小学四年级毕业的就敢来报名的,张敏静都不由摇了摇头。
四五年级就辍学在家不学习了,指望着他们撂下课本几十年了,再去教孩子?
提起笔他们连自己的名字怕都是不会写了!
张敏静叹气,真是什么人都要来凑上一腿。
看了眼被张敏静额外放出去的几张纸,赵建国打量了一眼,笑着说,“是,这些人也是组织重点考察的对象——尤其是这个谭睿,他们咱们今年下乡的知青,我前阵子,去打探了一下这些知青家里的人。这个谭睿家里,父亲是高级工程师,母亲是医院的正职主人,顶上的爷爷,还是咱们背景的国学院教授,前些年因为文化大1革1命的缘故,被下放了,听说了今年的政策,是能平反回去了。只不过,他可能在咱们这里待不了多久,这也是我比较犹豫的一个原因。”
张敏静听着赵建国说的这一连串的头衔,眼皮就是一跳。
这绝对是一个典型的高级知识分子家庭下的孩子了,如果不是今年被迫下乡,而且高考也还在的话,他说不准也是今年参加考试,会在榜单上大放异彩的一员。
看了眼旁边的几个人,虽然条件也比较出色,可到底是没办法和谭睿作比较的。
孰高孰低,自然已经见了分晓。
张敏静想了想,说道,“如果不行的话,就招两个老师——谭睿既然报名了,那就一定是自己考虑过的。他们这种家庭长大的孩子,最有自己的主见,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他们比谁都心里有数,就算是到时候真的要走,他也能为咱们村,教出来好些个好学生了,毕竟是北京城根儿上长大的孩子,见识、谈吐,哪怕是下了课后和孩子们说的笑话,都比别的老师能给孩子们的多。”
赵建国越听表情就越严肃,因为他知道张敏静说的是真的。
“行,张老师,我这就回大队上,和书记再商量商量。”赵建国把东西整理好,站起来给张敏静鞠了一躬,摸着头乐,说,“不过到时候,还是得麻烦张老师跟着我去一趟公社,毕竟这可不是小事儿。”
“没问题。”张敏静摆摆手,笑了。
送走了赵建国后,万幸才眨巴眨巴眼睛,说道,“奶奶,以后是谭睿哥哥来教我认字了吗?”
“应该是他了。这孩子理工科目好得很,还没有文学生的那些个臭脾气,我看着,是个能教书育人的苗子。”张敏静若有所思。
她其实也是为这万幸想,才想着睡服赵建国多找一个老师来的。
孩子的启蒙老师尤为重要,她也不想让家里这三个即将上小学的孩子,被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里蹦出来的老师就给糟践了。
万幸点点头,摸摸下巴,心想要不要趁着这段时间,多去知青点转悠转悠,和这个未来的老师打好关系……最好能商量着,少给留点作业。
毕竟上树掏鸟蛋,下河摸小鱼儿实在是太愉快了,不光锻炼身体,还能填饱肚子,比看书可强了不知道多少倍呢。
“宝丫,你在这等等奶奶。”张敏静沉思良久,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叮嘱了一下万幸之后,起身进了屋里去。
万幸有点纳闷,但还是坐在了凳子上,等着张敏静出来。
只见张敏静似乎是在她屋子里的橱柜上打开了几个小盒子,最终,才捧着一个盒子,慢慢的从屋里走了出来。
半晌,只见张敏静打开了那个看着相当古朴的盒子,从里面掏出来了一个银灿灿,一看就保存的相当好,甚至都没有被空气氧化发黑的银镯子来。
万幸眨眨眼,下意识的问道,“奶奶……这是要给我的吗?”
“是啊……”张敏静顿了顿,似乎是在下什么极为艰难的决定,半晌,她还是点了点头,叹着气说道,“这个镯子本身就是你的……当年你被丢了之后,你队长伯伯又去树底下找了,才找到了这么个镯子,就送到我这里来了。”
被套在她手腕上的桌子冰凉,万幸下意识的‘嘶’了一声,背着光,却看到了在镯子上面印着的一圈小字。
字体实在是太过微小,她根本就看不清到底是什么,只能分辨出大概是一串数字,可能代表是原主的出生日期之类的东西。
而在这个日期的后面,便跟着一个稍微大一些的字体:宝。
只有一个宝字啊。
万幸举着手,从阳光下盯着那个镯子,眸光微微的眯了眯。
她记得,书中的万幸,似乎本该有一个十分幸福的家庭的。
这个镯子,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将来会是她和家人团圆的一个重要因素——只是她现在有点好奇,这个镯子,到底又是因为什么,会落到了后来的万金凤手里了?
万幸摸摸下巴,将镯子藏到了袖子比较靠里面的位置收好,仰头一笑,说,“谢谢奶奶,这个镯子实在是太好看啦!”
张敏静笑了笑,摩擦着万幸的头发,说道,“喜欢就行。不过宝丫,这个镯子,可别让人看见了,当心被贼给惦记上。”
农村谁家能有那个闲钱去给家里的孩子打造银器?这可都是封建时期的地主老财才能干出来的事情,如果被人举报了,那可是要被□□,说是割资本主义尾巴的。
万幸想了想,说,“那奶奶,我把这个镯子交给我妈妈保管吧,她肯定能替我收好,我也怕出去玩的时候给弄丢了——再说了,再过阵子天气就热了,带着镯子的话,会被人发现的。”
张敏静想了想,说道,“也好,那你小心点,让你娘给放在这个盒子里收起来,别让人给看见了。”
“好嘞!”万幸笑眯眯,捧着盒子点点头。
……倒不是真怕丢,也不是怕让人看见,而是带着这么大的镯子圈,在写字的时候,会特别的膈手。
万幸摸摸鼻子,当然,这话,她也是绝对不会说出口的。
*
时间一转即逝,眼见着就到了万幸上小学的时候。
这天,陈晓白特意的请了一天假,和万中华一起,带着万志高,陪着万幸去了村里的小学报名。
因为运输队也在镇上,路途比较遥远,万家又添置了一辆二八自行车,陈晓白和万中华一人一辆,很是吸引人的眼球。
两个车子的座上全都捆上了厚厚的棉絮,也是因为万幸被颠簸的好几次忍不住哭了,陈晓白才特意在厂里赶出来的。
这一次,屁股底下也软和,身上还背着漂亮的小背包,万幸脑袋上面绑着四个小揪揪,果真有了焕然一新的感觉。
前面有段路比较难走,怕太颠簸,陈晓白和万中华便下来推车了。
她坐在车子后面,不由摇头晃脑的说,“爸爸妈妈,其实我可以自己去上学的,你看这一路上的小学生都是自己去的。”
村里的小学和他们家距离差不多有个三四里地,以万幸的教程的话,走过去其实挺辛苦的,但是所有人都是这么过来的,上下学固定一个多小时就要耗在路上,也根本不存在有什么班车。
陈晓白摇了摇头,说道,“哪儿能让你一个人上下学……爸妈不放心的。”
上次人贩子的事情尚且还历历在目,那也是运气好,两个孩子全都保住了。
可多少次午夜梦回,被惊醒的时候,陈晓白都是一身的冷汗,回想起那时候的绝望就忍不住流泪。
大人辛苦点没什么,虽然不顺路,可骑车子到万幸她们学校,再折一个路口去镇上,也就是半个来小时的路程,累一点买自己平安,能看到女儿安安心心的坐在学校的教室里面学习,她才能彻底安心呢。
万中华也是沉默的点头,而且说,“等你三年级了,小高也能跟着你一起上学,到时候咱们一家人一起,这一路上也不嫌累。”
说得倒也是……万幸笑了笑。
陈晓白和万中华上班有好长一段路都在一起骑车,夫妻两个再一条路送着两个孩子一起上学,倒也算是温馨的。
万幸点点头,特别有小学生气质的挥手敬礼,“那就麻烦爸爸妈妈了!”
“麻烦了!”万志高人小鬼大的在后面跟着一起举手,两条腿儿不断地晃悠。
万幸赶忙叮嘱,“小高,别晃腿,当心给夹到车轮子里头去——!”
万志高赶紧停下了自己扑腾的小腿,攥紧了万中华的衣服,小心翼翼的侧着头往底下看了看。
他们村头狗蛋家前阵子也是买了一辆车,狗蛋他娘得意坏了,带着狗蛋在村子里绕着显摆好几圈,骑车骑得还快,结果狗蛋在后头踢腿浪呢,不当心脚就给卷进自行车轮子里了,当下就给绞的个血肉模糊,血可是流了一路了。
万志高想到当时狗蛋那副惨样子,就忍不住皱了皱脸,把自己的腿给翘的高高的。
万中华回头看了一眼,沉吟了一下,说道,“晓白,等明儿我上队里看看有没有不用的铁皮螺丝之类的东西,回来在车架子上安放两个挡板,再安个踩脚的,以后经常得送孩子上学,哪天要是着急了,真伤着就不好了。”
陈晓白也觉得是有道理,她在北京城长大,也是见多了脚被搅进过车轮子里的人,深深地觉得很有必要,当下点点头,说,“不能白拿,拿了公家的东西,得跟上头领导说,能花钱买咱们就买,要是没有的话,找隔壁小李村的木匠给做一对挡板也花不了多少钱……”
“俩孩子眼见着都要上学了,以后还得上初中、上高中,上大学,处处都是花钱的地方,能省着点也是得省着点的。”陈晓白想了想,忍不住多说了不少。
类似的家常话响在万幸耳边,夹杂着春天道路上的一路花香,万幸忍不住就眯起了眼睛,心情简直是好到不可思议。
然而,前面夫妻两个说着说着,话就给说跑偏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万中华煞有介事的点点头,说,“是得节省着。”
“可不是。”陈晓白一眨眼,有心想让后面两个孩子提提精神,便笑道,“还得给咱们宝丫攒着钱留作嫁妆,三转一响可是一个都不能少呢,到时候,可又少不了得花好些钱!”
万中华一愣,看了一眼后面的宝丫,跟着一起咧嘴笑了。
可笑着笑着,他目光落在了偶尔能在路上看到的几个小萝卜头的身上,又皱起了眉毛,开始挑剔了起来,心里开始觉得不那么是滋味儿了。
万幸在后面简直是满头的黑线,忍不住转移话题。
正巧,石桥小学就在眼前了,万幸眼睛一亮,已经看到了穿着正装,还有模有样的带了个眼镜,正站在门前接学生的……
贺知洲。
万幸嘴唇一抽,真的是万万没想到,这一次学校的老师,除了谭睿之外,居然公社里还给石桥村额外分配了两个名额。
一个贺知洲,还有一个,则是别的村子慕名而来的一个老知青,今年已经三十多岁了,名字叫牛有量。
陈晓白和万中华把车锁好,牵着两个孩子的手过去,和贺知洲打了个招呼,笑道,“小贺,在这住的还习惯不?”
“习惯,什么都不缺,阿姨,你就别给我再带什么东西了,影响也怪不好的。”贺知洲一笑,说道。
陈晓白摆摆手,“你们当老师的休息好了,才能更有精力去教孩子学习啊,都是咱们应该做的。”
几人又说了会儿话,陈晓白和万中华也差不多该带着万志高回去了,毕竟待会儿马上就要上课,没有家长还留在这里的先例。
陈晓白几乎是一步三回头,带着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要和万幸分别,开始冒泪花的万志高离开。
万幸终于落了个清净,满脸纠结的看向了贺知洲脸上那个还真像是那么回事的眼镜框。
盯着他看了半晌,贺知洲也瞪着眼盯了万幸半晌。
过了会儿,不少来上学的小萝卜头全都跟着万幸学,也跟着一起盯着贺知洲看。
贺知洲:“……”
他终于顶不住压力,尴尬的推了推眼镜框,满脸严肃的说,“都给我进去,挡在学校门口怎么回事,当心第一天就没有小红花,要在门口罚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