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也许只是街边铁匠三两银子就打出来的剑,好与不好全在使剑的人手里。
等乐天吃完了,雪无我也转过了脸,“上药吧。”
药草被苍白的手攥在手里,一滴滴药汁落在乐天的伤口上,乐天疼得哇哇大叫,雪无我听着他狼一般的嚎叫,“习武之人岂怕伤痛?”
乐天龇牙咧嘴道:“我不仅怕,还怕得很。”哇啦哇啦地大叫,声音在山洞里回荡得仿佛鬼哭。
雪无我已记不得从前的事,脑海里空荡荡的血红一片,记忆当中似乎也是极安静的,少有这样鲜活吵闹的声音。
很奇怪。
雪无我觉得自己应当是个很喜欢交朋友的人才对。
吃饱了,伤口也上了药,那药似乎有镇定的效用,乐天靠在石壁上逐渐昏昏欲睡,外头在下无穷无尽的大雨,那么一点点火光不足够温暖一个受了伤流了许多血的人,乐天在睡梦中环抱住了自己本能地想要取暖。
这时,一个温暖的胸膛向他靠来,乐天顺着暖意紧紧地抱住了这个宽阔的怀抱。
雪无我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像是抱着一个瑟瑟发抖的孩子,嘴里哼着温柔的歌谣,仿佛他很久以前也曾这样做过。
孟乐天生得很秀美,失血之后的脸色唇色都有点白,看上去更柔弱了一些,但只要他一睁开眼,那种明亮又快活的精气神就又会显现出来,他的面颊上有一道极淡的血痕,雪无我摸了摸那道痕迹,从上面攫取了一点点香气舔入口中,是香甜的味道。
漆黑凌乱的山洞也因为这一点点香气变得舒适温馨起来。
雪无我垂着脸很专注地看孟乐天,他的眼睛从来都没什么内容,喜怒哀乐全都内敛在他的心里,此刻他正看着孟乐天,眼睛里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些许贪婪。
孟乐天睡得很熟,蜷缩在雪无我的怀里,整个人都尽量地贴紧热源,雪无我虽然是个没有脉搏的活死人,但他的身体依旧散发着温暖洁净的味道。
雪无我低下了头,他的唇已离孟乐天脸上那处快愈合的伤口很近很近,只要他张口就能舔到令他难以自持的香甜味道,但他还是停下了。
朋友应当比许多事物都重要得多。
乐天醒来,发觉自己躺在雪无我的怀里,丝毫没有惊讶,外头的雨还在下,腿上的伤也不那么疼了,干脆再趴在雪无我身上准备睡个回笼觉,药性还没有过去,他依旧还是有点迷糊,像只慵懒的猫。
雪无我轻拍了拍他的背,脸色很从容。
雨声很大,在旷野之中毫无遮掩,雪无我已听到山洞外层层叠叠铺天盖地的脚步声。
雨势会将人的脚印与气息冲散,雪无我的脚力自然天下无双,所以足足过了一晚上那些人才追了上来。
为首的正是黑面刀诸葛青,他身边站着数十位江湖中的成名高手,许多都与李克一样,是轻易不会受人驱使的角色,而此刻他们都乖乖地站在诸葛青身旁等待发号施令。
诸葛青不敢轻举妄动,因他看到了丹童子的尸首。
那样快的剑实在是他连想象之中都想不到的。
一剑下去,丹童子四人的头颅全都与他们的脖子分了家,但又没有溅出一点点血迹,以致于他们身上的衣服都是干净的。
这世上真会有那样快的剑?
大雨倾泄而下,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味,诸葛青拉了一下头上的斗笠,低声道:“人就在里面。”
这是一句废话,却是一句不得不说的废话。
他这是在请一个替死鬼出来探路送死。
跟着他来的人虽然个个都不想死,却已个个都注定是替死鬼,走到这里,他们已全都无法回头。
“我去。”身穿淡色蓑衣的叶明冬往前走了一步,他是其中最不那么狼狈的一个人,但凡人在大雨中奔波一夜身上总会沾上一些泥点子,而他穿着淡色的蓑衣,银色的锦靴,却依旧显得很干净,因他从来都是个很讨厌脏污的人。
与诸葛青这些人混为一伍,他早就无法忍耐,还不如早点死了的好。
只要死了,以命相抵,那些肮脏的事就可以消散了。
“洞里的朋友,请报上名来。”叶明冬向前一步,语意冷冽道。
人人都请他报上名来,而雪无我却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于是他选择了沉默。
孟乐天依旧睡得很香,回笼觉本来就是比平常睡觉更甜美更快活的事,一旦陷进去又知道自己所躺的怀抱那样温暖又安全,他是断然没有理由醒的。
叶明冬善使暗器,一手三叶飞刀使得出神入化,在朦朦胧胧的亮光中,他已很清楚地感觉到洞里两个人的情形,即使隔了水晶帘子一样的雨珠,叶明冬也有自信只要他出手,想伤到对方的眼睛就绝不会打偏到他的耳朵。
叶明冬看了身后的诸葛青一眼,诸葛青面色凝重地冲他点了点头,就在那一刹那,叶明冬左手一抖,三片波如蝉翼形似叶片的飞刀从他指尖滑出,破空之声犹如哨音,疾射入洞中。
叶明冬没有听到飞刀入肉的声音,正当他觉得不妙时,手指忽然剧痛,他狂叫了一声跪倒在地,那三叶飞刀里头的人非但悉数奉还,还贴心地插回了叶明冬的指尖,只不过叶明冬是藏在指缝之内,而那人将飞刀直接插入了他的手指内,削掉了他指侧的一层皮肉。
十指连心,这样的疼痛令爱洁的叶明冬也不禁在泥地里翻滚喊叫。
诸葛青脸上的汗顿时流了下来,就在这时,叶明冬忽然停止了嚎叫。
一根玄铁扇骨插在了他的喉咙里。
没有人看清楚这根扇骨是如何从洞内掷出的,当他们看见的时候,这根扇骨已经插在了叶明冬的喉咙里,那样深的力道,仿佛将叶明冬从喉咙处钉死在了地面。
所有人都安静了,他们原本也没有出声,现在恨不得连呼吸都一齐停滞。
这人的内力与手法已到了深不可测的地步,众人一齐望向诸葛青。
诸葛青也与他们一样害怕,他们留在这儿,有九成的可能会死,但如果回去,大约会生不如死。
叶明冬就是个最好的例子,所以他宁愿先上去送死,也不愿后退。
诸葛青攥紧了腰间的刀柄,从刀柄厚重的布带上得到些许的安慰与支持,他低声道:“他们既然躲在山洞里不敢出来,也必然是有他们怕了的地方,我们只要耐心等待……”等什么,他也说不出来,只好道:“等雨如果停了,我们或许可以烧死他们。”
这不是一个好主意,但他们也没有了主意。
大雨如注,天色虽然亮了,天底之间仍旧是灰蒙蒙的一片。
乐天终于醒了,他先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揉到一半时忽然停住了手,懒散的神情也变得肃然,“外头有人。”
雪无我‘嗯’了一声。
乐天的神情也放松了下来,有这样一位朋友陪在身边,该担心的是外头的人。
诸葛青众人一直等在外头,他坚信孟乐天和那个神秘的剑客不敢出来,一定也是有所忌惮。
然而那个人出来了。
诸葛青先是一愣,因为他活了这么大,还从未见过这样英俊的人,也从未见过杀气这样浓烈的人!他提着剑,一人站在洞口便有山呼海啸千军万马的气势。
诸葛青已先胆寒了。
雪无我的神情很和气,至少他自己是这样认为的,“为何要追杀我的朋友?”
诸葛青在雪无我的眼神中忽然觉得自己很矮小,连声音都变得细了,“他……他偷了我的东西……”
雪无我:“这世上的东西没有一样是有主人的,谁有本事谁就去占有,他有本事偷到就是他的了。”
这种歪理气得诸葛青想跳起来骂街,但他非但跳不起来,甚至还打起了商量,“这位兄台,你让他把东西给我,我出银子买回来还不成吗?”
雪无我对身后的山洞道:“你觉得呢?”
孟乐天顽皮又讨人厌的轻快嗓音传到了诸葛青的耳朵里,“我的东西我为什么要卖给他,强买强卖,他是强盗不成?”
雪无我:“你听到了。”
诸葛青气得人都在发抖,然而他依旧没有轻举妄动,眼前的这个人让他不得不冷静,他耐着性子道:“那么要怎样才肯把东西还给我?”
“诸葛青,你这话真是大错特错,第一,那不是你的东西,第二,既然不是你的东西怎么算得上还?”孟乐天的声音又从山洞里传来。
雪无我跟着点了点头。
诸葛青对这躲在人后面的孟乐天毫无办法,难道真要杀了眼前这个人才能抓得到孟乐天?
诸葛青心念一起,其余安静的人也都起了变化,他们手上的兵器已悄悄亮了出来。
而雪无我依旧是拿着那一把平平无奇的剑,心里对自己道:他得尽量多的留一些活口。
第254章 飞盗5
这是一场很荒唐的围剿。
人数上诸葛青这一边显然是占了上风, 但一动起手来, 他们这数十位高手和躺在地上的叶明冬也根本就没什么两样。
诸葛青的手掌被削断, 同样的疾剑无痕,同样的滴血不漏,诸葛青也终于相信丹童子正是被这样一柄快得不可思议的剑削断了脖子。
他很幸运, 只是断了一只手掌。
原本他以为自己已经很不想活了, 但当漫天剑光袭来时, 他才发觉自己还是很想活的, 哪怕生不如死地活着也是活。
诸葛青跪倒在地, 满面痛苦, 雨水与汗水齐齐流下, 地上的血水汇聚成一股股往地势更低处流淌, 他咬着牙关避免自己痛叫出声。
方才叶明冬是怎样死的,他看得很分明,这人大约是嫌叶明冬叫的太吵了。
雪无我对自己出手时的分寸依旧不甚满意,他只想削断诸葛青的手筋, 没想到还是削断了他的手掌。
“有伤药吗?”雪无我对脸色疼得变形的诸葛青道。
诸葛青艰难地点了点头。
雪无我搜走了他身上的伤药,同时摘了他的斗笠, 回身进了山洞, 他毫不避讳地将后背暴露给众人,但众人没有一个生出偷袭的心思来。
过了片刻,雪无我背着孟乐天出来了, 孟乐天的确受了伤, 脸色很白, 眼睛却依旧很亮,他头上还戴着诸葛青的斗笠,笑嘻嘻地看着诸葛青,语气柔和道:“诸葛青,你哪有那么大的本事请这么多人来追杀我,我用头发丝也能猜到你必定受人指使,这面古镜能请得动你们这么多人,一定是件好宝贝,我会好好收藏的,谁想要就尽管来吧。”
诸葛青死死地盯着孟乐天,但他只盯了一瞬就移开了目光,因为他一盯着孟乐天,雪无我就看向他。
雪无我一看他,诸葛青就立刻恨不得自己没长眼睛。
雪无我背着孟乐天走了,之后赶的几天路一路风平浪静,无人追杀,乐天已和雪无我混得很熟了,他和雪无我聊得越多,就越觉得奇特,雪无我实在是很健谈,也许一开始他与乐天并不熟悉,话还少些,现在已完全暴露了话痨的本性,仿佛这辈子都没跟人说过话似的。
“这就是钟鸣山,你住在山里?”
雪无我背着乐天抬眼望去,山上的绿林密密麻麻几乎到遮天蔽日的程度,大鸟从林间扑簌簌地飞过,林子里有雾一般的瘴气。
乐天道:“是啊,住在山里有什么奇怪,山里可以住飞鸟走兽,为什么不可以住人?”
雪无我与孟乐天相处了几日,孟乐天的脾性已摸了九成九,其中最突出的就是脂粉气,像个小公子,他虽嘴上没有抱怨,却的确是受不得一点苦痛的。
这样的人应当住在雕梁画壁的大宅子里。
雪无我没有把自己的猜想说出来,因为孟乐天是个很喜欢斗嘴的人,而他斗嘴的功夫虽然精妙,却常常最终还是会气到自己。
雪无我顺着孟乐天的指引一路往林深处走去,他的身影一出现,山林里的野兽都害怕得躲了起来。
“你想到点什么了吗?”乐天趴在他的背上道。
雪无我道:“没有。”
他的记忆就像是蒙上了一层赤红的血雾,好像一下就能看得清,但其实却还离得很远很远。
“哦,想不起来也没关系,你就当你从棺材里出来是刚出生,重新开始生活。”乐天不在意道。
雪无我道:“娘胎和棺材的差别还是大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