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我的东西。即使要杀——”周子寂一字一顿地重复,鲜血流淌的手掌不断画出符咒,挥向空中。
“也得死在我的手里。”
话音落地,又是一声尖锐的长啸。断尾的小兽拼命撕咬扯断四肢的困缚,伤痕累累的身体里迸发出向死而生的力量,冲向门口,用尽全力一撞。
阴风阵阵,别墅外是漫天的冷雨。
她愣了愣,伤口被雨丝渗入,刺进骨髓的疼痛令她清醒过来,化作一道红色的残影,不顾一切地向着雨幕深处狂奔。
她不知去向,满心只有一个念头——快逃!逃得越远越好,逃到看不见那栋别墅的地方去。
不知在大雨中狂奔了多久,她疲惫不堪地停下脚步,皮毛已被冷雨浇透。
这是一条陌生的街道,安静得只有雨声,没有行人停留。她跳进路边的绿化带,在低矮的灌木丛里避雨,探出舌尖舔舐浸着雨水的伤口。
风里裹着祁连山的味道,很淡。她知道自己离故乡还有很远,力气耗尽之前,无论如何都无法到达。
她困倦地缩在树下,想要就这么睡一觉。舌尖却溢出一丝金色的流光,如同雾气散入空中,遥遥地引着一个方向。
她想起自己吞嚼过谢烬的名片,那张白色的小卡片上空无一字,带着暗金色的纹理。
她支起摇摇欲坠的身体,跟着空气中引路的流光走入了板樟巷。石板铺就的小道,墙角屋檐生着幽绿的青苔,古朴而静谧,安逸得仿佛与世隔绝。
她的脚步越来越缓慢,终于倒在一处合院门前。院门上攀爬的藤蔓如瀑,开了一串串芬芳的花。一片淡紫色的花瓣被雨点打落,悠然飘落在她眼前。
她的视野被这片美丽的淡紫色填满,下一秒便彻底失去了知觉。
不多时,院门吱呀一声,被从内拉开了。
阿沅大大咧咧地扫了一眼,脆生生地喊,“先生!先生快来看!”
“有只快要死翘翘的小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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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言睡了长长的一觉。
她好像有半辈子没睡过这么舒服的觉了,身心完全放松,陷进温暖又柔软的被子里。没有乱七八糟的梦,也没有急着要去做的事,唯一的目的就是休息,可以睡足了再醒。
她记得自己临睡前看到一树如梦如瀑的紫藤,再睁开眼睛,视野里却是一张俊秀的少年脸庞,因为离得太近,放大到有些滑稽。
“你终于醒了!”他自来熟地跳上床,趴在她脑袋旁边问,“尾巴痛不痛?”
“好像……不痛。”她的声音很虚弱,轻得几乎听不见。
阿沅叹了口气。
几枚羽毛飘落,她怔怔地看着少年消失,变成一只灰山雀,柔软的羽毛上附着蓝黄色斑纹,灵巧地挥动着飞在半空中,“先生交待过,等你醒了之后就带你去书房换药。快跟我来。”
奚言懵了一会儿,抬起爪子看了看,又慢吞吞地问,“是谢先生的家么?”
“当然了。”小山雀绕着她叽叽喳喳地飞,“快来呀,待会儿你尾巴上的麻药劲儿就过了,可是会痛得打滚的。”
“……哦。”她记起自己被斩断尾巴的痛苦,身体抖了抖,小心地抱起自己的大尾巴护在怀里,跟着这只小山雀跳下了床。
这里是谢烬的家。
深更半夜,外面还下着雨,走廊里没有灯,庭院里的细节布局暂时看不清。
但她的夜视能力足够分辨,这里跟周子寂的别墅截然不同。倒是和奚园里的庭院样子很像,是座很传统的四合院,有股岁月静好的安宁味道,是谢烬身上那种味道。
像还在做梦一样。
她居然真的逃出来了。
“你别担心,这里很安全。先生的阵法罩着整栋宅子,没有人能闯进这里再伤害你了。”
阿沅快速地扑棱着翅膀,飞在她身旁引路,唠唠叨叨讲个不停,“先生只救自救之人,妖也是一样。毕竟,要是你自己都把自己放弃了,谁还能救得了你呢?哎呀,幸好你是只争气的小狐狸。你能找来这里,先生很高兴。”
奚言缓缓点头,“你们……为什么救我?”
“啧,你这话说的,忒没良心了。天下妖妖是一家嘛,如果我被人追杀,受了伤倒在你面前,你还能见死不救吗?”
“……”
“哇你真的不救?好狠心的小狐狸!”
“……”
“算啦,逗你玩的。像你这样的小家伙知道什么呢。”
书房门口,阿沅规规矩矩地收起翅膀,转眼间又化作少年模样,笑吟吟地帮她敲门。
“先生在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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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来。”
奚言听见熟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跟着阿沅走进了书房。
书房里弥漫着药草的清香,内部空间比从外面看起来大很多,占据半个房间的檀木书架上放得满满当当,很高很高,要使劲抬头才能看到顶层。
天花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裸眼可见的深蓝穹顶,或明或暗的繁星在头顶闪烁。书架隐隐与星空相连,知识的阶梯通向浩瀚的苍穹。
书房中央的是一张宽大的书案。书案一角亮着浅黄色的灯光,金属灯座墨绿灯罩,像旧民国时期的老式台灯,使用至今别有韵味。
谢烬坐在书案后,单手撑着下巴,长睫低垂,专注地执笔写下拜帖的最后一句。
他手旁是一摞未整理的资料古籍,有只手掌大的蝴蝶停在最上面一本,纤薄的蝶翼上闪着幽蓝色的荧光。
“递到涂山去。”
奚言进来时正看见他将拜帖封好,听到这么一句,还以为是吩咐阿沅。下一刻却见那只蝴蝶飞起来,翩翩落在拜帖上,蓝光闪烁一瞬,便同拜帖一起消失了。
幸亏一只狐狸做不出太多的表情,她想。
否则她太大惊小怪,会显得很没见过世面。
办完了正事,谢烬将那摞古籍搬开,视线低垂,轻声问,“睡得好吗?”
这是在问她了。可惜她连跳起来跟他平视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点一点头,心里有点泄气。
总是会在狼狈的时候见到他。
奚园初遇的那场雨里,她还有两条尾巴。
这一场雨下完,别说尾巴,她连命都只剩半条了。
谢烬莞尔,像是猜到了她在想什么。灯影映着他半边脸的轮廓,给他清隽疏离的眉眼浅镀一层人间烟火的暖色。他弯腰把小狐狸抱到书案上,亲手清创敷药。
那一点温软的神色,便在看到伤况时褪去了。
她又被削去一尾。仅剩的那条尾巴也被切断了小半的筋脉和骨头,绒毛都被血块黏连在一起。
麻药劲儿过去,她不可避免地感到疼痛,低低地呜咽。
“忍一忍。”谢烬放轻动作,却干净利落,修长的手指灵活有力,游刃有余,显然做过不止一两次。
接骨续筋,这一尾起码可以保住。可终归是血肉模糊,看起来太过残忍,阿沅不由得咂舌,“姓周的拿生灵盏果然没安好心!天师家里的人果然没有好东西!”
小狐狸疼得蔫蔫的,换完了药趴在那儿只会嘤了。
谢烬抚摸她的脑袋以示安慰,又揉了揉她毛绒绒的耳朵,低低地叹一声,“怪我。”
“怎么能怪先生呢?谁知道他会拿生灵盏作恶。”
阿沅嚷嚷着凑到书案边,同仇敌忾的语气里妖性未泯,“你生气吗?他想杀你,我帮你杀了他。”
小狐狸萎靡不振地半睁着眼,趴伏的姿势,两只前爪垫在胸口,能摸到心脏的跳动。她记得自己的利爪差一点就能穿透人类的咽喉,这里的疼痛却阻止了她,“奚言……喜欢他。”
胸膛里残留的爱意正在一点点消褪,正因为在消褪,变动中的存在感格外明显。
这会儿心已经不痛了。好像随着爱意的消减,这缕执念对她的影响也在缓缓消失。
阿沅没听明白她的意思,顿觉没趣,哼了她一声,“你可真是的。都这时候了还执迷不悟,早知道就不救你了。”
奚言感到委屈,也没有力气解释,挣扎着想起来,“我要回家。”
她想回祁连山,太想了。即使要死也想死在故乡。
阿沅比她还紧张,“啊啊啊你别乱动!尾巴会掉的!”
“……”
“先安心休养。”谢烬也说,“等身体好了再走也来得及。”
她又蔫蔫地趴了回去。
变成奚言,留在周子寂家或留在这里,她从来都没办法自己选择。她知道自己这样的状况,可能还没到祁连山就已经死在了半路上,倔强地说,“那我只在这里待几天……就待几天,等尾巴好了就走。”
谢烬并不勉强,只颔首道,“依你。”
她缓慢地跳下了书案,尾巴无力地垂在地板上拖着走。
小狐狸脾气直,性子也倔,强撑着自己走路,晃晃悠悠地跟着阿沅回房间睡觉。
谢烬收回目光,手边的书卷再拿起,还没翻过一页,阿沅引完路又扑棱着翅膀回来了,在他身边飞来飞去地八卦。
“先生喜欢她?给她用了好些珍贵的药。”
“多可爱的小狐狸。”
谢烬没有抬眼,“小女孩爱漂亮,留疤会伤心的。”
小灰雀嘿嘿一笑,“先生喜欢她呀。”
“……”
灯影晃动了一下。谢烬无奈地放下书,按揉眉心,嗓音里有些倦意,“明天我去一趟涂山,你好好看家。”
顿了顿,他又补充,“我不在时,你多照顾她。”
“唉,知道啦。”小灰雀笑嘻嘻道,“先生放心,我不欺负小女孩。”
外头更深露重,房间里却暖意融融。
在谢烬家里的第一个晚上,奚言躺在床上睡不着,也不敢乱动,脑子里放电影似的回想着近几日的遭遇,越想越伤心,还很生气。
她想不通为什么自己心心念念地对周子寂好,周子寂却还要伤害她。
她的思路并不像人类那样弯弯绕绕。不会去纠结周子寂为什么前一天还温柔得离奇,后一天就要杀她取尾。她不会想这个人类的举动或许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周子寂要杀她——她只知道这个。
狐狸是最恩怨分明的动物。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无论背后有什么原因,他朝她下了杀手。那么今后见面,如果做得到的话,她也可以杀了周子寂。这很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