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娟霞的身体已经肉眼可见得颤抖了起来。
张晨还面无表情,跟着爸爸进了房间里就自己跑去床边坐下玩了。
房门一关,曾娟霞就抖得更明显了。
张志飞在屋子里走了几步,皮鞋踩得地板登登响。他真的是气恼到了极致,在回头时额角都绷出了青筋。他也不在乎屋里还有个儿子,直接就嘶吼了起来:“你结过婚了?曾娟霞?你还有一个儿子?!”
“志飞……我……”曾娟霞已经吓到六神无主了。
“你骗我说你根本没结过婚!”张志飞几步就走了上去,一个巴掌扇在妻子的面孔上,仿佛面前的不是他的妻子,而是一个可以任他殴打的沙袋,“好啊你,敢骗老子了,让老子捡你这个死破鞋!”
“呜!对不起!我错了!我错了!”曾娟霞大哭了起来,一巴掌就被打到了地上,脸颊也瞬间红肿,疼得她不住的捂住了自己的面孔,“我错了……志飞,你原谅我好不好……”
“原谅你?是你说你老子发了财可以给钱的!现在死老头子有了外孙,哪里还会把钱给我们?”张志飞又踹了她一脚,“你个死破鞋,跟你那个死老子一个死样!”
房间里,一个男人不断殴打着自己的妻子,不过到底随后没有再去打她的那张面孔,只是对着曾娟霞的身体进行虐待。曾娟霞的哭声和尖叫声久久不停,然而因为这是旅馆,隔音做的很好,隔壁的人也只隐约听到了一点,还以为是在做什么事情,根本没人去喊楼下的侍应生。张晨就继续坐在床上,玩着从床头上拿来的本子和笔,也根本没抬眼看正在殴打妈妈的爸爸。
他已经很习惯了这种事情,反正也不会打到他的身上。
“我不管你怎么办……老子明天就要你拿五十万回来!”张志飞把烟头烫在了曾娟霞的身上,阴狠的面孔上满是疯狂,“否则老子就把你这个破鞋送给他们抵债!”
“呜……呜……我去,我去要……我会要到钱的……不要打我了……真的不要打我了……”
曾娟霞哭得浑身颤抖,衣服也已经散开了,露出了满是伤痕的躯体。
她是真的后悔了……只是看到报纸上父亲的采访,被酒后发怒的丈夫打怕了,便哭着说自己父亲发了财,那边有钱,可以帮他的厂子还债。接下来的一周她确实是没再挨打过了,张志飞还对她很好,因为所有的希望都在她父亲那里了……
可是,她父亲,真的会给钱吗?
要是早知道家里会发迹……她当初又为什么要跑出来……抛弃父母,抛弃儿子……
曾娟霞抱着头小声的哭着,头上原本扎好的发髻也全部散了,整个人狼狈的仿佛是一个乞丐。
她一整夜都是这样蜷着的,而张志飞则又在阳台上喝了半瓶酒,抽了一包烟才睡。张晨自己去上了个厕所,也一样占了张床歇了,让她这个母亲只能坐在地上,连个躺下休息的位置都没有。她也不敢哭大声,就继续淌着泪,抱着膝盖回忆着当初陆建海还在的日子。其实她心里还是很爱陆建海的,那个男人虽然穷,但是很温柔,也很体贴……
可是,她真的受不了穷,也受不了成为村上被指指点点的寡妇啊。
她又想到了陆云泽,那个和他父亲长得很像的孩子,虽然有些淘气,但又那么的聪明,从小就会摘点路边的花来送给她这个当妈妈的。她怎么可能不爱自己的孩子呢?可是,可是……她不能为了一个孩子,就把自己的未来葬送在了陆家村里啊。
曾娟霞知道自己是后悔了,但又死撑着给自己解释,仿佛这样就能得到些许安慰一般。
第二天清晨,她的面孔还有些红,去要了冰块敷了敷才不那样狼狈了。张志飞是意识到自己没讨曾国强喜欢了,一想到昨天晚上还付了那么贵的一顿饭,心里的怒火就更盛了几分。他过去也算是广州小有头脸的一个人,如果不是遇到外资压迫,他的化工厂也不至于到现在这个负债累累的地步……
“今天就去把钱给老子要到!”他又踹了一脚妻子,“否则你等着被我卖给那些人吧!”
“呜……我会的,我会的……”曾娟霞仓皇的去换衣服化妆了,就算往脸上扑了再多的粉底,面色也依旧很糟糕。
她擦去了泪,不敢再哭了,因为再哭自己眼睛上的妆容就又要花了。
现在张志飞手里没什么钱,他们家唯一值钱的就是那辆小轿车了,可是当初买了十二三万的小轿车落地也就贬了值,如今能不能卖到五万都是个问题。她小心翼翼的和丈夫要了五十块钱,带着钱,拎着皮包,走出了旅馆。她是想打个出租去找父亲的,然而平县这种小地方基本没出租车这种东西,只有路口负责接送的电三轮罢了。
她只好坐着三轮车去了开口笑厂子。
曾娟霞心里其实也明白,父亲肯定是怨恨她了,否则也不至于昨晚都没喊她去家里头留宿。可她……可她也不是有意要害死母亲的,她留了信的呀。
心底还是充满了不安,她一路上都抿着唇,垂着眸想着当初的事情。总之多给自己找一些理由,多给自己找一些借口,她的心就能舒服一些了。
曾娟霞始终都回避了开了最初那几年——她在广州搭上了张志飞,过得风生水起的时候。
曾姥爷在家里和两个孩子玩了玩,又拉着气鼓鼓的么儿下了局象棋,这才舒坦地去睡了一觉,第二天照常上班了。
他也想过女儿那边到底该怎么办,或许找个时间让么儿和他妈妈见一面?总之曾国强心里也明白,再住在一块儿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而且女儿和新女婿也常居广州,估计过几天也就回去了。
他进了办公室,叹了口气,先去泡了杯浓茶喝了一大口。接着老头子才翻开了昨天的账本,开始在每一个出入单上签字敲章。
别看他厂子还小,但来来去去都很规矩的!
大姑娘又送了一沓单子过来,全都是整理好的东西,要曾姥爷一一过目呢。
李婶家二姑娘也已经高中毕业了,但是没考到参与高考的名额,因此就只拿了个毕业证书,直接来曾老头辣酱厂上班了。这个年头去参加高考都还是个稀罕事儿,别说考上大学的了!他们整个龙珠山村上也就零零星星的听说考了几个,而且也不是什么重点大学,就那种大专学校。
二姑娘跟着在边上做事,也挺认真的。
虽然厂子里的员工有的在交头接耳着昨天的事情,好奇老板和女儿之前的事情;但被李婶子一呵斥,就老老实实的工作去了。他们在辣酱厂的收入比别的国营厂员工还要高,一个月加上奖金能够有七八十呢!所以厂子规矩也多,比如正式工作时是不允许随意聊天的。
生产间的人又一次忙碌了起来,一盆子一盆子的辣椒面加进了搅拌机里,尽管一个巨大的风扇在一旁吹着,可员工们还是额头冒出了汗,累得很呢。
整个厂子都如常般的运转了起来,曾老头忙着手里的事,一时间都没去想女儿女婿。当曾娟霞又一次到办公室门口时,他还微微一愣,接着才去开门让人进来了。这大夏天的,外头肯定热极了,曾娟霞也满额头都是汗。尽管自己没去揉,可眼睛上的妆还是花了。
“爸……”
“今天……就你来了?”曾国强叹了口气,让她进了办公室,去拿了个凳子,又泡了杯水给女儿,“也好,咱们父女两个可以说说心里话。”
“爸……”曾娟霞又哀哀戚戚地喊了一声。
“我昨晚回去,没和么儿提你。”曾姥爷又坐了下来,闭上眼睛抿了抿嘴,如果手边有个烟筒,他肯定拿起来抽了,“么儿要是知道他妈妈……在外面说自己没生过孩子,肯定会伤心的。”
曾娟霞垂着眼眸,落寞地握住了手。
“是我对不起他……”
“你已经对不起他很多年了。”曾姥爷摇了摇头,“霞儿,你知道吗?我和你妈,是做爹娘的,也不盼你回来养我们两个老人,没指望过要靠着你过日子……可是么儿是你孩子啊!你走的时候,他才多大?”
沧桑的眼睛里满是痛心,“你一个当妈的,怎么能抛弃自己的孩子呢?你知道他这些年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吗?”
“爸……”
“他被人在学校里指着骂说是扫把星,克爹娘……没有孩子愿意和他玩,就算他考了班上头一名,都没有任何朋友……”曾国强说到这里,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去年夏天,他一个人太孤单,跑和一群小孩儿去玩,结果差点就要淹死在河里了,还是渔户把他捞上来的……别的孩子都跑光了……”
“你知道我这么多年,带着他……心里有多疼吗?”曾姥爷抬手擦了擦眼泪,很没出息的哭了,皱巴巴的手来回擦也擦不干净,“你这个当娘的……怎么忍心抛下他的啊!”
“爸爸……”曾娟霞也哭了,“是我对不起他,是我对不起他……可是,可是我也没有办法啊!女儿真的不想一辈子都在农村里……我当时还那么年轻,那么早就当寡妇……”
第80章 高利贷
“那我问你,你在外面过上好日子了,怎么不想着回来看看?”曾国强的眼眸中满是痛苦,“你就算瞒着你丈夫,说自己没结过婚,你起码也能寄封信回来吧?可这么多年你有过吗?你在外面是吃香的喝辣的了,有没有想过你爹我和么儿这些年是怎么过的?”
“是!老头子我是发了财了!可那都是从去年开始的事情!再往前那么多年,家里头连买顿肉都要算着,么儿上个小学我都要去攒着学杂费……你想过我们吗?”
“我和么儿,早就当你已经死在外面了!”曾姥爷咬住了牙,气得身体都哆嗦了起来。
曾娟霞痛哭了起来。
她反驳不了!
那些年在外面,她一心想要改变自己的身份,跟着张志飞走到上流社会去,生怕自己的过去会扯了她的后腿,所以彻彻底底地抛弃了自己的父母,自己的孩子。可是谁能想到风水轮流转呢?她仰仗的张志飞成了欠了高利贷的落魄商人,而她也跟着成了在家挨打的卑微女人。
如果当初她根本没有走……
她哭得颤抖不止,漂亮的面孔已经狼狈至极:“爸爸……我错了,我错了……可是我真的没有办法啊……我跟着志飞在外面,别人都是城里的,没有一个人生在农村。我做不到回来啊……”
“那你现在回来做什么!”曾姥爷怒呵道,“你既然在外面过得那么好,你回来找我这个老头子做什么!”
曾娟霞一颤,感觉父亲看自己的目光像是把她浑身都看透了一样,一点躲藏的地方都没有。她抿了抿唇,已经觉得说不出话了,可是想到张志飞,身体又哆嗦了一下。
“我……”
“志飞的那个场厂子……亏了,”身体昨晚被打过的地方又泛起了疼,曾娟霞是真的害怕了,“爸……你帮帮我吧!求你了……他的化工厂,被国外的投资逼得没路可走了……”
曾姥爷的心是彻底冷透了。
他虽然知道女儿这次回来,肯定有原因,但当这原因被赤裸裸的掀开时,他又觉得一切都可笑了起来。自从他开办了辣椒厂,赚了钱,已经发生过多少这样的事情了?所有人往他身边凑都是为了钱,包括那陆文杰和张红盼,也包括曾家村的其他村民……
现在,连他的女儿……都是为了钱,才回来的。
曾国强从没觉得自己这么失败过。
钱明明是个好东西,可他除了给么儿和小贺买点吃的,捐给受灾群众时能够感到些许开心以外,其他时候都只给他带来了烦躁和痛苦。他捂住了脸,深吸了一口气,又沉沉地吐了出去。
“爸……”曾娟霞“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抱住了父亲的腿,“你帮帮我们家吧!”
“我也没有钱。”曾姥爷又一次闭上了眼,“霞儿,你别不信,爹这边虽然看着厂子热闹,好像上电视做广告了,也上报纸被宣传了……可毕竟是去年国庆才开的厂子,到现在没做多久呢。政府给我们送了块厂子,这个月赚的钱爹都花在新厂子的装修上了,账上根本没剩钱……”
“爸……爸……求你了!”曾娟霞一听就六神无主了,情愿相信是父亲不肯给她钱,而非家里真的没钱这个事实,“求你了……志飞那边被催得好紧,我们本来只欠了三十万的,现在已经滚到五十万了!爸……你借给我吧……我一定让志飞以后还给你,我一定让他还……”
“我没有那么多钱!”曾国强忍不住一摔茶杯,杯子虽然没破,但水却溅开了,烫得他手背一疼,就像是此时的心口一样,“钱都付出去给别人了!我到现在辣酱厂都没做到五十万的销售额呢!你让我怎么给你!”
“爸……爸……”
曾娟霞已经哭得喘息不止了。
她还能怎么办啊?她必须得从爸爸这边要到钱,否则张志飞真的会打死她的。她也做不到告诉父亲自己其实找了个变态,这一年每天都在挨打,打得她看到张志飞就害怕。
“求你了,爸……给二十万也行,十万也行啊……救救我们吧,高利贷的人已经追到家里去了,每天半夜都会有人过来敲门,门口也被用油漆写了字……”
“他们威胁要杀了我们全家的……爸……”
曾姥爷闭着眼,根本不想听女儿说的话了。
当初过得好的时候,就把他这个当爹的忘了;现在欠钱了,就又过来求他……就算他是爹,是生来就欠儿女的爹,也没道理去帮这样一个忘恩负义的孩子。更何况他还有外孙,还有那么乖,那么聪明,那么好的么儿……
他的钱都是要留给陆云泽的。
“我没钱。”曾姥爷流下了眼泪,“公司账户上现在最多五千,爹真的帮不了你。”
曾娟霞抱着父亲的腿,不断地痛哭哀求。
办公室里的隔音不好,门外早就听到里面的争吵和哭声了。李婶子和他们家两个姑娘都站在外头呢,越听越觉得不对。
李婶是明白这里头的来龙去脉的,只是她没想到……小霞这次回来,居然也是为了借钱。她一方面心疼曾老头,一方面又觉得毕竟是父女,何苦到闹这种地步呢?
“不成……曾老头一个人带着小泽那么多年,已经够苦的了,我不能看着他和小霞就这样吵下去……”李婶子焦急地来回走了几步,“估摸着小泽还不知道他妈回来的事呢……这样,我去给他打个电话……”
闺女们面面相觑,总觉得别人家的事他们不好插手:“这样……好吗?”
“他亲妈来了,总得让他知道一下吧?”李婶子摇了摇头,“这事儿啊,麻烦!但总得让小泽过来劝一劝!”
她跑去隔壁办公室,一个电话就打到了陆云泽家里。
陆云泽今天还懒着呢,穿了轻薄的体恤坐在椅子上喝水,同时瞅着厨房里正在给自己做早饭的贺邵承。他突发奇想要吃煎饼,裹上火腿肠、生菜、榨菜,抹花生酱吃,但又不肯吃外面的杂粮煎饼,就让贺邵承给他折腾。
也就贺邵承这样宠他的人能够答应么儿冒出来的各种乱七八糟要求,此时就在厨房里皱着眉糊面呢。
他也不知道该控制到什么程度,那烘干了的面才能干得像煎饼一样又脆又薄。
这一张好了,不过还是不行,软绵绵的,厚度也没达标,似乎应该再加点水,把面糊再调稀一点。可是他之前看到外面的杂粮煎饼,似乎也就是一团面,在锅上抹匀了就好了……
贺邵承皱着眉,盯着那一盆自己做出来的,都不达标的面饼,一本正经的在发愁。
此时,客厅里的电话却是忽然响了。
他回过了头,陆云泽站了起来,走过去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