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浔只是挂着如常的笑容,不说话。
“算了,原是我多余,不该与你说这些。”杨文慧笑容中的嘲弄却更深了,“不过是要你知道躲过宋清远的一劫是多值得庆幸的事罢了。否则,如今承受这一切的,是你叶浔。”
“你觉着我冷眼旁观也好,幸灾乐祸也好,都随你。”叶浔语声淡漠,“换个别人,我会同情。但你不行。你不论是得了你父亲的唆使,还是自己的主张,先前几件事都让我只能对你敬而远之。各人有各人的路,帮自己都不易,何况帮别人——何况你这种人本就不能帮。”
“你这人最讨喜之处,便是愿意说实话,不似很多人那般摆出一副虚伪的嘴脸。”杨文慧不无欣赏地看着叶浔,微微颔首,转身走了。
叶浔失笑。
小年前一日,叶浔的二叔叶鹏举奉召回京,成为景国公世子,王氏也随之成为世子夫人。与此同时,皇上命叶鹏举来年春日任刑部员外郎,五品官职。
恩宠给了,再高的官职便不能给了。叶鹏举要在五品官职上熬多少年资历,谁也说不准。叶鹏举如何不明白,如此已是满怀感激。比之自己手中权势,更重的是后人得以继承世袭的公爵。
叶家因此宾客盈门,连续多日都有人上门道贺。
叶浔当做没听说,江宜室自然是跟随她的步调行事,也就不曾前去道贺。
本就是叶世涛让景国公下了这决心的,是他将长房殊荣、益处让出去的,到此时还要叶浔去道贺,她是怎样也做不出的。况且又从来将亲人划分的泾渭分明,二房她敬重、亲厚一些的,不过王氏一人,他人如何,与她无关。
叶家长房、二房已经是两回事了,甚至于,他们兄妹与叶家已是两回事了,便是他们有心一荣俱荣,也不可能了。
明白道理,她心里到底是有些为兄嫂不值,又要连日打理过年节诸事,也不能忘了江宜室那边,一日出门恰逢一场大雪降临,她受了些寒气,加上心火,病了三四日。
叶浔卧病在床当日,是腊月二十六。一早皇上便传旨百官,即日起放假了,有要事的话禀明六位阁老,让他们去御书房禀明即可。皇上大多数时候勤政,非常人可比,可也有要松口气的时候,逢年过节的也想偷个懒,好好陪伴妻儿过几天清静日子。
裴奕本就从一早就不放心妻子,闻讯松了一口气,即刻赶回家中,亲自照料着叶浔。
叶浔卧在病床上也放不下家里的事,命人唤几个管事前来。
太夫人先就看不得了,“这孩子,病了只管好生将养,别的事有我呢。”命丫鬟去传话给叶浔,又将叶浔没安排下去的事全部接到了手里。
在正房的裴奕听说了,打趣叶浔:“你这好强的毛病赶紧改掉,不然娘和我都容不得你。什么事比你好生将养要紧?”
叶浔咳了几声,笑起来,“不过多说几句话的事,便不想麻烦娘费心。娘身子骨也不好,一早还要来看我,我让丫鬟拦下了,过了病气给她可就不好了。你跟娘说说,我真没什么事,不必来看我。”
“回房前就跟娘说了。”裴奕赏了她一记轻轻的凿栗,“别想这想那的了,多吃点儿东西,好好儿睡两日就好了。”
“嗯。”已经变成了病猫,太夫人和他又愿意分担,她再张罗什么事就是不知好歹了。
当日,江宜室听说了,忙过来探望,怪自己就不该让她来回走动,天气这么冷,可不就染了寒气生病了?
第二天,王氏去给江宜室送年节礼,听说了这档子事,当天下午便带着膝下长女叶冰来探病了。
起先叶家长房、二房的子女相隔山高水远的,一年见一次面,平时也就各论各的。如今回到叶府,叶冰十四岁了,也就成了叶府二小姐,将先前的叶浣取而代之。
叶冰听叶府下人百般赞誉裴奕的样貌、称颂裴奕很是宠爱妻子,听得耳朵都要起茧了,今日是特地要求王氏带自己前来的。嘴上说是要与叶浔勤走动着,心里不过是要寻机一睹裴奕风采。能见到最好,见不到也无妨,大年初三叶浔和裴奕要回叶府,相见不可避免。私心里,到底是女孩子家,总归是有些未见人便先生了一丝妒忌,不知作为叶鹏程、彭氏那样的长女如何能嫁给长兴侯又得了这般厚待。按理说,叶鹏程、彭氏被逐出宗族了,裴家人该对叶浔生出轻慢之心才对。
记挂着可能见到裴奕,在容色、衣着上便下足了功夫,也是怕一旦见到裴奕,自己输出叶浔太多。
王氏这边,则是担心叶浔是因夫君袭国公爵才有了心火,不想叶浔拘礼,强撑着着装面见,进到室内,便不等丫鬟通禀,急匆匆转到内室。
叶冰紧随其后。
室内,裴奕正哄着叶浔多吃点儿东西,手里端着一碗燕窝羹,一口一口喂给她吃。
叶浔很无奈。这人午间就哄着她吃了好多饭菜了,弄得她吃完饭就犯困睡了一觉,这才刚醒,他就又要她继续吃。长此以往,她不被养成胖嘟嘟的才怪。
王氏与叶冰急匆匆赶来,无意间帮叶浔解了围。
叶浔笑着以眼神示意裴奕,坐直身形,笑道:“二婶怎么过来了?”
裴奕随之站起身来,将盛着燕窝羹的粉彩小碗放到竹苓捧着的托盘上,笑着见礼。
王氏还礼之后,记挂着叶浔的身体,径自去了床前落座,“听宜室说你不妥当,我便连忙赶来看看,怎么回事?”
叶浔苦笑,“不算什么事,您别担心,不过是染了寒气,吃完一剂药就好了,眼下只是还有些无力。”一面说着,一面瞥向叶冰。
叶冰还愣在原地,定定地看着裴奕。
叶家的男子、女子,个个容貌出众,可如裴奕这般的人物,她真没见过。在叶家,叶世涛再出色,也是自幼看惯了的,并且气度风仪与裴奕是无相同之处的。
能确定他出色,却没想到,竟是个这样让人惊艳的男子。
裴奕没心思打量叶冰的神色,只知道自己此刻该避出去,留下她们说说体己话,便说一句“我还有事”做借口。
叶冰收敛起心头翻涌的情绪,看向裴奕,绽放出万般温柔的笑靥,“姐夫既是有事,只管去忙,我与娘亲便是来陪着大姐说话的。”不等裴奕应声,便又道,“说起来我也很喜欢研读医书,姐夫何时得空,还望点拨几句。”
裴奕听着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面上则是悠然笑道:“那些我是无暇顾及了,不如去请教别人。”语必举步走了。
叶冰很失落:哪怕说一句请叶浔指点自己的话也好啊?
叶浔则凝眸看着此刻的叶冰,见这女孩子今日忽然变得娇媚惑人起来,不由意味深长地笑了。
王氏循着叶浔的视线望去,陡然间神色一变:她好像低估了膝下女儿做白日梦的能力,女儿此刻这样子,分明是春心萌动了。
这还了得?!
有这心思便已是家门的耻辱!
王氏狠狠地瞪了叶冰一眼,冷声道:“匆忙间也顾不得其他,便将你也带来了。你不是还要给你祖母做衣服么?你手脚慢,一刻也耽误不得,此刻便回府去继续做吧,免得要老人家来年才穿得上你做的衣服!”
叶冰抿了抿唇,却只得称是,先一步离开,
王氏心知话不需挑明,叶浔已知自己的意思,闲闲岔开话题:“唉,今日已是二十七了,不知世涛何时才能回来?可曾与你说过归期?”
确切的日子,叶浔也不清楚,却记得叶世涛说过的话,笑道:“年三十当日,怎么也能回来了。”
同样的一天,孟宗扬听说了一件大事:皇上要重新启用先帝废弃的锦衣卫。他这段日子称病在家,一直都在盘算自己去何处才能大展拳脚,听得这消息,如同看到了曙光。
他从心底兴奋起来,即刻进宫面圣,等了好一阵子,皇上才让他到御书房说话。他直接道出意愿:“重新启用锦衣卫的事情若是真的,皇上让微臣到锦衣卫当差可好?”
皇上细看了他两眼,“不好。”
孟宗扬讨价还价:“您让我做个小旗、千户哪怕百户都可——这样行不行?”
皇上仍是言简意赅:“不行。”
孟宗扬绷不住了,险些跳起来,“您这意思,是怎样都不允许我进入锦衣卫了?可我是祁先生举荐给您的,他可是前朝锦衣卫指挥使。”
“他举荐你,是要你入朝为臣,何时说过你能如他一样了?”皇上轻笑,“再者,你脑子一时灵光一时愚钝,我真不敢让你进入锦衣卫。这种玩笑,开不起。”
孟宗扬沮丧得要死,“那您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属意裴奕进入锦衣卫?”
☆、第72章
皇上笑微微的,“他可没你那么想不开。锦衣卫专司缉捕、诏狱等事,多半是脏活儿累活儿,不到万不得已,不想让你们碰。”
孟宗扬眼巴巴地瞅着皇上,眼神像只没了主心骨的兔子,“那我以后怎么办?”原来的芝麻官职保不住了,前途看不到了,这可是能要人命的。不得个准话,他这年还能过么?
“什么都好,就是沉不住气。”皇上继续打击孟宗扬,“要你进锦衣卫,不出三个月就被人算计死了。那些人可没善茬。”
“是是是,您一定是为我着想。但是您不能给我个准话么?”孟宗扬心知再说下去,自己能被皇上气死,“要不然我再跪一回磕几个?”
皇上扯扯嘴角,眼中尽是笑意,“过完年节,你到府军前卫,先当个二等侍卫。”
府军前卫,和锦衣卫一样,隶属亲军都指挥使司,也就是皇家禁军。而府军前卫的不同之处在于,是皇上的近身侍卫。
二等侍卫,是四品官衔。
皇上的用意,是要把孟宗扬放在跟前好好儿磨磨他的性子,若总是风一阵雨一阵的行事,没法儿重用。此外,也是借着给孟宗扬升官的机会,再敲打徐阁老一下——他钦点的人,别人不能拉拢,更不能打压。
孟宗扬喜出望外,慌忙谢恩。
皇上摆了摆手,“安心回府去,下旨之前别来烦我。”正和孩子玩儿得高兴呢,这混小子偏来扰他。
孟宗扬称是,笑着告退。
皇上看着孟宗扬精神抖擞的背影,笑了笑,回往正宫的路上,思忖着把哪些人调入锦衣卫最妥当。属意的人,他已有了,只是不知那人愿不愿意。
他唤来内侍,吩咐几句。
这日王氏探病返回叶府之后,情绪如脸色一般奇差,进门便让丫鬟唤来叶冰。
叶冰心知少不得吃一通排头,进门来低眉顺目地站在母亲面前。
王氏开门见山:“第一次带你去大姑爷家,你就不能做点儿长脸的事?一言一行成何体统?!”
叶冰小声嘀咕道:“我这不是头一回见到大姐夫么?他那样子,谁见了能不失态?日后不会了。”
“再多的话我不需说,你也该知道我意在警醒你的是什么。彭氏、叶浣那种龌龊事,府里决不可发生。她们的下场你也看到了,我膝下儿女若是闹事那等丑事,我便与世涛一样,豁出这张脸去,严惩不贷!”王氏将话说绝,摆一摆手,“回房去,将那《女则》用心抄写几遍。”
叶冰恭声称是。
腊月二十八,柳夫人来看了看叶浔,见无大碍,说了半晌的体己话。
转过天来,柳阁老也来了。
叶浔已经一如往常,见到外祖父不免不安,“您怎么还来了?我真没事。”
柳阁老笑道:“谁来探病了?好多日子没见你,找个借口跟你说说话而已。”
“那好啊,午间留下来用饭……”
柳阁老笑呵呵地打断她的话:“用饭行,不准你下厨,好歹再缓半日,明日你还有不少事要张罗呢。”
“好啊!让侯爷陪您喝两杯。他去了燕王府,说了去去就回。”叶浔笑着坐在老人家一旁。
柳阁老满意地点点头,闲话时问起叶世涛:“走的时候没说什么时候回来么?出门办差,几个月也行,一年半载也行。”
叶浔笑道:“说的是年节前回来,他说的年节,大抵是除夕当晚才算起。”
柳阁老神色一缓,“不管早晚,回家过年就行。他倒是个言出必行的,定能回来。”
“说的是呢。”
午饭前,裴奕回来了,看到柳阁老,笑着上前行礼,道:“正好,特意寻了几坛陈年梨花白,也是听说您中意这酒,等会儿陪您喝两杯?”
柳阁老哈哈地笑,“不单要陪我喝个尽兴,我走的时候还要带上余下的几坛。”
“这还用说?本就是给您备下的。”
午间,两人用饭时,柳阁老提起重新启用锦衣卫的事:“照我看,皇上是不会让你和淮安侯进入锦衣卫的,淮安侯不适合,一次的疏忽就容易丢掉爵位甚至性命,你则不需要另辟蹊径。那么,你觉着皇上属意于谁?”
裴奕沉思片刻,“不瞒您说,我第一个想到的是叶家的人。”
“你是指世涛。”
裴奕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