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转眸间看到了槐郎的身影,下巴瘦的刀削了一般,正拉着夜香车走在前头的石桥上,专心看着前方,皮绳陷在衣服里,沉甸甸地拉着一车,没有看到她,一个比他矮一顶的少年和他母亲在推车。
枯槁了的心忽然焕发跳动,脚下无意识的跟了上去。
槐郎,我的槐郎,你还在恨着我是不是?死之前,我想跟你说一句,对不起!死之前,我要说出来,娆娆心里早就将自己嫁给了你!
我不要,带着你对我的恨上黄泉路。
你等我转世,干干净净来找你,做你的妻子。
一路绕街转巷,看着他母亲一直在,便生了畏惧,只跟着不敢靠近,一个转角的时候迎面撞上了他母亲,大约是守在这里等她的,面容如严冬寒霜。她避闪不及,连忙敛衽一福,恭敬地问了句安好。
他母亲双目如毒锥子,隐隐咬着牙说:“方才我就瞧见你鬼鬼祟祟尾随着我们,关夫人,不知你是何意?还有何企图?”
她把头低到最低,下颚抵着胸骨,咕哝道:“我有话跟槐郎说。”
“住口!”当下呵斥一声,身躯傲然挺直,全身有一种文娴端庄的光晕,纵是布裙荆钗也不失风度,记得他说过,他母亲上姓元氏,名讳秋琼,祖上是前朝没落士林,亦世代读书崇礼之家,他还教了一个词,叫诗书簪缨。
“你已为人妇,就该遵守妇德,秉节守贞,贵重操守,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我槐儿身为外男,理当避嫌忌讳,怎能当街不知廉耻直呼我儿名讳!你就是这般家教吗?我倒忘了,你娘是花衢柳陌出身的轻薄女子,你连户籍都没有,乐户私生子,自不曾读过什么三从四德,莫说忠贞节义,只怕鲜廉寡耻是何物都不晓得。”
她脸上如痛挨了几掌,火辣辣的,恨不得立时遁了泥土,眼泪哗一下漫了出来,沉沉地屈膝跪下去:“伯母,我求你,我只说一句话,绝不是纠缠他。”
头顶的声音冷笑两声:“脸上的伤,在那富贵人家过的不顺遂吧,又想起了我槐儿,哼,果然朝秦暮楚,德行浅薄的女子!槐儿幸好没娶你进门,当初我就不愿,我慕容家虽穷困落魄,可是世代白玉无瑕,怎能被你这腌臜玷污了门楣,是槐儿执着痴心,我不忍逆他,真真悔青了肠子,即知就该反对到底,也不会有后来的含垢受辱,险些断送我儿性命,你个贱人!我恨不能手刃了你!勾引我儿,又弃了他,让他在那枉死城走了一遭!”
她听得大惊失色:“槐.......他......怎么了?”
元氏已转过了身要走,她心如火焚,跌跌撞撞上去拽着衣角,声嘶力竭地求:“你行行好,告诉我,他怎么了?行行好!”
一道狠绝的力气打开了她的手,拍拍衣裳,咬着腮说:“你跟那关大爷洞房快活的时候,他守在关家门外,整整淋了一夜的大雨,高烧了一个月,咳的全是血,有好几次鼻尖已经发了黑,就挂了一口气,几近弥留,是我跪在院中苦苦的求,求黄天老爷,求诸神菩萨,求他爹在天之灵,拿我的寿命换我的孩儿,才让他活了回来!我发过誓,再不许人伤了我儿,你若再靠近他一步,我拼了杀人偿命也要叫你血溅瓦砾!”
元氏走了。
跪在原地,心被撕成了千片万片,头就着墙壁磕碰,狠狠地,一下又一下,血水流下了脸颊,流进了嘴里。
万娆娆,你对他做了什么!
上天!我愿生生世世沉沦畜牲道,为彘为犬为驮骡为耕牛,只求时光能够倒流一次,回到私奔的那个晚上。
槐郎,原来我欠了你这样多。
她没有再寻死,活着一口气,只为一件事,见他一面。
娘去找了那个关禽兽,告知了怀孕的事,得了五百两好处。
她又被五花大绑捉了回来,这次没有再日日夜夜作践她,也不锁在屋子,许在院子里走动,送饭的老妪说,提辖吩咐了厨房,要山珍海味供着夫人,年近四十,禽兽也想有个子嗣了。
她觉着自己遍体脏到了极点,一点也不想这小孽种见了天日,没得生个青面獠牙的小禽兽出来害人,没人的时候,悄悄捏一点点砒.霜化进汤羹,然后喝个干干净净。日子一天天过去,腹中每日攒绞几阵,只翻来覆去叫她疼。
见红,消瘦,咳血,小腹却是微微隆了起来,胎动强劲,她用了许多法子,生绢缠勒,拳头捶打,这小孽种硬生生妊的牢靠结实。
娘突然来了,见到她憔悴的模样和大起了的肚子,莫名其妙哀叹了起来,闭上门,凑到身边说:“儿啊,咱们怕是押错宝了,那姓慕容的死鬼,他......他发达了!”
她原在浑浑噩噩中,乍以为自己听错了。
娘继续道:“现在邑县全城都沸腾起来了,朝廷降了圣旨下来,慕容家追封了功爵,那死鬼代替他爹成了万户侯,还封了个什么节度使,也不知几品,反正是大官,手里握着兵权,别说关提辖,你爹和知府见了都得跪拜。”
说着抹起泪来,恨恨咬牙:“老天爷真是气煞人的,早知这样就叫你跟了他,受几日苦,岂非现在成了诰命夫人,一步登天啊,我也能跟着你享享那大官太太的福,当当人上人,走出去让她们仰视一眼,唉,偏这当口你怀了孕,难道咱娘俩就是下贱命,没福气的。”
后面说的什么她没听进去,只是欣慰的流下了泪,槐郎,你终于不用再受苦了,你原就是凤雏麟子,如今终于淬火涅槃,苍天有眼!
娘俯倒耳边说:“儿啊,我跟你说,这命都是争来的,你爹说了,兴许那慕容小子对你余情未了也未可知,我们不如搏一把,你还美貌,娘多传授你些手段,就不信那小子把持得住,做不成正室也得做个偏房,咱娘俩后半辈子就看这一搏了,你可得打起精神来,你爹说了,你自去,关家由他来了结。”
她尖笑了两声,擦了擦泪:“你们白日做梦,我这样肮脏的身子,岂非污了他,我这辈子,若上天垂怜,还有一丝丝薄福,能回到他身边,做个洗脚婢,做个厨娘,能为他洗手作汤羹,能天天看到他,哪怕要我几世为牲来换,也值得。”
娘狠狠攥着帕子,脸上俱是不甘心,道:“不管做妾做通房,只要沾上了就行,有了肌肤之亲,就有荣华富贵受用,咱们豁出去了!”
找了个借口将她带出了关宅,她不愿去新宅,不愿见到藏在柜子里的小相公,她觉着那儿脏,执意要回旧四合院,那里已经被爹安排上了新人,无奈只好赁了一间隐蔽的屋子,娘立刻马不停蹄去抓了一副堕胎药回来。
疼了一夜,伏在床上乱滚,咬断了帕巾,咬烂了唇,一次次晕死过去,到天亮时,几乎油尽灯枯,看什么都影影绰绰,那小孽种还在肚里动,娘看她不好,紧叫了医者来,给足了银钱,把了脉,说,这胎儿命硬,若再强行打胎,恐损妇人性命,还是不要逆天而行了,开了一贴解药,服下去才渐渐去了煎熬。
迷朦间,回到了从前的时光,她在小院里等着他,他推门进来,高大的身躯如松竹昂立,布衣少年,温润而泽,冲她笑着,齿如齐贝,鬓角挂着汗珠,阳光映着额前的一缕发丝,透着金子般的亮色,她踮起脚为他拭去汗珠,被他揽住了腰,总怕她站不稳摔了。
“槐郎。”
“嗯,娆娆。”
“你会一辈子喜爱我吗?”
“当然。”
“可我好怕,哪一天你发现别的女子比我好,变了心。”她嘟嘟嘴,是个吃醋的小女人。
“不会。”他笑的温柔如水,端着她的脸,指尖抚摸秀发“若我负你,便叫我孤独一生,凄凉而终。”
那天她偎在他的肩头,相拥抱了很久很久。
一生一代一双人,岁月静好,隽永如画,以为就这样,便是一辈子。
却原来,那样短暂。
槐郎,就算你喜欢了一千个别人,一万个别人,就算你彻底忘光了娆娆,我也不许你孤独终老,我要你荣爵富贵,儿女成群,子孙满堂,围着你寿终正寝。
这一生,我只求,还能见你一面,跪在你面前,忏悔磕头,听到你亲口说,你原谅了娆娆。
能下地的时候,娘打听到,慕容家不久就要阖家迁往封地,在南边的淮扬,隔着两千里,于是迫不及待带她去了慕容府的临时宅邸。
雇了两顶小轿子,下了轿,她摸了摸发髻上的金钗,问娘:“我,还行吧?”
来之前,娘下了血本,拿出压箱底的头面,跑到南街最贵的绣庄,买了一套天华锦红地八达晕四合如意纹的烟罗衫,配着高腰的云缎百蝶襦裙,宽大的袖袂柔软如蝶翼,衣裾约履及地,不细看几乎看不出身孕,花了小六百两银子,把娘心疼的直滴血,一辈子也没穿过这么高贵的料子,据说是宫里娘娘才穿的,娘说穿上真像个贵妇,若再围上那诰命夫人的霞帔,就更完美了,舍不出孩子套不住狼。
她也很喜欢,因为穿上像个新娘子。
“我儿花容月貌!”娘笑的眉眼弯弯。
她欣然地笑了,一对小小的梨涡玲珑甜美。
“春之娇杏夭夭,夏之芙蓉灼灼。”他说过。
我要你记得的,是娆娆美丽的样子。
高墙深深,朱红兽头大门庄重森严,门前两个大狮子巍然屹立,左右列战十几个面貌端严的家丁,头戴幞头身着褐色圆领衫,见到她们走近立刻拦了上来,呵斥了两声,说这是安南侯下榻的府邸,无关人等速速离去,否则吃棍棒。
娘气的翻白眼,淬道:“你个狗崽子啊,瞎了你的狗眼!老娘可是你家侯爷的丈母娘!还不通报!”
家丁面面相觑,一个说:“我家侯爷尚未娶亲,也未听说定了亲,哪来的冒充货?”
娘在那人脸上掴了一个巴掌,掐着腰骂道:“去你老母的!祖宗十八辈豚犬产出你个吊货!敢说老娘冒充,进去问问你家侯爷,他淘大粪的时候,跪在老娘面前,指天立誓要娶我女儿,一辈子捧在手心当宝珠,如今可作数?黄天老爷在上头看着呢!如有违誓,短折而死!进去问问他!”
娆娆满脸发烫,伸手扯扯娘的衣角,求她住口,娘却置若罔闻。
家丁又面面相觑,一个已经奔进里宅禀报了,一个又说:“侯爷不在,上京面圣谢恩去了,没有禀帖,府中一概不见客。”
她小声问:“劳驾,敢问他何时回来?”
家丁冷冷地:“无可奉告!”
娘更气了,挽起袖子又要抬手打人,娆娆忙不迭去拦,这时里头脚步纷杂,出来一群衣着光鲜的妇人,对家丁说:“郡君夫人说了,此等不知廉耻的无赖,只管打出去。”
家丁们得了命令纷纷亮出了杀威棒,娘气的七窍生烟,干脆一歪坐了地上,一边捶腿哭一边大喊:“四邻右舍都来看看啊,这狼心狗肺的大侯爷,微时招惹了我的女儿,现在发达了,他转脸不认人,要做那始乱终弃的负心汉,我女儿肚子里还揣着他的种呢!都来瞧瞧啊......”
四下果然闻声麋集来许多人,围成人墙堵了街路,七嘴八舌,指指点点。
娆娆站在那里,全身颤抖,气得快咬碎了牙,恨不得把耳朵剜了,拉拽娘衣袖,那厢却越说越激奋,唾沫四溅:“......你们没见他淘大粪的时候,穷酸的样子,我清清白白的闺女,对他不嫌不弃,他一朝飞上枝头,竟要抛弃我儿,你们说说是不是丧了良心......”
娆娆忍无可忍,尖着嗓子喊了一声娘,“我求求你别胡说了!你再说我一头撞死给你看!我不许你辱没槐郎!”
眼泪滚滚如雨下,扯着衣角要拽娘离开,却没多少力气,被一挣扎,抓破了手背,红艳艳的血痕,皮肉还挂在指甲里。
娘当没看见,也哭的惨兮兮:“我的儿啊,这般痴傻,到现在都护着那个薄情寡义的混账,人家成了大官,心肠黑了,要攀高枝,玩够你了,要弃了你。”
宅子的妇人道:“都让开,郡君夫人说了,这事让廖婆子来处理。”
家丁和妇人们往两边一站,让开中间一条路。
一个腰身宽大的婆子走出来,发髻戴着蓝布帕,脸上长着横肉,身上扑面而来柴火味,卷起袖管,露出树腕一般粗的胳膊,上来一把提着娘的衣领,抓小鸡似的提溜了起来,对着众人说:“大家可知这位的来头?她可是了得的女子啊,那天香楼的门户多大,每日车马盈门,有道是‘二八鸡婆巧梳妆,洞房夜夜换新郎’,说说吧,你换了多少新郎?你这闺女是哪个郎的风流种?”
人群一阵哄笑,已幡然醒悟。
“原来是鸡婆,看人家富贵眼红,来讹人的。”
“臭不要脸!”有妇女义愤填膺,对母女俩吐了唾沫。
“人家世代读书人家,岂容得你们这贱货造次,脏了人家门前的石头!”
娆娆羞愤的只想满脸发烧,铺天盖地的小石子和菜叶掷在了身上,娘挣脱开来,拉起女儿落荒而逃。
跑到隐蔽的巷子,才松了口气,回过神来,见女儿一脸哀莫。安慰道:“别怕啊,等那小子回来咱们再来,臭婆子,看我到时不撕了她!”
她手下一用力,狠狠甩开了母亲,咬破了嘴唇,血冒了出来,目光仇恨汹涌:“你究竟为什么说那些话?你让槐郎怎么看我?你还嫌我不够不堪吗?我只是想见他一面啊,哪怕这辈子最后一面!说一句忏悔,为什么!啊!”眼泪已湿透面颊。
娘从没见过女儿这般模样,后退了一步,“我......我......不是想着,万一他不要你,我们......也不能落了空,诈他一大笔银子.......”
娆娆趔趄三两步,背靠着墙,双手抓薅头发,“嘣”揪断一大把下来,露出铜钱大的头皮,血丝啦擦,疯了傻了一般又哭又笑,泪水像开了闸的洪水:“老天爷,我前世究竟做了什么恶业?今世落到这样的爹娘手里......”
娘吓坏了,说了句:“你自己回小屋吧,我差人给你送饭。”
抬腿跑了。
两个月后的一天,躺在小屋的塌上,全身提不起一丝力气,已入了深秋,外头树叶凋碧,天气一日寒似一日,手脚总像攥着冰块,盖了好几层被子,怎么也捂不热,肚里的小孽种到是动的欢实,又踢又踹,身子也与日渐沉。
外头忽然隆隆人群奔跑的声音,一边奔走相告:“快!快!快!上京谢恩的新贵侯爷回来了!已进了城门,知州和知府大人都来了,放了好多鞭炮,可风光呢!去晚了占不到好位子!”
槐郎,回来了?
忽有一股温热从四肢百骸漫到了全身,也点燃了力气,起来,梳洗了一番,到了街市才知道,人山人海,凭她根本挤不到前头,反而被推搡的摔了一跤,挨了几脚踩,双目一阵黑眩,好半天才爬起来,脸上已布了灰土。
只听得锣鼓阗阗由远而近,马蹄声答答,用力踮起脚来,遥遥隔着人头攒动,终于看到了魂牵梦绕的身影。
骑在一匹雪白的骏马上,穿着绛纱袍,腰系玉带,围着大红绸花,戴着宝冠,面容比从前白皙了许多,还是那般温文儒雅,明朗的眉目间沉淀了几分内敛,眉峰褪去了青涩,多了一重潇洒自若的俊逸,隐隐有锋锐之气,她的槐郎,愈发英俊的玉树临风。
跟他骑马并列的还有一起被敕封的邢家两兄弟,被他衬托的黯然失色。
泪光模糊了他,无声息地滑下,烫了脸颊。
心,仍是那般炽烈地跳跃。
面前的老妪赞道:“慕容家的后生真真一表人才啊!邢家那老二还凑合看,老大长得太寒碜了。”
另一个也道:“听说邢老大是个妨老婆的妖精,已妨死两个了,邢老二还小,到是人家慕容公子,风采不凡,听说这几个月求亲的把门槛都快踏破了。”
“不知哪家千金会有这等福气。”
福气......
到今天千般万般,不过是娆娆薄福罢了,天生微贱,不配拥有你。
槐郎,你值得更好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