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珠曦难以说下去了。她想起傅玄邈曾对她说的话。
“曦儿,你太天真了,你总是相信不该相信的人。”
春日水榭中,她第一次见到雪白的波斯猫,不禁露出久违的笑颜。她说她要把这只猫带给母妃和清阳郡主看,傅玄邈并未直接反对,只是温和但怜悯地看着自己,轻声道:
“波斯猫在宫外并不常见,你带给清阳郡主看,她只会心生嫉妒,认为你是有意炫耀;你若带去望舒宫,每日以泪洗面的贵妃娘娘见了无忧无虑的你,心中又会作何感想?”
她得到礼物的满腔喜悦顿时烟消云散,只剩险些行差踏错的后怕。
傅玄邈将她耳边的一缕发丝别到耳后,沈珠曦不敢动弹,他冰冷的指尖触到她的耳廓,带起一股刺骨的寒意。
他看着她,唇边似有一抹淡笑,像飘落水面的一枚莲瓣。
“……曦儿,你离了我,如何活得下去?”
傅玄邈总是对她说,人心险恶,防不胜防。
他说的似乎总是对的,每一个对她展示出好意的人,最后都被证明别有所图,他们不是会给她带来不幸,就是在那之前,先遭遇了不幸。
“我不喜欢你现在的眼神。”
李鹜的声音唤回了她的思绪。沈珠曦下意识抬头,望进李鹜乌黑的瞳孔。她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像落水之人一样无助的面孔。
他清楚无畏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她的皮囊,直接落在她迷茫的灵魂上。
“看起来像个假人,像年轻时的周嫂子,像街边随处可见的女人。”李鹜转过身,走向堂屋外,“像我绝不会多看一眼的人。”
李鹜的话,深深扎进沈珠曦的心里,在理智反应过来之前,她的情感先感受一阵刺痛。
“还不过来?”停在门口的李鹜回过头来。
沈珠曦的脚步下意识走了过去。
夜色还和往常一样,空气中却弥漫着一股烧焦的气味。原本一人高的篱笆烧成了焦炭,黑漆漆地一片立在空旷的夜幕下,天地间像是坟墓,连蛙鸣声也销声匿迹了。
李鹜走到烧焦的篱笆前,抬脚轻轻一踢,一圈篱笆应声而倒。
“篱笆倒了。”李鹜说。
沈珠曦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你觉得篱笆有错吗?”
“篱笆有什么错?”沈珠曦愣住了。
“是啊,篱笆有什么错?”李鹜转过身,直视她的双眼,“火是姓黄的东西放的,最后这一脚是我踢的。要说有错,那也是我们有错,篱笆有什么错?”
“老子的围栏被烧成这样——”李鹜用脚尖踢了踢焦黑的篱笆,“该被追责的是点火的狗东西,而不是火星,不是引火的食油,更不是被烧成灰烬的篱笆。”
他抬头,看着沈珠曦,一字一顿道:“篱笆有什么错?你有什么错?”
沈珠曦的脑海中轰地一声。
李鹜的话就像醍醐灌顶,冲开了她身上看不见的那道枷锁。她眨也不眨地看着李鹜。
沈珠曦不明白心中这股让她热泪盈眶的感动来自何处,但她依然被泪水模糊了视线。
李鹜一言不发,握着她的双肩将她拉向自己。
他轻拍着她的背,她的肩,她的头。她没有闪躲。
床上的两根鸡毛掸子始终没有移位,就像他们此时此刻,看似暧昧的姿势,中间依然还能放进一根鸡毛掸子。
他们唯一真正接触的,是李鹜落在她背上的手,一下又一下,沉稳而温柔,带着炙热的温度,隔着衣裳,温暖她的心房,让她的脆弱无法抑制。
她还不明白心中的这股感动和自由是什么。
可她已经能够肯定,那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傅玄邈,也有错了的时候。
“曦儿,你离了我,如何活得下去?”
他似宠溺似怜悯的神情再次浮现。
这一次,沈珠曦心中已有了确切的答案。
她不需要他,也活得下去。
第73章 “如果做不到一视同仁,……
“放我出去啊!来人啊,有没有人?救命啊!”
柴房里传出阵阵凄厉的呼救声。
沈珠曦擦干眼泪,收拾好情绪,担忧道:
“你把他留下来做什么?”
“你不是想知道周嫂子如何了吗?问他就知道了。”李鹜说。
沈珠曦怀着疑惑,跟着李鹜走到柴房门口。李鹜踢开柴房木门后,贴在门上朝外呼救的周壮跟着摔倒在只够一人躺下的狭窄空间里。
垒好的木柴滚落一地,周壮被粗糙沉重的木柴砸了一身一脸,哎哟乱叫。
李鹜上前一步,提小鸡那样单手将人从木柴堆里揪了出来。
周壮的衣襟被李鹜揪着,后背砰地一声撞上坚硬的泥墙,一时吃痛,龇牙咧嘴起来。
“说,周嫂子怎么样了?”李鹜道。
“我娘……我娘回娘家了啊……”周壮干笑道,“我不是早就说过了么?”
“既然她回娘家了,那为什么我在青牛县,她的娘家人却告诉我,她根本没回来过?”
“她是这么和我说过,我怎么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去了青牛县,万一她是跟着谁跑——啊啊啊!!”
周壮惨叫起来。
李鹜松开周壮的右臂,那只手臂像棉花一样软软垂了下去。
李鹜面无表情道:“你还有一只左臂,两条腿,总共可以说三次谎。第四次的时候,我就拧断你的脖子,明白吗?”
周壮满脸恐惧地看着他。
“我再问你一次,你娘去哪儿了?”
周壮眼神闪躲:“我……我不知道——啊啊啊!!!”
李鹜熟练利索地卸了他第二条手臂,现在他肩膀两边挂着两条棉花了。沈珠曦看得都关节一痛。
“是不是你,杀了你娘?”
李鹜再次问出的问题,让沈珠曦神色大变。
然而,最出人意料的不是李鹜耸人听闻的问题,而是周壮听到这个问题后,夹杂着害怕的心虚表情。
“不说话,我就直接废了你的腿。”李鹜拔出腰间匕首。
“我说,我说!”匕首的刀尖刚对准周壮,他就魂飞魄散地大叫起来,“是我杀的!”
沈珠曦如遭雷击,脑子里轰轰作响。
“什么时候杀的?”李鹜问。
“就、就在一个多月前……”周壮战战兢兢地看了沈珠曦一眼,说,“她来我家串门的最后一次,就是那天……”
沈珠曦身子一晃,全靠撑住门框才没有倒下。
李鹜转过头来,平静地看着她:“你还要听吗?”
“让他说……”沈珠曦的眼泪涌了出来,“让他说完!”
“你爹也很久没有出现了,他也是被你杀的?”李鹜问。
“……”
周壮刚一缄默,李鹜手里的匕首就戳进了他的大腿,刀尖猛地一转——
一股鲜血涌了出来,周壮发出杀猪的惨叫。
“是我!是我!都是我杀的!”周壮痛哭流涕道。
“你把他们埋在哪儿了?”
“埋?我……”周壮迟疑了,换来李鹜毫不犹豫地拔出匕首。刀子还没靠近他的另一腿,周壮先声嘶力竭道,“我说,我都说!”
“说——”染血的刀子贴上他的脖子。
周壮哭着说道:“我、我没埋……我哪有力气埋两个大人啊……”
“那你把他们扔到哪儿了?”
“我……我随便砍了几下……”周壮的声音越来越小,眼神越来越躲闪,“家里有猪,外边有狗……”
一股强大的力量从胃里翻涌而起,直冲喉咙,沈珠曦捂住嘴,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柴房。
她蹲在桂花树下,胃里翻山倒海,想吐却又吐不出来,恶寒席卷她的全身,鸡皮疙瘩从胳膊一直蔓延到后背,她扶着树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鼻涕狼狈一脸。
周嫂和她的日常相处一一浮现出来,她爽朗的笑容,干净的着装,勤快的手脚,身上淡淡的皂粉气味。
“等你有空的时候,到嫂子这儿来,我教你几个拿手菜……”
往事历历在目,故人却已不在。
周壮怎么忍心?她是他的亲娘啊!周嫂一生热心友善,勤勤恳恳,最后却连一个全尸都没能保留,杀她的人还是她一直放心不下的小儿子!
她一生为丈夫儿子,甚至娘家未出嫁的姐妹考虑,处处忍耐,事事退让,她恪守出嫁女子的本分,期待着丈夫和儿子能回心转意,可她最后盼来的是什么?
强烈的反胃涌上沈珠曦头顶,她干呕不停,却什么都吐不出来。
那些恶心的东西,塞满她的身体,咽不下去,吞不出来,看不见的恶意,像阴冷的毒蛇紧贴在她的背脊上。
“嫁都嫁了,是猪是羊也只能认了。”
周嫂的话再次响在耳边。
从前的她和周嫂何其相似?难道她不是抱着同样的想法,穿上凤冠霞帔,准备嫁给一个捉摸不透的人吗?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这是公主的命。
这是每个女子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