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珠曦在这无异于拷问的注视下崩溃了。
就像结着痂却经年不愈的伤口忽然被人揭开,熟悉的无助感淹没了她。
她似乎又回到了曾经的宫廷。
众星捧月,却依然孤独一人的宫廷。分明活着,却像是死了的宫廷。只能走在他人希望的道路上,一旦行差踏错,就会遭到否定和漠视的宫廷。
那奢华的监牢里,只有御花园里的桂花树愿意倾听她的烦忧。
这些和傅玄邈没什么关系。
凭空消失的鲜艳衣裙,宫人疏离而不容置疑的照管,一日懈怠第二日雷打不动就会送进宫的各式瑟谱,还有谁和她交好谁就不得好死的厄运——
这些都和傅玄邈没什么关系。
冥冥之中,好像有一只大手在操控她的人生。
这只大手就横在她和傅玄邈之间,可她说不明白,也证明不了,这只大手和傅玄邈有什么关系。
因为他是完美无瑕的天下第一公子。
任何没有证据的怀疑都是毫无道理的污蔑。
没有人愿意听她的话,更没有人会相信她的话,她若小心翼翼试探,得到也只会是旁人异样的眼光。
即便他们没有说话,她也能从他们的眼中看到答案。
傅玄邈样样都好,天下多少高门贵女想嫁都嫁不了,他愿意娶一个失势的公主,全然是品德高贵的缘故,她作为这个好运气的失势公主,不感恩怀德就算了,怎么还这么不识好歹?
是她太不知好歹了吗?
是她寡恩少义,感受不到傅玄邈对她的好吗?
是她疑神疑鬼,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吗?
是她神智失常,所思所想才和大家不一样吗?
她的喜好,情感,思想,在那个宫廷里遭到全盘否定。
一次,一次,再一次。
她看不见天空,踩不到地面,悬在黑暗中,受几根游丝操控。
失控和无助的感觉总是充斥在她的心中,她就像一个失明的盲人,为了触摸世界,不得不借助头上的游丝。
因为只有他肯踏入那个冰冷的翠微宫,只有他肯听她说话,肯长久地注视着她。
即便在他面前,她如此害怕。
眼泪涌上她的眼眶,她强忍着,从朦胧的泪眼中捕捉李鹜的身影。
“我不知道……”她含着哭腔说。
李鹜手心导致的黑暗和传来的体温,就像傅玄邈带给她的感受,有着对立的矛盾。
他在她面前总是露着温和的微笑,但她感受到的只有面具的冰冷。
“不知道也没关系,既然你们已成陌路,你当然不必知道一个毫无关系的人。”
她被李鹜抱紧。
他的体温,源源不断分流过来,温暖了她冰凉的身体。
“你以后的每一天,都有我——”
李鹜一字一顿,说:
“沈珠曦,我不会再让你害怕了。”
第181章 “公子此前要我查清的……
李鹜赶回白蛉平原的当天,傅玄邈率领士气高涨的大军凯旋而归。
京城被淹,伪帝弃城逃跑,辽军先是被洪水冲得丢盔弃甲,还没回过神来,又被养精蓄锐的傅家军打得找不着北,一战下来,傅玄邈俘获二十余万辽军,大获全胜。
当夜,沉寂了数月的白蛉平原上首次出现了丝竹之声。
盛大的庆功宴让营地亮如白昼,酒香从各个军帐中飘出,偌大的主帐尤为热闹,酒后的喧哗声和舞乐声络绎不绝。
正襟危坐的文官和盘腿歪坐的武官在化为宴会厅的主帐中齐聚一堂,或是大吃大喝,或是凝目看着过道中央身姿摇曳的舞女。
铺着巨大虎皮的三阶土梯上,独坐着此次大战的主将。
傅玄邈身着海青色襕袍,腰间缀着一枚水苍玉璧,温和有礼地应付着来自下方的恭贺。
“今日之战,证明天下第一公子之名并非浪得虚名,下官有幸亲见公子行兵布阵,真是三生有幸!”
“俗话说得好,上阵还需父子兵!傅相爷辅佐先帝开创盛世,傅公子又辅佐新帝平定乱世,我看啊,离我们取下伪帝头颅的日子也不远了!”
“傅公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前途不可限量啊!”
若无意外,此战百年后必定会在史书上会有浓墨重彩的一笔。
英明神武的天下第一公子从不让人失望。
果然是天下第一公子。
李鹜坐在庆功宴角落,身旁就是失魂落魄的均州知府。他看着台上众人瞩目的主角,默默在心里唾了一口。
他早晚要把这天下第一公子锤出原形。
“现在叛军已不成气候,陛下也终于可以安定下来了,不知朝廷可有定都的打算?”
酒酣耳热之时,一个冷静的声音让帐内空气忽然一凝。
李鹜抬眼朝声音来源处望去,一个端坐在桌前的文官蹙眉看着台上的傅玄邈。
那是率领三万沧贞军千里迢迢赶来参加反攻联军的扬州知府。
扬州隶属于沧贞节度使辖下,李鹜曾从沈珠曦口中听过沧贞节度使孔烨的名字。
此人自先帝时起就是有名的忠臣,朝廷组织反攻联军,距离京畿更近的武英节度使淳于安没来,反而是远在常州的沧贞节度使孔烨派出了自己的心腹干将率部来援。
商江决堤时,沧贞军因另有安排而逃过一劫。
扬州知府提出的问题,恐怕正是不在此处的沧贞节度使的问题。
坐在文官身边的几人不约而同地拉远了同他的距离。
帐篷里鸦雀无声,唯有丝竹之声还在突兀地响着。
“不要命了……”坐在李鹜身旁的均州知府嘀咕了一声。
李鹜初入官场,还不太清楚其中内情,低声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均州知府面对上峰唯唯诺诺,转头面对同级,眉头一皱,官架子又摆了出来:“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咱们不是同僚吗?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新来的门外汉——”李鹜说着,拿手肘撞了撞他,“镇川军现在只有我俩相依为命了,你不告诉我,还有谁会告诉我?”
李鹜那一肘子差点把均州知府刚喝下的热酒打出,他揉着钝痛的手臂,被那句“相依为命”打动。
“咱们虽然大相径庭,但如今也算同是天涯沦落人了。也罢……我就当一回你的引路人。”均州知府白他一眼,说:“拖了这么久还没定都,难不成,你以为是陛下喜欢居无定所吗?”
扬州知府的话音已经落下好一会了。
傅玄邈面不改色,举杯独酌,似乎并未听见扬州知府的声音。
傅家军主将砰地一声放下酒盏,一脸不满地开口了:
“定都是何等大事,怎能匆匆决断?待剿灭叛军,统一大燕,陛下自会裁决定都之事!”
扬州知府毫不退让,旋即说道:
“君王亲征乃大忌,更不必说陛下已在军中待了这么久!刀剑无眼,若是有个万一,陛下又无子嗣,大燕皇室血脉凋零,届时该如何是好?”
“陛下吉人天相,又有龙气庇护,当然不会有你说的情况出现!”
“就算陛下有龙气庇护,可逢凶化吉,也难保宵小之徒趁虚而入伤及陛下龙体!”扬州知府掷地有声道,“为了陛下的安危,也为了大燕的未来,以下官之见,定都一事迫在眉睫,应越快越好!”
“天下未定,陛下坐镇军中既能激励士气,又能威慑叛军。有何不好?更何况陛下英明神武,指挥若定,若不是有陛下御驾亲征,运筹帷幄,我燕军如何能够势如破竹?”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如果没有陛下坐镇就不能打胜仗,那我们每年拨那么多国库养的,难道都是废物吗?”
“你说什么?!”傅家军主将大怒。
扬州知府一顿,义正词严道,“早在京城失陷之后,就应立即定下新都,拖到如今此事依然没有提上议程,不得不让下官怀疑,陛下身边是否有奸臣在刻意阻挠此事!”
噌地一声,琴声乍停。
琴师面色惨白地跪拜下来,舞女不敢停下,在紧绷的空气里继续旋转舞蹈,身上的金饰银铃彼此撞击,成为帐内唯一的声音。
无人在乎一张断弦的琴,更无人在乎出现致命错误的琴师下场之后的归途。
所有视线都凝在了烛火通明的台阶上。
一声轻笑在落针可闻的帐内响起。
云雾一般不可捉摸的浅淡笑意出现在傅玄邈脸上,他不急不怒,神色温和地看着台下的扬州知府,终于张开了口:
“知府似乎意有所指。不知,口中奸臣是六部尚书,左右都督,还是……当朝宰相?”
“下官不曾点名道姓,参知莫要多想。”扬州知府道,“下官只是提出了一种可能罢了。”
李鹜紧皱眉头,视线在扬州知府脸上打转。
不对劲。
此前他并未发表过什么主见,既然之前都沉默了,为什么偏偏在傅玄邈气焰最盛的庆功宴上发难?
这显然不合常理。
李鹜身旁的均州知府不断摇头,带着在傅玄邈那里吓破了的胆絮絮叨叨地念道:“找死……真是找死……”
反观当事的扬州知府,一脸大义凛然的表情,浑然不惧。
是当真心无畏惧,还是藏有后手?
“定都的事以后再说,今日是庆祝我们大败辽军的日子,扯那些做什么!都来喝酒,喝酒!傅参知,末将敬你一杯!”
一名还算机灵的武将端起酒杯,自作聪明地想要给傅玄邈递台阶。
海青色的蚕纱大袖抬了起来,露出一只瘦削无瑕的右手。傅玄邈挡了一下,敬酒的武将便讪讪地坐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