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不得不停下了靠近的脚步。
她悲痛地看着冰水桶中不动如山的背影,含泪道:
“陛下赐的丹药,难道会是寻常之效吗?公子若是觉得杨柳不配服侍,只要公子点头,立马就有清白的贵女愿意入帐解公子一时之围……公子为何要这般折磨自己?”
尘埃飞舞在半空的星光里,帐内寂静无声。
泪水从杨柳眼中落出,她一边扬起嘴角,一边眼中落泪,苍白而绝望的面庞上露出一个可悲的笑。
“为了一个弃公子于不顾,转投他人怀抱的女人……公子……何苦?”
燕回的声音再次响在耳边:
“李主宗确实无关紧要,放一放也好。公子因越国公主另嫁一事好久没睡过好觉了,今日饮了不少酒,说不定晚上能有个好觉……也不知那个叫李鹜的地痞究竟用了什么花招,竟然骗公主下嫁于他……等这人落到公子手里,怕是求死都难……”
越国公主竟然在流落民间后,下嫁给了一个以坑蒙拐骗为生的下九流。
即便如此,即便如此——
公子还在苦苦搜寻她的踪迹,甚至为她遮掩丑事——除了燕回以外,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公主已然另嫁的事实!
要不是燕回误以为她已经知晓此事,她还不知要被瞒上多久。
公子如此死心塌地,究竟是为了什么?
“杨柳,你过界了。”
他的声音仿佛也在浸泡冰水,连仅有的虚假温和也消失不见,在那冰冻三尺的克制下,有危险的火焰在燃烧。
杨柳屈膝跪下,额头抵在叠放的手背上,眼泪大滴大滴落在地上。
“……蒲柳之身,不敢肖想明月。”
她一字一顿,颤声道:
“杨柳愿为公子出生入死,肝脑涂地,杨柳愿用己身,为公子扫出康庄大道。杨柳一生福薄,愿用下辈子,下下辈子,生生世世的福分,换公子一世万事如意。杨柳一生仅有一个夙愿,那便是公子得以幸福。”
她抬起泪痕斑驳的脸,直视那个依然无动于衷背对着她的残酷身影。
“杨柳不明白,世上有那么多钟意公子的高门贵女,公子为何要执着于一个不爱自己的人?”
她已经付出了自己的全部,如果他点一点头,她甚至愿意把自己的真心挖出来给他看。
她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能占有月亮。
她不奢望能够获得明月的垂怜,此生唯愿明月永远高洁傲寒。
而不是……而不是坠落凡尘,真心被人践踏。
她将自己一生的所有都献给了眼前的男人,她企望的不过是他的幸福,她所奢求的,不过是他不要爱上一个并不爱他的女子。
“如果你要说的只有这些,”傅玄邈说,“那就滚出去。”
因为她比谁都清楚,日夜辗转,每时每刻都在爱而不得的火焰中焚身的痛苦。
她只是,不想让他体会同样的痛苦。
心中的矛盾和犹疑在那一刻安定下来,她的心中已有决断。
“杨柳……杨柳有事要禀告。”她擦去泪水,哽咽着说,“我已查清李主宗的底细,此人易名只为招摇撞骗,流窜作案,并未有其他可疑之处。”
……
天还没亮,李鹜就被伙夫营里此起彼伏的鸡鸣叫醒了。
他昨儿被喝高了的莽夫们吵了一夜,好不容易睡着,外边就像鸡笼破了一般,响起了一声比一声高的打鸣声。
在强行催眠自己入睡无果后,李鹜带着眼眶下青色的黑眼圈杀气腾腾地冲向了伙夫营。
伙夫营是营地里最早热闹起来的地方,李鹜提刀冲进伙夫营的时候,吓了里边的炊事兵一跳。
“哪只秃鸡叫的?老子现在就要宰了它!”李鹜怒气冲冲道。
呆住的炊事兵下意识地指了指,李鹜抓出肇事之鸡,把刀横在拼命挣扎的鸡脖子上,恶狠狠道:“叫啊!你叫破喉咙,我看谁来救你!”
半个时辰后,李鹜端着一碗香气扑鼻的鸡粥,提着一个装满鸡肉美食的两层食盒,一脸轻松地走出伙夫营。
一个戴着帷帽的纤弱女子迎面朝他走来。
营地里的女子,除了营妓不作其他考虑,但是营妓不会在光天化日挺直背脊走在大路上。
李鹜叼着瓷碗,下意识地多看了一眼。
清爽的晨风拂过营帐之间,白纱下露出一张残留泪痕的脸。李鹜看着她,她也看着李鹜。
还是沈呆瓜哭得好看。
李鹜咂了咂嘴,用手端起瓷碗,大口喝着鸡粥,脚步轻快地往李鹍李鹊的帐篷走去了。
杨柳停下脚步,转身看着李鹜离去的背影。
萧瑟的秋风吹走了她唇边惨淡的自我嘲笑,杨柳攥紧垂在大袖中的双手,脸上渐渐露出某种决意。
她最后看了一眼李鹜的背影,转过身,慢慢走远了。
第183章 “此诗便名《治水》吧……
燕军大胜的第三日,京畿四洲流离失所的百姓没有影响白蛉平原上的歌舞升平,反而因为元龙帝的出现,更盛大的庆功宴在营地拉开了帷幕。
筵席的奢华,歌舞的精美,流水般分赏的战利品和谁谁谁今日又加官进爵的消息不断从白蛉平原传到邻近的襄阳县中。
沈珠曦每一日都在期待朝廷能够结束庆功分赏,将目光转移到商江堰坍塌后的洪灾上来,但是每一日都只有新的失望。
如果是有人作梗,让元龙帝不知现在迫在眉睫的事态就罢了,李鹜带着洪灾后幸存下来的青凤军每日早出晚归的救灾,没道理同在一个营地的元龙帝会一无所知。
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元龙帝至今都没有作出任何安置灾民,修缮堰堤的指示?
难道是陛下另有什么打算吗?
“吃着东西都能走神?”
她的额头忽然被人弹了一下。
李鹜不满地看着她:“是老子不好看,还是老子做的东西不好吃?”
“好看,好吃……”沈珠曦揉着痒大过于疼的额头,一脸无奈道,“我们只有四个人,你做一大桌的菜太浪费了。”
李鹜瞪大眼睛看着她。
“……怎么了?”
“你居然会有觉得浪费的时候?”李鹜难以置信道。
沈珠曦不禁红了脸,虚张声势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我早就不是从前的那个我了!”
“那我们家的屁股纸怎么还一车一车地往回拉?”
“这不一样!”沈珠曦说,“屁……厕纸是必需品!”
“用就用吧,反正不要钱。”李鹜说。
“用不完还能转手卖掉——”坐在李鹜对面的李鹊补充道,“反正不要钱。”
李鹍对他们的谈话毫无兴趣,像龙卷风一样只顾着把面前的饭菜卷进嘴里。
“胡说八道,老子是那种人吗?”李鹜扬眉。
李鹊立即转了口风,果断道:“当然不是!”
“记住——做人留一线,以后长期骗。老子不是那种目光短浅的人。”李鹜说着,从萝卜牛肉汤里夹起一筷软烂带筋的牛肉放进她的碗里,“入秋了,多吃牛羊肉才不会寒气入体。”
“大哥字字珠玑,小弟一定铭记于心!”
李鹊激动地拍了一把桌子,吓得沈珠曦刚夹起来的牛肉也掉回了碗里,也让搭伙吃饭的小猢朝着李鹊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
这还没完。
李鹊一脸赤诚和钦佩,用发自肺腑的表情掷地有声道:
“大哥继赋诗之后,又把谚语用得如臂指使了!反观小弟,如今连千字文都认不全——唉!本是同根生,偏大哥独秀!小弟羞愧,羞愧!”
李鹍趁李鹊不注意,偷走他饭碗里还没来得及下口的鸡腿子,藏进了自己的饭碗底下——还不忘谨慎地用米粒盖好。
李鹊吹完马屁,木箸往饭碗里一戳——戳了个空。
“……我的腿呢?”
沈珠曦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手心手背都是弟弟,只好假装不知,埋头干饭,鼓着腮帮子抬起头时,恰好和一旁的小猢撞上视线。
小猢眨了眨眼,狡黠地笑了。
李鹊捕捉到小猢的笑容,瞬间变脸:““是你偷了我的鸡腿?””
小猢躺着也背锅,诧异道:“关老子什么事?”
这两人凑到一起,就没个好好说话的时候。
还有小猢,还穿着女装就老子起来了,沈珠曦轻咳一声,在桌子底下撞了撞她的腿。
无比寻常的日子,却也无比幸福。
像这样平淡而温馨的时刻,已经很久都没有过了,这次也是因为朝廷派来的大将军身体不适,闭门谢客,李鹜才有机会溜出营地回家看看。
看着这吵闹而温馨的一幕,沈珠曦心里觉得酸酸的,为了赶走心里的这股伤感,她夹起牛肉吹了吹,小心翼翼地放进嘴里。
沈珠曦现在也不说什么朝廷不许宰杀黄牛了,朝廷不许干的事情她和她相公干了不少,也不差这一件两件了。
贝齿轻轻咀嚼炖烂了的牛肉块,温热的萝卜汤在口中爆出,舌尖的味蕾上满溢着萝卜的清香回甜,牛肉特有的风味在口中扩散,随着肉和汤汁一起滑下喉咙。
食物的热度从胃部渐渐扩散至全身,沈珠曦觉得连手指尖都得到了舒展。
美食往往意味着安身之所,和家人一起享用美食所带来的满足,是任何华服财富都不能比拟的。
此时此刻,对她而言就是不可多得的幸福。
所有人都用完午饭后,沈珠曦还下意识地想帮李鹜收拾饭桌,几个惊慌至极的丫鬟就扑了上来,抢回了她们的工作。
李鹜下午还要去襄房两州的边界视察水患,李鹍李鹊两兄弟自不必说,就连小猢也换上了男装,要同他们一起出发。
沈珠曦站在廊下看着他们商量如何治理水患,不由露出了羡慕的目光。
李鹜转头看到她,说:“你怎么还不换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