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不起将大后方交到她手中的李鹜。
事到如今,沈珠曦还是畏惧死亡,但她更畏惧的是像淑妃那样,毫无尊严地死去。
即便是死,她也要不负公主之名。
“嗖!”
箭矢飞射出去,射中登墙梯上一名正在攀登的小卒。
小卒如折翼的飞鸟那般,惨叫着砸落地面,然后鸦雀无声了。
可是还有很多,还有很多很多小卒在顺着云梯爬向城楼。
第二箭,第三箭,第四箭——
沈珠曦的双手因不断开弓而麻痹,指腹上的薄茧被弓弦磨破,洁白箭羽染上斑驳的鲜红。
她恍若未察。
一箭又一箭,她如牵线木偶一般,用越来越沉重,仿佛灌了铅的双臂重复这一过程。
没有射中也没关系。
她还有箭,她的手也还能动,她的胸口还在起伏。
只要还活着。
她就不会放弃。
一盏茶的时间也好,一炷香的时间也好,只要她的拖延能让襄阳百姓多出一线生机,她就要坚持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沈珠曦捡起地上的箭矢,再一次搭箭开弓,然而,她还未松开弓箭,一支流矢先朝着她飞了过来。
“小心!”
一只长臂将她拉入熟悉的怀抱。
叮的一声蜂鸣,长刀挡住了冰冷的箭镞。
李鹜紧紧抱着沈珠曦,声嘶力竭地吼道:“全军听我号令,开西城门,守军避让!”
轰隆隆的声音还在继续,但不是来自城外投石机。
装备精良的镇川军穿着乌黑盔甲从襄阳大道的尽头疾驰而来,像一条奔涌的黑色河流,势不可挡地冲向摇摇欲坠的西城门。
为首者,正是双手挥舞大斧,口中怒吼不断的李鹍。
“开——城——门——”
一声又一声开城门的声音传递下去。
破损严重的西城门在吱吱呀呀的声音中迟钝地缓缓打开了。
沈珠曦像做梦一般,看着从天而降的镇川军一涌而出,如大海,如巨山,转瞬便冲破了辽军的封锁,迅猛地撕裂了辽军的中军。
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李鹜把她推进安全的地方,自己几步跃下残破的城墙。
李鹊骑马等在楼下,手中牵着一匹矫健的大红马。
李鹜翻身上马,双腿用力一夹,如离弦之箭汇入镇川军黑色的河流。李鹊拍马紧随其后。
辽军丝毫没有料到南门的布阵已经被全数剿灭,城中忽然多出源源不断的精锐,让辽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身高九尺有余的李鹍在敌军中央怒声嘶吼着,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所到之处无人胆敢靠近。
两把沉重的战斧如流星般毫无章法地乱舞,断肢碎肉伴随着飞溅的血液不断飞出。李鹍用事实告诉面前的敌军,什么叫作以一敌百。
不过短短片刻,辽军就丢盔弃甲,士气散尽。
李鹜策马疾驰在大乱的辽军中,他锁定一辆在逃跑队伍里最为豪华的车马,拍马冲了过去。
他朗声道,“来都来了,就别走了!”
第202章 “沈珠曦……我为你骄……
沈珠曦一直在原地等待。
她怕挪动一步,梦就醒了。她怕挪动一步,来找她的就不是李鹜。
城楼下人声鼎沸,所有人都在议论神兵天降的镇川军。
他们悄无声息接近辽军围堵力量最弱的南门,在辽军得到情报之前先一步全灭敌军后,从南门直冲辽军主力所围堵的西门。
伪帝自信能在李鹜回城之前拿下襄阳,所以带来的主要是攻城部队。
迟缓的步兵遇上擅长骑射砍杀的镇川军,就像落入狼群的羊,毫无还手之力,只能任人宰割。他们笨重的攻城器械在攻城时无往不利,对上灵活迅疾的骑兵却毫无办法。
原本气焰嚣张的辽军在被李鹜率领的镇川军冲刺几回后,士气全线崩溃,混乱中,辽军中响起撤退的号角。
襄阳城楼上响起震天的欢呼声,所有人都在庆祝这次千钧一发的死里逃生。
有一直咬紧牙关,断了胳膊都不曾哼出一声的男儿忍不住低头哭出了声。
所有人都眼含热泪。
媞娘冲进塔楼,找到了贴着墙角站的沈珠曦。
“夫人,你在这里做什么?”媞娘一脸担忧地把她看了个遍,“你有没有受伤?!”
沈珠曦摇了摇头。
“夫人?你怎么不说话?”媞娘担心道。
沈珠曦想要张口,嘴唇却像被胶粘紧了一样,只能握了握媞娘的手臂,安慰她不要担心。
她心跳得很快。
她知道,现在还不是欢呼的时候。
李鹜率部冲进了辽军大本营,他会受伤吗?他能斩杀伪帝一绝永患吗?
眼前突如其来的胜利,真的不是做梦吗?
沈珠曦脚下轻飘飘的,因为极度的悲喜交替而头脑一阵阵发晕。
眼前一切,真的不是她的幻觉吗?
媞娘想要把她拉出箭塔,她摇着头站着一动不动。
天色渐渐暗了。
暮鸦回转,夜幕在哀长的鸣叫声中缓缓展开。落日湮没在地平线下,城墙和丛林都蒙上了一层阴影。
城楼上燃起了火把,沈珠曦还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痴痴地望着寂静的天边,直到马蹄声渐渐传至城楼。
沈珠曦不敢动弹,眨也不眨地看着逐渐从明与暗之间现身的那个身影。
李鹜一马当先,他提着一物,圆滚滚的,看不清楚。
日月交替之际的昏黄光影笼罩着他高大的身躯,宛如一棵萧萧肃肃的孤松,随着他走出昏暗天空下的阴影,一支森然肃穆的军队也在他身后渐渐显形。
李鹜骑着马走到城楼火把的映照范围后,沈珠曦浑身一震,几乎怀疑自己的双眼!
李鹜手中提的那物,竟是戴着金色冠冕的大辽伪帝的头颅!
镇川军此前追击辽军的时候,城内响起震天的欢呼,可李鹜带着伪帝头颅返回襄阳的时候,聚集在城门内外的襄阳百姓却鸦雀无声。
无数又敬又畏的目光随着李鹜移动。
一身狼狈的方庭之匆匆赶来,撩开官服率先行起大礼,百姓有样学样,浪潮一般跪拜下去。
在沸腾的人声中,李鹜翻身下马,提着人头走上了城楼。
城墙上已经空无一人,除了还在同一个位置傻傻看着他的沈珠曦。
李鹜刚要拔腿走过去,忽然想起手中血淋淋的东西,迟疑地停下了脚步,把人头藏在了身后。
他站在月光下,看着箭塔阴影里的沈珠曦。
“我有个礼物送给你……你先等一会。”
李鹜左看右看,捡起地上一块脏兮兮的破布,把死不瞑目的人头给包了个严严实实,然后才打算走向沈珠曦。
他甫一转身,沈珠曦就扑进了怀里。
李鹜后退了一步,单手搂住她的腰,另一只手不忘把脏兮兮的布包远离她的身体。
她一句话都没有说。
李鹜感受着怀中传来的颤抖,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说:
“……你做得很好,比我想象的还要好上百倍。”
沈珠曦咬着嘴唇,竭力克制着汹涌的泪水。
“哭也没关系,你已经很勇敢了。”李鹜轻声说,“沈珠曦……我为你骄傲。”
他拉开她搂在腰上的右手,隔着朦胧的月影轻纱,亲吻这五根血迹斑斑的指尖。
“脏……”沈珠曦不安道。
李鹜捉住这只畏缩逃离的手,不容置疑地从指尖亲吻到手心,然后再把她的手指收紧,包裹住最后留下的那个吻。
他抬起头,直视着她的双眼道:
“这是我见过最干净的手。”
他说:
“你的父皇和母妃见到了……也一定会为你骄傲。”
……
“伪帝被斩了?!”
狱中枯坐编蚂蚱的白戎灵惊坐起,一把扔下手里那个怪模怪样缺胳膊断腿的稻草蚂蚱,挣扎着从稻草席上起身,瞪着眼睛冲到门口。
“你开什么玩笑?傅玄邈都没捉到伪帝的尾巴,你们知府还能把他斩了?你们一群人青天白日的做什么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