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取,就能止住血了吗?”
“不取……”大夫战战兢兢地抬头看了一眼傅玄邈的神色,随即更为恐慌地低下头去,抱着壮士断腕的决,咬牙道,“不取至少……至少能活到日出时候……可要是取了……”
他没有完,但不必完。
傅玄邈坐椅子上,许久都一动不动。
大夫汗如雨下,自觉命不久矣的时候,傅玄邈终于出声了。
“……下去吧。”
立即有人从船舱外走进,还算客地将大夫请出了房间。
燕回侍立一旁,看着方氏已无血色的面庞,知已回天乏术,危旦夕。沉默半晌后,他试探着开口道:
“陛下,好我们安全上了船,岸上的追兵追不过来。待过了今夜,我们就能进入台州,台州知府是陛下父亲的至交好友,定然会对陛下施以援手。太后娘娘志坚定,一定能坚持到抵达台州。待上岸后,属下就能找到医术精湛的大夫为娘娘诊治……陛下万不可这时灰丧。”
他了这么,听的人却依旧无动于衷。
“……都下去罢。”傅玄邈。
燕回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走出了船舱。
舱内剩傅玄邈和方氏二人。
水波还波荡,船身也摇晃。他这一刻,忽然想起了深埋记忆中的感受。有一手,轻轻推着摇篮,用温柔的声音,轻轻哼唱着熟悉的童谣。
有雪花从窗外飘进。
夜幕降临了。
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笼罩了大地,月亮隐入了云层,即便他放眼眺望,看见的也有漫漫无尽的黑暗。
不知过了久,躺床上昏迷的方氏动了动手指。
一夜未眠的傅玄邈一时间察觉了的动作,立时俯身靠近,方氏睁眼的一时间,让自己的身影出现的眼中。
“……母亲。”他声音暗哑低沉。
方氏的目光狭窄的船舱里缓缓扫动,苍白的嘴唇中吐出沙哑的话语:“天黑了……为何不点灯?”
傅玄邈好一会没话,哀切那双黝黑深沉的眼眸中涌动。
“……来人,点灯。”
话音落下,门外侍立的燕回立即走了进来。他惊讶地扫了一眼屋内正明亮的灯火,又望了一眼被傅玄邈小扶起来的方氏,咽下腹中的疑惑,转身出门取了几支蜡烛回来点上。
不到一会,整个船舱亮如白昼。
“日出的时候……再叫醒我……”方氏靠傅玄邈的手臂上,用微弱的声音道,“我想再看一次……旭日东升……的模样……”
“……快了。”傅玄邈,“再过不久便要日出了……母亲还是别睡的好,免得睡沉了,错过日出,下一次……就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了。”
“今日又没有喝安神汤……睡得浅,不会的。”方氏扬起嘴唇,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我已好久……好久没有喝安神汤了。”
“我知道。”
傅玄邈低下头,藏住脸上的一切波澜,余压不住颤抖的声音,低低地重复了更为破碎的一遍:
“我知道……”
“你有没有……”方氏,“见过朝阳破开云层的那一刹那?”
似乎是想起了那刹那的美景,方氏眼神像是投向了很远的地方,毫无血色的脸上露出一抹向往。
“傅汝秩彻夜不归的那些晚上,每一天……我都见到了那样的朝阳……每一天,你的父亲……你正的父亲,都窗外陪我守望破晓……”
“你每次上书房得到夫子表扬,你父亲都会比我还要高兴……你素来挑剔,恋旧,宁愿少吃不吃,也不愿外动筷。他背着我偷偷变卖了家中的田产,将所有银子送给宫中掌管膳食的公公,就是为了让你每一顿都能吃上熟悉的餐食……”
过往的记忆傅玄邈脑海中翻涌。
那带着烟火的柴火饭他味蕾上复苏。不似宫中精致的膳食,也不像傅府讲究的三餐,但颇有些像母亲小厨房的味道。宫中陪读几年,母亲小厨房的味道就宫中陪伴了他几年。
随而来的记忆,还有每次下课后走出皇宫,无论刮风下雨,永远等门口,朝他一脸讨好笑容的马车夫。
……他曾以为那是讨好。
“母亲……别了。”
傅玄邈。他的手指膝盖上蜷缩,干涸的血迹明亮的烛火下无处逃遁。
“留着力,等到了台州再罢。”
“不知不觉……你已长大了……”方氏喃喃道,“……这般大了。”
河水和夜空互相交融,冲淡了浓重的夜色。
窗外的天边不知何时露起了微熹的白光。
傅玄邈抱起方氏,缓缓走到船头。他小翼翼将人放了下来,扶着虚弱无力的后背,轻声道:“母亲……快破晓了。”
方氏从混沌中清醒过来,睁着涣散的双眼,努力望向雪停后清澈如洗的天空。
“蝉雨啊……”微弱的声音像雾一样,轻易消散河风中,“我好像……等不到破晓的时候了……”
“母亲再等一等,快了……马上就——”
傅玄邈的声音中断喉咙里。
他低下头,怔怔地看着那把曾方氏腹中,如今却插自己胸口上的匕首。
他的血,混杂着母亲的血,一滴一滴落了下来。
“……是我……带你来这世间……”方氏努力微笑着,眼泪却从黯淡的双眼中涌出,“自然……也有我有资格将你带走……”
方氏用力将刀身往里推去。
染着鲜血的匕首纹丝不动,傅玄邈的另一手牢牢握住了的手。
“蝉雨啊……”
方氏用发颤的声音叫出儿子的小,含泪道:
“今日……是你的生辰……”
柔和的紫丁香色逐渐浸染了水天一线的地方,白色的微光中,一缕绯红正云层和水波中跳跃。神秘的薄明正水面上扩散,随着水波荡漾,如火的朝霞咬开了混沌不清的黑暗,铺开漫天斑斓灿烂。
破晓来临了。
朝阳下闪耀的泪珠,为惨白的面庞增添了一抹神圣的光辉。
“早些睡罢……”
含着泪,像哄孩子一般,面带微笑,颤声道:
“睡醒了……母亲,父亲……都……”
“我们……都……”
握方氏手上的那手渐渐松了。
方氏咬紧牙关,用最后的力,将手中的匕首完全刺入了眼前人的胸口。
鲜血顺着傅玄邈的嘴角流了下来。
“睡罢……”夺目的朝阳下,方氏沾满泪水的脸庞露出了满足的微笑,“睡醒了……我们都…………”
方氏染着鲜血的手,疲弱无力地垂了下去。
砸甲板后,一动不动。
旭日空中织出一面绚丽的珠网,日光调皮地洒满飞鸟翅膀和船舱甲板,也方氏夹杂着斑白的发髻中闪耀。
天地万物,都笼罩温柔的破晓中。
傅玄邈双手穿过方氏身下,将其小横抱着,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陛下?”燕回的声音隐隐约约从身后传来。
傅玄邈没有回头。
他抱着方氏,毫不犹豫地向着那轮似乎可以净所有邪恶的红日走去。
海市蜃楼已初升的朝阳下消逝了。
岸山林中的飞鸟忽然振翅掠出丛林,翱翔广阔的蓝天上。
阳光透过绽开的河面,翻动的涟漪上投下鱼鳞般的金光。
不知不觉——
天亮了。
第298章 风月正好,前路还有很……
日升月落,春去秋来。
当天地间又一次银装素裹时,那棵被沈珠曦从金州移植到襄州,又从襄州重新移植回京城的小桂花树,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大桂花树。
在上林苑监的悉心照料下,它依旧歪七扭八地生长,就像它曾经的主人李鹜样,对自己的未来有自己的想法。
在这棵大桂花树旁,还棵已经不知有多少年头的老桂花树。
两棵桂花树你不让我,我也不让你地互相攀比着往四周圈着地盘,微风吹过时,两棵树如出一辙的枝桠互相拍打,好像一对正在打闹的亲兄弟。
沈珠曦和李鹜等人坐在堆满积雪的老桂花树下,守着口咕噜咕噜冒着香气的大锅吞口水。
“好没?好没?”李鹍伸着脑袋,离沸腾的大锅越来越近,副恨不得把自己也给烫到锅去的架势。
“你离远点!”李鹜揪起他的后领,把将他从大锅上方拉开了,“老不想吃烫皮雕头!”
沈珠曦被他粗俗随意的话语逗笑,安慰地拍了拍李鹍的肩膀,说: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再等会吧。”
李鹍刚挨了李鹜的训,脸委屈地嘟囔道:“我又不吃热豆腐……”
“我吃!我吃!”冬靡霁听懂了半截,火急火燎地叫道,“哪里,热豆腐?”
“奴家倒是会做豆腐,只是生了小眉后,越发力不从心了。”九娘拿起绣帕遮住仍旧娇媚的容颜,脸惆怅道,“恐怕再过几年,奴家也就人老珠黄,即便还能做豆腐,也没有人愿意来吃了。”
“你说的是啥子话!”正在一旁和大虎二虎划酒拳的牛旺像是背后长了耳朵似的,登时转过头来大声道,“你就是黄了,也是因为你是个金珠珠儿,你做豆腐给人吃,那是别个上辈修来的福气——谁不想要福气,我老牛直接送他去过下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