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游面色沉重地点点头,不太舒服地抓了抓头发:“自酌馆里头已然无人,但方才坍塌下来,近旁屋舍损毁不说,还有两个被压在下面的狐妖,抬出来的时候已经没气了。”他扁扁嘴,降低了声调:“而且里头还有一个是青丘的贵家子弟,扯到了九重天别家,就有些麻烦了。”
猗苏闻言不由看了伏晏,对方脸色淡淡全无讶异,显然方才就已然知晓。
“养着你们不就为了这种时候?”尊贵的君上一开口就是理所当然的神气。
细作头子夜游罕见地噎了噎,无奈地一摊手:“是,是。”
他潇潇洒洒地转身,回头一摆手:“那我就尽忠职守去啦。”
伏晏作为冥君自然也有累牍的文书要处理,猗苏陪着他进了书房,小坐了片刻便决定回西厢小歇--头还是有些疼。
才踏进西厢的院子,猗苏的步子就顿住了:
廊下立了个人,紫衣白袷,正是如意。
作者有话要说:
夜游:(扶额)又是捋灰尘又是说情话,还搂搂抱抱,猝不及防地就被老大秀了一脸的恩爱,失策。
☆、山雨欲来时
和上次在押期间的狼狈不同,如意又是衣袂翩翩的高岭之花的模样,下巴微抬,美目含光,娇滴滴地立在当地似乎便自成一景。
猗苏向身后扫了一眼,心知如意定然使了什么潜行而来的手法,便不冷不热地道:“如意姑娘真是神通广大。”
如意轻轻一笑,也不接话茬,反而悠然地道:“我此番来是好心提醒谢姑娘,九帝姬已然知晓你的事。”
猗苏心中微微一惊,面上却毫无波动,只是抬了抬眉毛:“如意姑娘也说过这是早晚的事,特地来知会在下也真是用心良苦。”
“不过这倒也促使九帝姬下了决心,殿下同青丘小王女的亲事算是定下了。”如意盈盈而笑,眼中波光流转,“一桩姻亲抵消青丘旁系嫡子惨死,着实是极为妥帖的安排。谢姑娘这般聪慧,想来不会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她刻意顿了顿,柔声道:“殿下素来以大事为先,自然不会有二话。”
猗苏怔了怔,还没开口,蓦地便传来一人清亮的语声:
“伏晏是怎么想的,那也只有伏晏说了才算数。如意姑娘这么想当然,怨不得不讨君上喜欢。”
夜游轻巧地从墙外翻进来,对着如意无害地微笑:“我不介意再押解如意姑娘一次的。”
如意冷哼一声,却转头向猗苏吟吟而笑:“贵人多忘事,也许谢姑娘不记得了,可我还记得,谢姑娘可还有把柄在我手里。”
猗苏垂眼,语调没什么起伏地回道:“在下还是那句话,静候如意姑娘的最后一击。”
便在这一来一去之间,如意身形消散,一枚镜子落在原地。
夜游上前去用手巾包着拿起看了眼,摇摇头:“方才不过是这法器的幻象,她人并不在此。”
猗苏并不意外地点点头,似乎无意再谈如意,转而问:“你怎么来了?不是中里宵禁么?”
“巡夜路过而已。”夜游说得轻描淡写,一双清明的眼却定在了猗苏脸上。
猗苏被瞧得不自在,向一旁错了一步,低声说:“多谢。夜深了,你……”
夜游却打断道:“我明白为何上次你说,你同伏晏之间,他强你弱了。”
猗苏失语片刻,转而微微一笑:“如你方才所言,真相如何,还是要问伏晏。如意也好,九帝姬也罢,说实话我都半分都不怕。”
“你害怕的是伏晏可能改变的心意?正因他与你身份之差,一旦情随时迁,无能为力的是你?”夜游一反往日懒洋洋的态度,看着猗苏的目光灼灼。
猗苏回首,从门洞中看向梁父宫正殿,沉默不语。
夜游原本还想说什么,见她的神情最终抿嘴忍住,反而故作轻松地弹弹袖子告辞:“我这就继续巡夜,你还是去和伏晏说一声罢。方才那镜子也不知是怎么来的,你再一个人待着毕竟不安全。”
“你也小心。”猗苏拢着袖子目送夜游离开,在原地立了片刻,一时拿不定主意:到底是如夜游所言立即知会伏晏,还是凑合着过一晚?
她知道若选择了后者,伏晏难免要不悦;今夜想来对方本就忙碌,再打扰并添上心事又有些于心不忍……可如意方才那两句话却已然成了心上的刺,即便想维持风度装作毫不在意,那尖锐的异样感却太过强烈,以至于猗苏徘徊许久,最后还是一甩头往正殿而去。
如猗苏预料,书房仍然亮着灯。她上前叩了两下门,里头传来隔扇开启的声响,伏晏自己过来拉开门,见是猗苏一扬眉:“怎么了?”
“方才如意以镜子施分.身术来了西厢。”猗苏话一出口,伏晏显然微微一惊,上下仔细打量了她一番,见她无恙才稍稍松弛了脊背:
“廊下风大,进来。”
猗苏依言踏入房中,却在门口的屏风旁止步,看着拉上纸门回过身来的伏晏,一字一顿地说:“她说,你母亲已经决定聘青丘小王女为媳。”
伏晏眼角一跳,眉头拧起来:“我没有得到消息。”他上前两步,却在途中停住了,似乎怕举止太过激反而惹恼了猗苏,缓而坚定地道:“没有我的首肯,即便是母亲,也做不到硬塞一个妻子给我。”
猗苏神色莫测,眼神幽幽地盯着伏晏看了片刻,忽地来了一句:“不过,我同你本就没有到谈婚论嫁的地步。”话出口,她才发觉自己的嫉妒藏得有多深而巧妙,连她都险些以为自己真的强大到能面对那消息毫不动摇。
可她毕竟还是嫉妒了。即便正如她所言,伏晏与她远没有走到将嫁娶之事摆上台面的地步;但伏晏身边的位置,她容不得另有人伸手去碰。
念头这么一转,猗苏便甚是鄙薄自己的善妒,背转过身去不想让伏晏瞧见自己的神情。
伏晏却走近两步,从身后将她松松地抱住了,贴着她的耳廓轻语:“上里护卫出了疏漏,是我的过失。”
猗苏硬邦邦地回道:“其实我也不怕。”
对方将环在她腰上的手臂收紧了些,顿了顿才开口:“虽然我们的确没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但我也不可能娶旁人。”
猗苏垂下头,象征性地挣了挣无果,才回头颇为不忿地道:“我还不稀罕君后的位子呢。九重天规矩多得很,我才过不惯。”
伏晏就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将唇在她后颈贴了贴,幽幽道:“若我不再是冥君呢?”
他这句转得突兀,猗苏不由微微一愣,随即不以为意地答道:“反正这身份从来不是你的加分项。”
对方有片刻的失语,半晌才下了决心一般地道:“现在不是时候,之后有些事我要和你交代清楚。”
“我也一样。不是已经说好了么?”猗苏偏头回望伏晏,不意间便被对方俯首啄了一口,不由瞪了他一眼。
伏晏把着她的肩膀与她面对面,云淡风轻地道:“今夜西厢是不能住了,你就在这凑合一晚?”
猗苏脸就微微地有些泛红,结结巴巴地道:“这……这不大好吧?”
伏晏撩她一眼,似笑非笑的:“今晚我本就不可能睡,后头的内室有床榻,你大可以在那里休息,也省得大费周章地再寻去处。”
他将意图撇得这般清,猗苏便没再扭捏:“那好。不过我现在也没睡意,你继续忙,我随便找本书看。”
书房中的博山炉幽幽吐着香气,伏晏坐回几案前,提着笔批批改改,猗苏在一旁的矮榻上盘腿坐了,靠在矮屏风上缓缓翻阅一本山水奇志。
一时长夜宁定,无限安稳。这书房似乎与草木皆兵的冥府隔绝开来,滴漏笃定,声声数着共度的时光。
猗苏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在内室被褥中醒时已是薄明时分。她轻手轻脚地起身,整理好仪容,悄然拉开隔扇向外看了看,书房外间无人。
她便干脆从书房连通两侧偏殿的矮墙翻出去,回了西厢。
西厢瞧着与往常无异,甫一走近,猗苏便感觉四处多了几个结界。她唇边便添了一抹笑,一身轻松地转身往忘川而去。
一夜宵禁后,中里静悄悄的,但紧紧关上的门户后隐隐可以听见生火作息的响动。猗苏到三千桥时,阿丹已经坐在水边哼不知名的戏曲。
“哟。”阿丹飞了猗苏一个眼色,继续精心描摹自己的指甲。
猗苏凑过去便道:“那日我碰见黑无常,他居然让我劝你转生。”
阿丹的手抖了抖,蔻丹便抹在了指甲边缘外,她瞪了猗苏一眼:“别在我涂指甲的时候说话。”
平日里阿丹姑娘可是能涂着蔻丹与人口舌相向还不落下风的人物,今日这反应略大,明显有异。猗苏便皱眉:“黑无常怎么了?令你反应这般激烈?”
阿丹却明显不准备回答,反而主动转开话茬:“昨日自酌馆的事闹得很大,今儿已经有青丘准备兴师动众来讨说法的传言了。”
猗苏也不好逼问太紧,只得顺着阿丹的话说:“还有什么古怪的说法没有?”
阿丹转转眼珠想了想:“有。还有人说,上里那位是准备借这次的事肃清冥府……”她话明显没说完,便生生断了。
“肃清冥府,然后呢?”猗苏却不准备再次转变话题,追问道。
“丫头……”阿丹近乎是谴责地盯了她一眼,最终还是轻声吐露实情:“似乎上里那位,原本就打着改制的打算上任的。”
猗苏微微一惊:“改制?”
“什么九重天已然开始的改制,我也不懂,但听有人说是预备着废除冥君世袭制,学九重天引入掌事堂,日后历任冥君都举荐产生……”
在这人心浮动的档口出现这传言着实蹊跷。猗苏略一推敲便觉得是伏晏手下线人故意放出的风声--比起因为青丘可能的责怪和许寻真带来的忘川危机,以虚虚实实的改制之声吸引去注意力,令心有不满的部分人有了盼头,还能名正言顺地清理门户……
猗苏便觉得其实自己并不怎么了解伏晏。至少在公务上,伏晏究竟有怎样的蓝图,对于未来有怎样的筹划,她都不清楚。
带了这层意味再琢磨昨晚伏晏的那句“若我不再是冥君呢?”、和他要交代些事的承诺,其中的深意便不难揣测了。虽然对方已经表明日后详谈的态度,猗苏还是略有些不适意--这么大的事,对她半句都没提。
之后猗苏又与阿丹扯了几句无关紧要的闲话,但两人都无心闲谈,便各自散了。猗苏沿着忘川东岸走着走着,便到了严密封锁的自酌馆附近的东市。
原本今日是中里东市开市的日子,长街上向来熙熙攘攘,如今却只有几个行色匆匆的鬼怪低着头快速通过,两旁的商户也大都卷下门帘闭门歇业。
在这风声鹤唳的气氛下,猗苏也找不到什么线索,不久就作罢回到上里,才穿过梁父宫正殿对过的回廊,便见着夜游带着好几个随从匆匆地从书房出来,见了她,夜游言简意赅地来了一句:“西市又发现了灵体,这次是那对母女。”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周都是隔2日一更新哦~
提问:阿谢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但是醒的时候已经在被子里了,说明了什么?
☆、重雾风满楼
在重兵戒严下再次引发如出一辙的事件,许寻真一伙行事的风格也清晰不过:嚣张地嘲讽对手无能,摆着一副悠游自在的态度肆意妄为。
猗苏赶到了现场,粗粗扫了一眼,便不愿再看那对母女的灵体:兴许是出于某种病态幽默感的驱使,小女孩与那妇人手拉手地挂在空中,仍然是可怖的笑面与恐惧睁大的眼。
唯一与此前两桩事件不同的是,此番书写在一旁矮墙上的大字不再是“恶者为王”,取而代之的是“美人无殇”。
猗苏举目四顾,西市周围皆是些铺子,以银楼玉器脂粉等女子器物为多,在鬼城居民中确然有女儿城之称,与“美人”二字似乎的确搭得上边。可这四字摆在一处,字中的意味,还是同上次的四字一样,隐匿于迷雾之中毫无头绪。
她便强忍着不适再看了一眼这对母女的灵体,仔细一瞧之下竟觉得怪异: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愣愣盯着看了许久,猗苏还是无法找出这怪异感的源头,便摇摇头,向一旁走开两步。
夜游这时听完属下汇报、自己将现场勘查完毕,朝着猗苏走过来:“昨晚没事吧?”
猗苏闻言全身一震,拉住夜游便道:“你发现了没有,这对母女都是紫衣白袷。”
夜游回头盯了一眼,不可置信地说:“你是想起了……”
“如意。”猗苏的语气肯定起来:“如果我没记错,上次我见到这对母女,也就是她们失踪的那日,她们穿的并非紫衣这般惹眼的衣裳。”
“这个很好查证,”夜游唤了个属下过来低声交代了几句,继续和猗苏分析,“如果确然是姓许的有意让她们换上这身衣服,那么其中定然别有缘故。”
猗苏轻轻地念:“美人无殇……如意的确是美人,可无殇又有什么深意?”她停顿了一记,忽地又问:“恶者为王的意思你参详出来了?”
夜游咧嘴一笑:“结合伏晏昨日让我放出的消息,就不难理解了。”
他一摸下巴,异常爽朗地说:“从许寻真挑衅的态度不难推测,他的目标显然是颠覆眼前的冥君,因而才有恶者为王。至于恶者,他也的确当得上,不过应当还与他的真实身份有关。”
绀青衣裳的青年回转身朝着壁上的四字继续道:“既然上半句是目标也是事实,那么下半句自然是动机了,也就是为何他要这么做。”
“无殇,可作无灾无祸解;美人可以暂且认定是如意,那么……”猗苏不由跟着推衍起来,说到这里不由微微抽了口气:“那么,许寻真是为了如意才动的手?”